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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10.1 苏轼即将离开黄州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前来话别的人络绎不绝
苏轼即将离开黄州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前来话别的人络绎不绝

苏轼即将离开黄州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前来话别的人络绎不绝,饯行的酒会一个接着一个,把日程排得很满。许多朋友请苏轼题字留念,苏轼本来就不惜笔墨,又极重感情,在这离别伤怀的日子里,自然一一应承,因此,在黄州的最后一个月,他变得异常地忙碌。潘丙的两个侄儿大观、大临兄弟,请求苏轼为他们手书《赤壁》二赋,苏轼则表示更愿意写《归去来辞》,两位年轻人倒是毫不客气,索性一并都要。这样长篇的文字,须用蝇头小楷书写,苏轼是个急性的人,平时最不耐烦写小楷,这次竟也没有推辞。他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一天一小段,精心书写,为此还将预定的启程日期推迟了好几天。不过,更多的题赠都是在酒席上即兴完成。

一天,州府的郡僚设宴为他送行,侑酒的歌妓中有一位名叫李琪,天资聪颖,极爱读书,和一般歌妓相比,别有一种娴雅妩媚的风韵。但她为人矜持腼腆,不好言谈,虽然心中十分敬仰苏轼,每次官府宴集,看到其他歌妓争相求诗乞字,往往各有所得,暗自羡慕不已,可自己就是没有勇气开口。现在,苏轼很快就要离开黄州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绝对不能错过。酒过三巡,李琪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苏轼面前举杯再拜,取下围巾请苏轼惠赐墨宝。苏轼接过这洁白的丝巾,不由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位美丽而忧郁的少女。其实,许久以来,他就注意到李琪的与众不同,有时他猜想,或许这姑娘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世的隐痛,这使他油然想起定惠院东面小山坡上那株高洁的海棠,在杂花乱草中幽独地生长,想到这里,他提笔写道: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正在这时,又有几位邻桌的客人过来敬酒,苏轼连忙放下手中的笔,与他们饮酒谈笑,随后又到其他酒桌上回敬,题诗的事情似乎已经忘到了脑后。同席的人传看这首没有完成的诗歌,觉得平常浅易,以苏轼的敏捷才思,下面必有奇句来振起全篇,所以都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下文。李琪更是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宴席将散,她再也忍耐不住,硬着头皮再拜求诗,苏轼这才猛然想起,哈哈大笑,说:“几乎忘了出场。”于是挥笔写道: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杜甫在素有“香海棠国”之称的西蜀生活了整整十年,写过不少咏物诗,却不知何故始终没有一篇提到海棠。苏轼运用这个典故,对于自己几年来不曾为李琪题诗,做了一个巧妙的不成解释的解释,同时又以海棠比李琪,称赞她为花中极品,不同流俗。黄州所有歌妓,唯有她得到的褒扬最甚。读过全诗,满座击节称叹。

东坡和临皋亭的左邻右舍都舍不得苏轼一家离去,他们纷纷以民间最淳朴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留恋之情。有的送来土特产以表心意,有的则主动帮忙打点行装。对于黄州父老的深情厚谊,苏轼心中充满感激。在过去的艰难岁月里,他们曾给予过多少无私的帮助啊。垦荒时:

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餐。

——《东坡八首》其七

筑堤时: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

种地时:

农夫劝我言,莫使苗叶昌。

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

——《东坡八首》其五

点点滴滴的往事早已深深地烙进了苏轼的脑海中,今生今世难以忘怀。四月一日那天,在朋友与邻居的告别宴上,苏轼无限感慨地写道: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

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满庭芳》

从元丰三年二月直到现在,苏轼在黄州已经生活了四年零两个月,其中经历了元丰三年的闰九月和元丰六年的闰六月两度闰年,孩子们都已经是满口的吴楚方言,在人的一生中这已是不算太短的一段日子。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待之后,仕宦生涯终于有了一点点转机,他的心中虽然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但是,身不由己、没有尽头的辗转跋涉令他疲惫、倦怠,年近五十,渐入老境,他真的觉得有些累了。多么希望能像陶渊明一样彻底摆脱仕途的羁绊,回归到率真保朴、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呀!然而,既已许身事君,命运便不再由自己主宰,况且,在他的思想深处,儒家的淑世精神根深蒂固,因此,无论从主观上还是客观上,目前他都不可能真的抛弃一切回到四川老家,或者是违背君命继续留在黄州,归隐田园永远都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他必须走,在这春光烂漫的时节,离开熟悉的东坡,离开山中淳朴亲切的老友,去到那洛水之畔的汝州。想到这一切,他不由发出一声深深地感叹:人生为什么总是这样来往匆匆啊!他说,秋风乍起时,我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这里的故人,相信黄州的父老们也会时时将我想起,雪堂前面我种下的那些柳树,希望你们能加意爱护,不要轻易剪去那柔嫩的枝条,也请时时替我晒一晒打鱼时穿的蓑衣,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回来的!整首词淋漓尽致地铺写了苏轼进退两难的处境、矛盾的心理以及对于黄州父老依依惜别的深情。

尽管充满了离情,启程的日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清早起来,天气很晴朗,因为夜里下了几点微雨,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特有的清新的气息。东坡上绿油油的水稻已经开始抽穗,雪堂前的桃李正是落英缤纷。邻里好友都知道苏轼今天出发,不约而同地来到雪堂前,和他最后话别。一位老人用颤抖的手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说:

“先生,请您喝了这杯送行的酒吧,以后可别忘了这个地方,它也是您的家呀。”

苏轼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环顾乡邻朋友。他想说点什么,但嗓子好像被哽住了。是呀,要说的太多了,怎么能说得清呢?想当初自己被贬谪来到这里,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固定的住所,几乎是一无所有。患难之中,是黄州父老给予他热情的关怀和帮助,他们朴实真淳的情谊,使他时时感受到人间的温情。他本想终老此地,谁知身不由己。这一去,真不知何时才能故地重游,何时才能与老友相见。他衷心地感谢乡亲们的一片真情并致以美好的祝福,然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从此又将踏上风波难测的漫漫征途。

这天黄昏,苏轼一行渡过长江,在茫茫夜色之中前往武昌的王齐愈、王齐万家。四周一片静寂,可以听到江涛澎湃的声音。忽然,一阵隐隐的鼓角声隔江传来,苏轼心中不由一震。这声音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这是黄州的鼓角声呀。在过去的四年中,它多少次陪伴着我夜游,又多少次惊醒我醺醺的醉意!是不是它也知道我已经离开,所以不辞辛劳地前来送行呢?平时的鼓角声带着静夜时分古朴的安详,今天夹杂在波涛声中,听来竟别有一番凄清悲壮的意味,想来它也为离别而难过吧。想到这里,苏轼停下脚步,回望东坡,凄然泪下,写下《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一诗: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度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

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

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

他年一叶泝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诗歌酣畅淋漓地表现了苏轼对黄州的无限留恋,他再一次满怀深情地表示:有朝一日我还会渡江重来,到那时,请你再吹奏这个曲子来迎接我吧!然而,仕途羁旅,这个美好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尽管他一直怀念东坡,怀念真挚朴实的黄州父老。直到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出知杭州时,在《次韵毛滂法曹感雨诗》中,还充满感情地写道:

我昔在东坡,秋菊为夕餐。

永愧此邦人,布褐为我完。

在王家住过两天,因老友杨绘新任兴国军(宋时属江南西路,治所在今湖北阳新)知州,派州学生李翔前来,专程邀请他往游其地。于是,苏轼便在陈慥、参寥、赵吉这一侠、一僧、一道三位朋友陪同下前往。

赵吉也是一位喜论养生的得道异人,原在筠州行乞,自称已经活了一百二十七岁,与人相见不需交谈,便能说出这人的性情好恶和身体状况。他平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从不洗浴,好饮酒,醉了便要骂人,所以当地人都很怕他,称他为疯子。但他极爱动物,出门总是带着宠物行走,日后竟被一头驴子踢死。据说几年后他又从坟墓里复活,还有人亲眼见到。苏辙到筠州不久,赵吉忽然求见,对他说:

“我知道您爱好养生之道,但不得要领,阳不降,阴不升,所以肉多而浮,面赤而疮。我将传授给您一些秘诀,只要坚持,必有成效。”

苏辙听从他的指点,果然效果明显。从此两人结为朋友,频繁往来。听说苏轼谪居黄州,赵吉有心一见,元丰六年十月,即携苏辙的书信前往。他非常喜欢苏轼旷达随和的性格,因此在雪堂一住半年,这次才和苏轼一道离开黄州。到兴国军后,即被杨绘留下。

一行人在兴国军逗留了好几天,杨绘置酒款待,大家欢饮竟夕。随后,李翔又邀请苏轼等人去他家做客。苏轼身材修长,皮肤微黑,穿一件刚可及膝的绿色短衫,拄杖而行,往往一路高歌,飘逸洒脱,给当地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李翔还将苏轼醉后留题壁上的那间房子,取名为怀坡阁。

四月十四日,苏轼抵达慈湖,顺江而下,前往九江。潘丙、郭遘、古耕道、王齐愈、王齐万等十九位邻居好友乘船赶来,远道相送,在苏轼再三劝阻下,大家才依依不舍地返回。唯有陈慥,交情更是不同一般,坚持一定要送到九江。临别之际,两位老友久久握别,相互告诫:

将行出苦语,不用儿女泣。

吾非固多矣,君岂无一缺。

各念别时言,闭户谢宾客。

——《岐亭五首》其五

苏轼又将四年前岐亭道上巧遇陈慥以及此后三次岐亭之游所作的诗歌,连同这首临别之作,合编为《岐亭五首》,前加长序,留给陈慥作为两人患难交情的永久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