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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9.5 《前赤壁赋》从游赏之乐、到人生不永之悲、到旷达解脱之乐的动人描写,正是苏轼在厄运中,努力坚持人生理想...
《前赤壁赋》从游赏之乐、到人生不永之悲、到旷达解脱之乐的动人描写,正是苏轼在厄运中,努力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的艰苦思想斗争的缩影

五月,又有一位奇异的客人前来拜访苏轼,这便是四川绵竹武都山道士杨世昌。杨道士善画山水,长于鼓琴吹箫,通晓天文、历算及星相、卦术,还懂得炼丹、医药、酿酒等等,可谓多才多艺,他的到来带给苏轼无限欢欣。因他是个无牵无挂的方外之人,便留他在雪堂久住,直到第二年五月才离去。

从此,苏轼闲暇时候又有了这位道士朋友为伴,谈天说地,游山玩水,并时时向他请教道家养生炼丹之术。苏轼既是好酒之人,自然也不肯错过机会向杨道士学习酿制蜜酒。他兴致勃勃地抄下秘方,便回到临皋亭,独自闭关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地折腾开了,一边喜滋滋地设想:

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

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

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tíhú,精制的乳酪)清。

——《蜜酒歌》

他想像原料入瓮之后,一天天发酵,一天天不同,待到做成,醇香浓酽,看上去比甘露浊一些,但比醍醐要清。

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

——同上

他又开心又得意,忍不住写信告诉朋友,信中套用“白马非马”的诡辩命题,自称蜜酒非酒,滑稽百出:

近日黄州捕私酒甚急,犯者门户,立木以表之。临皋之东有犯者,独不立木,怪之,以问酒友,曰:“为贤者讳。”吾何尝为此,但作蜜酒尔。

——《与吴君采》

不过,很遗憾,蜜酒做成之后,效果却并不好,喝下去就要闹肚子,原因是苏轼没有耐性精确地按照杨道士所给的配方来做,很多时候都是“差不多”、“大概如此”,结果蜜水不是发酵,而是腐败了。

一次不成,以后苏轼也就不再做了,总之他也不缺酒喝,徐知州会送来最好的州酿,黄州邻近的四五个郡县也常送酒给他,他将各种不同的酒都混合着放在一个大酒樽里,称为“雪堂义樽”。读书耕作之余,他依旧陶情山水,何况现在又有杨道士的箫声琴韵,更是雅兴倍增。

七月十六日,苏轼又和几位朋友在赤壁之下泛舟游玩,他们时而诵诗,时而唱歌,时而听杨道士吹箫,玩得十分尽兴。著名的《前赤壁赋》即以充满诗意的神奇笔调,记载了这一夜的漫游: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那是个夏末初秋的凉爽的夜晚,诗人与朋友荡桨水上,清风习习,水面上泛起细细的波纹。他一边举杯向客人敬酒,一边吟唱起《诗经·陈风》中那首优美的《月出》:

月出皎兮,(月亮出来明皎皎呀,)

佼人僚兮。(佳人容貌多俊俏呀。)

舒窈纠兮!(身材苗条惹人爱呀,)

劳心悄兮。(相思缠心好烦恼呀。)

似乎是受到这歌声的感召,不一会儿,月亮从东山顶端缓缓地露出了脸庞,徘徊在斗宿星座与牛宿星座之间。一时间,清风与明月交织,霜珠与水光相辉。苏轼与朋友驾着这一叶小舟,飘浮在辽阔苍茫的江面上,就仿佛腾云驾雾在空中迎风飞翔,而不知道自己要飞向何处;又仿佛抛开了凡庸的尘世,进入到飘逸的神仙境界。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声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lī)妇。

在这种美妙的境界中,诗人情不自禁敲击着船舷唱起歌来。他唱道:

扬起手中的棹来,举起手中的桨,

击打着银色的江水呀,让船儿逆流而上。

我的心儿憧憬着遥远的地方,

那无法企及的美人激起我热烈的向往。

在我国的诗歌传统中,美人常常被作为贤君圣主或美好理想的象征,因此,这首歌唱出了苏轼心中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深深苦闷。同游的朋友都沉浸在这悲哀的情绪之中,杨道士忍不住和着歌声吹起了洞箫。歌声停止了,箫声依旧呜咽,独奏的曲调所表达的好像是一种深切的哀怨,又好像是一种难言的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倾诉,一曲终了,余音悠悠不绝,宛如细丝一般,它是如此的悲凉,如此的凄厉,使潜藏在深渊里的蛟龙也痛苦地舞动起来,使孤舟上的寡妇伤心落泪。

苏子愀(qiǎo,忧愁变色的样子)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这悲哀的旋律令诗人不禁惨然变色,他立即理直衣襟,端坐起来以抑制心灵的颤动,他说:“箫声为什么这么悲凉?”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ǎo,互相盘绕),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zhúlú,大船)千里,旌旗蔽空,酾(shī,斟酒)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páo,酒器)樽以相属(zhǔ,敬酒),寄蜉蝣(fúyóu)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杨道士回答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操那首著名的《短歌行》里的诗句吗?我们现在荡桨的赤壁,往西看是夏口(今武汉市黄鹄山),往东则是武昌(今湖北鄂城),四周山环水绕,郁郁苍苍,不就是千年前那场著名的赤壁之战发生的地方吗?虽然那场战争曹操是以失败告终,但是当时他攻克荆州(今湖北襄阳),占领江陵(今湖北江陵),顺着长江向东进军,巨大的战船首尾相接,绵延千里;五彩的战旗迎风飘扬,遮蔽了天空;曹操一手举杯,一手横执长矛,临江赋诗,何等英武豪迈,又是何等儒雅风流!确实是时代的英雄啊!可是,现在他在哪里呢?不也一样在时光的流逝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吗?何况像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整天在沙洲上捕鱼打柴,以鱼虾为伴侣,和麋鹿交朋友,乘着一叶小舟,饮酒作乐,逍遥度日,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短暂地寄生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就像沧海中的一粒小米。我为自己生命的短促而深感悲哀,羡慕这永恒存在的滚滚长江。而通过修炼长生不老之术,达到可与神仙一道遨游、与明月一起长存的境界,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只好将表达我这种心情的箫声,付托于悲凉的秋风之中。”

杨道士的一番议论从凡人“小我”之见出发,突出短暂人生与永恒自然之间的鲜明对比,因而乐极生悲。接下来,苏轼则从“真人”“大我”之见出发,消除人天对立,来劝慰杨道士: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苏轼认为,按照《庄子》的观点,人原本是自然的一分子,所以不应以一种游离于自然之外的眼光来看待天人关系。人与自然是息息相关而不可分割的整体,人天之间是一种亲和关系,了解了这种关系的人便达到了“真人”的境界,他将不为生死问题而烦恼。首先,人的生死正如昼夜的变化,乃是自然的规律,真人能够安心适时而顺应变化,因此,哀乐的情绪就不会侵入到心中。其次,“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庄子·大宗师》)。大自然赋予人以形体,用生使人劳碌,用老使人清闲,用死使人安息,生是人存在的一种形式,死是人存在的另一种形式,生和死都是同样美好,人由生到死,就像月亮由盈到缺,流水由东到西。因此,从天人合一的角度看,作为自然的一分子,人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他来自于自然,又复归于自然。况且,事物的大小,时间的久暂,也都是相对的概念,“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庄子·齐物论》)。秋天飞鸟身上飘落的鸿毛可以说是巨大的,大山则可以说是微小的;刚刚出生便夭折的孩子可以说是长寿的,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则可以说是短命的,全看你用什么作为参照,又是从什么角度来看待。苏轼即在这样一种齐物的自然观的前提下来开导朋友,他说:

“你没看见江水和月亮吗?江水昼夜奔流,无时不在变化,但是千百年过去了,它并没有流逝掉;月亮由圆而缺,一天比一天不同,但是千百年过去了,它也并没有一点点增减。其实,无论是物,无论是我,都既有变的一面,又有不变的一面。从变的角度来看,天地万物就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能保持不变;从不变的角度看,万物和人类都是永久的存在,又何必羡慕长江和明月呢?”

无数的“变”组成了“不变”,无数的“瞬间”组成了“永恒”。人在山水之乐中逍遥适意,与自然合一,也就达到了“瞬间”与“永恒”合一的境界。所以诗人接着说: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不属于我的,一毫也不能获取。唯有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这种自然界最美妙的音乐和最怡人的美色,却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这是无偏无私的造物主的无尽宝藏。我们尽可以在自然的怀抱中陶然自得。”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一番话使朋友们豁然开朗,从悲观失望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于是重新置酒欢饮,菜肴和果品都一扫而空,待到杯盘狼藉之时,大家也都已十分困倦,就在船上互相靠着睡着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发白……

赋原是从《楚辞》发展而成的传统文体之一。经过“汉赋”、魏晋“抒情小赋”直到唐代“律赋”的曲折发展,赋的创作颇为沉寂。发展到宋朝,逐渐走向散文化;但仍适当运用传统赋的铺张排比的手法,讲究词采,杂以骈偶韵语,成为一种类似散文的赋。《前赤壁赋》即是这样一篇兼具诗文之长的杰出之作。全篇从乐到悲,又以乐作结,运用了主客对答体这一赋的传统手法,但已不是简单地借设问以说理。主客间的长篇对话,实际上是苏轼自己的心灵独白,展示了他思想的波折、挣扎和解脱的过程。首先写“苏子”陶醉于清风明月交织而成的江山美景之中,逗引起“羽化登仙”的超然之乐;继而写“客”对曹操等历史人物兴亡的凭吊,跌入现实人生的苦闷;最后写“苏子”从眼前水月立论,阐发“变”与“不变”的哲理,在旷达乐观中得到解脱。这里,从游赏之乐,到人生不永之悲,到旷达解脱之乐,正是苏轼在厄运中努力坚持人生理想和生活信念的艰苦思想斗争的缩影。散文的笔势笔调,使全篇文情勃郁顿挫,像“万斛泉源”喷薄而出。与骈赋、律赋讲究整齐对偶不同,它的抒写更为自由。骈散夹杂,参差疏落之中有整饬之致,从而使全篇特别宜于诵读,极富声韵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