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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12.4 苏轼在党争的漩涡中进退维谷,一再以疾病为由请求外任
苏轼在党争的漩涡中进退维谷,一再以疾病为由请求外任

置身于污浊的官场,亲历现实利害冲突中翻云覆雨的人情诡变,苏轼越来越怀念黄州,怀念那里单纯的生活、淳朴的民风和那些患难之中结识的真挚的朋友。在《如梦令》二首中,他深情地写道: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

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

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诗人设想别后东坡的寂寞与冷清:积雪覆盖了小桥,也遮没了弯弯的小路,看不到人行的痕迹。严冬过后,便是温润的春天,诗人心中归思潮涌,不禁回想起在雪堂时美好闲适的生活情景:

手种堂前桃李,无限绿荫青子。

帘外百舌儿,惊起五更春睡。

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

雪堂的前面,有我亲手种植的桃李,早春时节,树上挂满了青青的果子。幽静的晨曦中,百舌儿清脆婉转的鸣叫将我从梦中惊醒。那熟悉的一切,如今却是如此地遥远。居士,居士,你可不能忘了黄州,忘了那里生活着的父老乡亲呀。这最后的几句既是对自己的叮咛,更是真实的表白。回到汴京后,苏轼一直和潘丙、郭遘、古耕道、王文甫兄弟等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陈慥还曾专程到京城看望老友。这次考试馆职,苏轼与翰林院同事邓温伯同锁宫中,夜宿玉堂。邓温伯曾担任过武昌县令,和苏轼一样酷爱武昌山水,经常往来于寒溪西山之间。两人偶话旧事,心中无限神往,无限怅然。苏轼挥笔写下一首长诗《武昌西山》,诗歌情浓意挚,感人至深,一经传出,朝中唱和者竟多达三十余人。

当苏轼在党争的漩涡中进退维谷,一再以疾病为由请求外任时,高太后特予召见,当面问他:

“近来为何屡次上书乞郡?”

苏轼说:“臣疾病连年,体力不支,难以应命。”

高太后自然不肯相信,她说:“是不是因为台谏有言之故?倘是这样,今后但请安心,勿恤人言。”

苏轼深感太后的高恩厚德,低头承命,正要告退时,太后忽然又说:

“老身还有一事要问内翰。”

苏轼恭恭敬敬地说:“请陛下明言。”

“请问内翰前年任何官职?”

前年是元丰八年,那时苏轼正携家漂泊江淮,奔波在调赴汝州的途中。苏轼不知何意,如实答道:“汝州团练副使。”

“那么,今为何官?”

“备员翰林充学士。”苏轼答道,但心中十分纳闷,只听太后接着问道:

“如何会有今天的地位?”

苏轼答道:“因为陛下的提拔。”

高太后微微一笑,说:“和老身没有关系。”

苏轼忙又答道:“那一定是官家(哲宗)的赏识。”

太后又摇了摇头:“也不关官家的事。”

“莫非是大臣的推荐?”

高太后仍是摇头。苏轼大惊,郑重地说:

“臣虽不肖,但绝不至于别有干请,以求苟进。”

“早就想让学士知道,”太后缓缓地说,“学士今日的进用,正是神宗皇帝的遗意。神宗皇帝常在用餐时读奏札,每当看得停箸不举时,宫人们就会说:‘那一定是苏轼的文章。’有时,他看着看着,便会脱口夸赞道:‘奇才!奇才!’只是没有来得及起用学士,便撒手西去了……”

说到这里,太后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苏轼更是忍不住失声痛哭,哲宗以及侍奉左右的宫人也都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儿,太后赐坐赐茶,又以“托孤”的口吻对苏轼说:

“内翰,内翰,你一定要尽心侍奉官家,以报先帝知遇之恩呀。”

苏轼叩拜领旨,心中充满了感动。太后命侍从撤御前金莲花烛送苏轼回翰林院。金莲花烛相送,是一种特别的礼遇和恩宠。晚唐时,令狐为翰林承旨,一天,宣宗皇帝深夜召见,商议要事,临别时,令狐带来的蜡烛烧尽了,宣宗命以御前金莲花烛送还,不久,令狐即被擢升为宰相。如今苏轼也受此恩遇,实已明确透露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孟子》)的信息。

从此,苏轼更加勤于公事,直抒己见。在他看来,朝廷既以国士待我,此身已非己有,唯有以死报恩,这种自幼培养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再一次得到强化。这一点,连与他存有龃龉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朔党领袖刘安世就曾称述“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在元丰则不容于元丰,人欲杀之,在元祐则虽与老先生(司马光)议论亦有不合处,非随时上下也”(宋·刘安世《元城语录》)。而这又恰恰是混迹官场的最大忌讳,久历风波,苏轼何尝会不明白?

一天晚餐后,苏轼在院子里散步。当时正是暮春天气,阳光和煦,家中侍妾、婢女正忙着收拾曝晒了一天的书籍。苏轼忽然拍拍肚子问道:

“你们说,这里都装的是什么?”

一个婢女抢先答道:“都是文章。”

苏轼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另一个人接着说:“是满腹经纶。”

苏轼又摇了摇头。最后,侍妾朝云不急不徐地说:

“依我看,学士一肚皮都是不合时宜。”一言中的,苏轼不禁捧腹大笑。

封建官场中派性斗争的积习太深了,发展为无休无止的人事倾轧,不仅苏轼动辄得咎,连他的朋友、门人如王巩、欧阳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等也跟着遭殃,不断被台谏弹劾,几乎无一幸免。虽然风风雨雨中,这些人对于苏轼的友情依旧,敬爱依旧,但苏轼心中的遗憾和痛苦,更甚于自己遭受侮辱与损害。这几年中,一方面是洛朔二党对苏轼穷追不放,另一方面,由于弟弟苏辙在担任谏官时曾连章攻伐吕惠卿、蔡确、章惇等变法派人物,吕惠卿等虽已遭贬谪,但他们执政多年,党羽遍及朝野,仍然拥有相当大的潜在势力,无不视苏氏兄弟为仇敌。“二年之中,四遭口语”(《乞郡札子》),接二连三的弹章使苏轼难以安于朝中,他说:“臣若不早去,必致倾危。”(同上)经过一再请求,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三月十六日,朝廷终于批准他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浙西路兵马钤辖(管辖隶属于浙西路的六个州郡)兼杭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