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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10.7 在逗留金陵的一个月中,苏轼频繁地出入于半山园,成为王安石家里的常客
在逗留金陵的一个月中,苏轼频繁地出入于半山园,成为王安石家里的常客

听说苏轼已经到达金陵,并将择日前来拜访自己,王安石既高兴,又感慨,同时也不免有些顾虑,毕竟过去的岁月里,两人曾有过十分尖锐的对立。但是转念一想,当年的争执,彼此都是出以公心,并无半点个人恩怨,因此心地坦然,不等苏轼到来,便骑着毛驴,一身便服,在两位书童陪伴下,到江边看望苏轼。

苏轼站在舟中,远远看见王安石走来,十四年不见,这位精明强干、雷厉风行的政治家,竟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的孱弱老人!苏轼心中既感动又酸楚,他来不及思索,便穿着家居的衣裳跳下船来,快步迎上前去。两人执手相对,心情激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还是苏轼一句笑谈打破了沉默:

“苏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朗声笑道:“礼仪岂是为我辈所设!”

十多年的隔阂冰消瓦解,心与心的距离顿时缩小,友谊取代了旧嫌,倾慕化解了对立,两个一样伟大的人物,终于在置身于喧嚣的政治舞台之下时,握手言和,留下一段文坛佳话。此后,在逗留金陵的一个月中,苏轼频繁地出入于半山园,成为王安石家里的常客。两人谈佛论道,评诗议史,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题。

有一次,他俩谈起陈寿的《三国志》和裴松之的《三国志注》。王安石说:

“我认为,裴松之对于三国史料的掌握非常详备、广博,实已出于陈寿之上,但他没有另写史书,只是注《三国志》,因此许多重要的史料都在注中。”

苏轼对此亦颇有同感,他说:“当年欧阳公重修《五代史》却未能重修《三国志》,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事情。”

王安石说:“你我同出欧公门下,皆有义务秉承师志,可惜我已垂垂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件大事,恐怕只有子瞻能够承担,他人下手不得矣!”

苏轼颇为感激荆公(王安石致仕后封为荆国公)的信任,可是,他觉得史学并非自己所长,沉思良久,他十分慎重地回答道:

“我平时虽也常读史书,喜欢考论史实,但毕竟所知有限,难当重任。愿举刘道原(著名史学家刘恕)之子刘羲仲自代,羲仲家学渊源,识见不凡,年富力强,当是最佳人选。”

鉴于以往二人政见不同,苏轼原来是不打算讨论敏感的政治问题的。经过几次谈话,他觉得王安石确实是胸怀天下的时代伟人,更深地体会到他推行新法,实行改革的良苦用心。自元丰以来,朝廷穷兵黩武,冤狱连连,苏轼希望王安石能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阻止事态的进一步严重化。

一天,两人正谈得投机,苏轼突然严肃地说道:

“荆公,我有话要对您说。”

一听苏轼的语气,王安石心中不由一惊,以为他要重提熙宁年间在朝时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以前因为自己锐意改革,求成心切,听不进半点反对意见,苏轼的屡次外任,不能说与自己毫无干系,对此,他是心存愧意的。苏轼何等聪明,一见王安石的神色,便明白他误会了自己,连忙说:

“我想谈论的是有关天下安危的大事。”

王安石心下稍宽,他说:

“子瞻但请明言。”

苏轼忧心忡忡地说:“屡启战端,严于刑律,乃是强汉盛唐灭亡的先兆。自太祖立朝,列祖列宗皆以仁厚治天下,正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但现在,西北与辽、夏连年交战,屡战屡败;而在东南繁华之地,蔡确等又罗织罪名,大兴冤狱,军队疲惫厌战,人民忧恐不安,这些都是国家动荡的根源呀。您为什么不置一词,拯救这种危难的局面?”

王安石无奈地摊开两手,摇了摇头,说:

“这两件事情都是吕惠卿引起的。我早已告老还乡,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哪敢再说三道四,自讨没趣。”

苏轼义正辞严地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是臣下事君的常礼。但当今圣上以非常之礼待您,您怎能仍以常礼事君?只要利国利民利圣上,您难道不应该越常礼而行事吗?”

面对苏轼的诘问,王安石顿时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激动地说:

“子瞻不必再说,我一定向皇上进言!”

过了一会儿,他不禁又满脸忧戚,叮嘱苏轼道:

“此事出自老夫之口,入于子瞻之耳,切不可对他人提起。”

对于吕惠卿的恶意中伤,他仍然心有余悸。苏轼对此深表理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惨遭陷害,几乎九死一生。

接着,王安石若有所思地说:

“行一不义之事,杀一无辜之人,就算可以因之而得到天下,也不肯做,这样的人才算可取。”

苏轼笑着说:“可现在的人为了能得到半级官职的升迁,即使是杀人也会干。”

王安石笑而不答,心中感叹苏轼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依然率真不减,毕竟是诗人之心呀。

金陵自古便是繁华之地,历史上曾有六个王朝在这里先后建都。“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朓诗句),名胜古迹随处可见。这些日子,苏轼与王安石经常携手出游,同题赋诗,极尽欢愉。

距离半山园仅七里之遥的蒋山,更是金陵一大胜地。汉代末年,一位名叫蒋子文的县尉追捕盗贼来到此地,不幸以身殉职。后人为了纪念他,在山上立庙祭祀,蒋山之名即由此而来。东晋时,山上的树木仍然十分稀少,当时朝廷明令各州刺史罢职回京时,必须在蒋山种松百棵。此后历朝基本上沿袭了这一传统。到苏轼的时代,蒋山之上已是古松盘曲,翠柏青青,显示出悠悠古都的森严气派。到达金陵不久,苏轼便兴致勃勃地前往游览。王安石因年迈体衰无力攀登没有同往,与苏轼结伴游山的是他的旧友、新任江宁府知府王胜之。他们清晨上山,直到黑夜才踏着月影尽兴而归。苏轼畅游山中时,作《同王胜之游蒋山》一诗。诗歌很快传下山来,王安石急忙命人抄来先睹为快。当他读到“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时,不禁拍案叫绝:

“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

这两句诗传神地写出了蒋山的独特景致。而王安石的称叹,恐怕除此之外更有深意,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两句诗在写景之外,极易引发出身世之感。

这天晚上,王安石和游于门下的几位清客、弟子闲坐,谈话间议论到“动”、“静”二字的解释,在座各位的回答都长达数百言,王安石颇不以为然,他说:

“过几天苏轼来了再问他吧。”

等苏轼再来拜访,王安石果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苏轼应声答道:

“精出于动,神守为静。动、静,即精神也。”

王安石闻言,击节称叹。

后来,他们又谈起苏轼在密州的旧作《雪后书北台壁二首》。王安石指出,“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两句用典极为精妙。王安石的女婿蔡卞恰巧在座,他不解地问:

“这两句诗不就是描述雪后的景色吗?屋宇覆盖着深雪,恍如玉楼,四野弥漫着雪花,恰似银海。并不见何处用典。”

王安石解释道:“这里的典故出自道家典籍,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双目为银海。子瞻,是这样的吗?”

苏轼笑了,自从这首诗写出来,还没有人看出这里的用典呢。后来,他和朋友谈起来,不胜钦佩地说:

“学荆公者,岂有如此博学哉!”

经历了太多的政海翻覆,此时的王安石所向往的不再是建功立业,而是宁静安定的普通人的生活,对此,苏轼也颇有同感。《三国志》曾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许汜拜访陈登,陈登“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令许汜备受冷落而愤愤不平。刘备听说之后,指出:士大夫应“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许汜“求田问舍,言无可采”,理当受人怠慢。他说,如果许汜来拜访自己,他将睡在百尺高楼之上,让许汜睡在地上,“何但上下床之间邪?”这个故事成为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典故,有才有志的文人常常自比刘备,抒发慷慨豪壮的英武之气,鄙视那些只知置办家产,没有远大抱负的人。青壮年时代的王安石、苏轼亦复如此。可是现在,坎坷的仕途已使他们心生倦怠,平凡的生活对于他们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苏轼渴望着能与弟弟同归乡里,曾说过:

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水调歌头》

王安石也写过一首《读蜀志》,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

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

因此,他殷切地劝说苏轼在金陵买田置产,比邻而居。对于这番盛情,苏轼非常感动,欣然从命,积极措办。在《次荆公韵四绝》之三中,他诚恳地写道: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金陵购田不成,他又在附近的仪真(今江苏仪征)访求。他在离金陵不久所写的《上荆公书》中说:

近者经由,屡获请见,存抚教诲,恩意甚厚。……某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屦,老于钟山之下,既已不遂。今来仪真,又二十余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见公不难也。

但后来却未能如愿以偿,而王安石也在一年多后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