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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8.12 事功世界的业绩固然无法成就,苏轼躲在书斋,著书立说,以期有补于世
事功世界的业绩固然无法成就,苏轼躲在书斋,著书立说,以期有补于世

黄州时期,苏轼虽已远离论政于朝堂、理事于衙门簿籍之间的官场生涯,没有也不可能去施展他的政治抱负,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经世济时的儒家思想。以四十五岁的盛壮年华而遭废放,任时光如水白白流淌,对于一位有才有志的人来说,无异于一种最残酷的刑罚。他悲叹:

万事如花不可期,余年似酒哪禁泻。

——《次韵前篇》

他忧恐:

长江滚滚空自流,白发纷纷宁少借。

——同上

每逢寒食、中秋等节日,他总是格外感到时序惊心: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寒食雨二首》其一

海棠在绵绵阴雨的摧残下默默凋零,诗人在漫漫无期的贬谪中耗费生命,他的心充满了惶恐不安,真害怕星移斗转,就像一个缠绵病榻的少年,待到病愈之日,却已成白发的老翁。诗歌风格清寒萧索,表现了苏轼内心悲凉与愁苦的一面。

一个伟大人物之所以伟大,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人类所固有的弱点,而是因为他能够克服并超越这些弱点。在困苦无望的处境下,苏轼也和常人一样感到无奈和悲哀,但是他却不会被这种阴郁的情绪长期主宰,他永远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儒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是有追求的封建知识分子实现自我价值的三种途径。早在少年时代,苏轼便已将自我道德人格的完善、社会责任的完成和文化创造的建树融合一体,确定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现在事功世界的业绩固然无法成就,鱼蛮子的非人境遇、朱陈村平静的打破固然无能为力,但是趁此谪居赋闲的日子,躲进安静的书斋,著书立说,为人类精神文化大厦添砖加瓦,不也一样有补于世吗?所以,在黄州住定不久,他便开始研究《论语》,以阐发孔子的政治思想,穷一年之力,写成《论语说》五卷,“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与滕达道》)。接着又开始续写《易传》一书,这是父亲苏洵晚年未竟的事业,临终前遗命苏轼、苏辙最后完成。多年来,兄弟俩仕途奔波,无暇著述,直到现在,苏轼才有时间整理父亲的遗稿,又将弟弟平日读《易》的札记拿来,加入自己的心得体会,编撰成书。这两部著作分别训释儒家经典《论语》和《易经》,代表了苏轼的学术思想。

过去惨痛的经历使他深深感到,人生祸福难以预测,唯恐两部书稿遭到毁弃,沦没不传,所以考虑着要誊抄数本,流行于世,以便得到保存。但限于当时的经济能力,《易传》篇幅巨大,无力装写,只将《论语说》一书装订成册,寄给元老文彦博收藏。乌台诗案中,文彦博也曾牵连在内,受到罚铜处分,但他不避时忌,依然与苏轼保持着联系,是可以信赖的长者。在《黄州上文潞公书》中,苏轼写道:

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父亲)之学,作《易传》九卷,又以自意作《论语说》五卷……公退闲暇,一为读之,就使无取,亦足见其穷不忘道,老而能学也。

著书立说的同时,苏轼还拿出相当一部分时间读书。最初专读佛经,后来又读史书和前人的文集等等,每晚必定读到三更时分,即使与朋友游玩,深夜归来,也仍会取书读上一阵,才肯就寝。苏轼以高才博学闻名于世,超凡的禀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的勤学苦读。

一天,苏轼夜间朗读杜牧的《阿房宫赋》,一读再读,每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外间屋里两位侍奉他的老兵深夜久坐,颇觉困倦,其中一人长叹一声道:

“不知这文章有什么好处,夜深苦寒,犹不肯睡。”

另外一人却说:“也有两句好。”

前面那人大怒,说:“你懂得什么?”

后者回答道:“我爱听他念‘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

幼子苏过躺在床上听到这番有趣的对话,第二天告诉父亲,苏轼不禁大笑,没想到几番诵读,连不识字的老兵也已掌握了其中的警策之句。

黄州教授朱载上长于写诗,苏轼对他诗中“官居无一事,蝴蝶飞上阶”一联十分激赏,两人结为诗友,常相往来。一天,朱载上到苏轼家中拜访,仆从通报之后却迟迟不见主人出来,朱载上等得很不耐烦,几乎想要走了,才见苏轼匆匆从内室出来,一边连声道歉:

“刚才忙于完成些日课,让您久等了。”

两人坐定,寒暄一番,朱载上便忍不住好奇地问:

“先生所谓日课是什么?”

苏轼回答道:“抄《汉书》。”

朱载上吃了一惊,说:“以先生天才,开卷一览,可终身不忘,何用手抄呢?”

苏轼说:“不然,我读《汉书》,至今已经抄过三遍,最初是每段事抄三字为题,第二遍则每段事抄两字为题,现在则只用一字。”

朱载上闻言肃然离席,请求道:“不知先生所抄之书,能否让我见识见识?”

苏轼便命人到书架上取来一册,朱载上前后翻看,茫然不解其意,苏轼说:“足下试举题中一字。”

朱载上如言挑出一字,苏轼应声背诵数百字,无一字差缺,几次改挑,都是如此。朱载上惊叹不已,说:“先生真谪仙才也!”

后来他常用这个例子教育儿子:“东坡尚且如此,你不过中等智力,岂可不勤读书耶?”

苏轼晚年,侄婿王庠向他请教读书之法,他在回信中说:正所谓“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这是他一贯的主张。一本好书必须精读数遍,首先确定一个专题研读,然后换成另一个专题再研读,如是再三。这样读书便可做到既精又博,将来对各方面的问难和需要都能应付自如。而这种“八面受敌”的读书法,依然离不开“勤奋”二字。

但卑意欲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尔。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愚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

就这样,在“表里翛然”的禅境中,在“气味深美”的修道中,在“荒山大江,古木修竹”的自然怀抱中,在剔除了欺诈与利用的真挚情谊中,在躬耕东坡的“垦辟之劳”与“玉粒照筐筥”的收获之喜中,在“穷不忘道”、“老而能学”的书斋生活中,苏轼度过了贬谪生涯的最初两年,完成了他的信念重组,从最艰难的境地里走了出来,从最可怕的精神危机中走了出来,他没有变得猥琐、颓唐,巨大的挫折促成了他思想的成熟,深邃细密的人生思考又丰富了他的性格内涵,从而使他在人生境遇的最低谷迎来了思想艺术的第一个高峰,给中国文学史掀开了辉煌灿烂的崭新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