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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8.9 深刻的乡土之恋是苏轼终身难解的情结
深刻的乡土之恋是苏轼终身难解的情结

就在初辟东坡的这年冬天,堂兄子明的儿子安节上京应举落第,归途中绕道黄州看望叔父,给苏轼带来无比的欢欣。他说:

瞻前唯兄三,顾后子由一。

近者隔涛江,远者天一壁。

今日复何幸,见此万里侄。

——《冬至日赠安节》

仕宦生涯,身不由己,三位堂兄,一位亲弟,却长相暌隔,难得一见。

忆汝总角时,啼笑为梨栗。

今来能慷慨,志气坚铁石。

——同上

回想十多年前,最后一次离乡返京,安节还是个拖着鼻涕,跟在父母后面吵着嚷着要糖果吃的总角小儿。如今相见,竟已出落成慷慨昂藏的俊发后生,真是时光荏苒催人奋进。

苏轼的三位堂兄,子明最好饮,安节恰像乃父,因此叔侄二人常常举盏对坐。冬至那天,安节还照家乡的习俗,酒筵上特意作诗一首,为叔婶请寿,苏轼十分高兴,即令家僮当庭快舞,尽欢而散。

但是,更多的时候,一个天涯逐客,一个落第书生,心境都不免有些寥落。夜间围炉,听窗外雨声淅沥,十分凄楚:

心衰面改瘦峥嵘,相见唯应识旧声。

永夜思家在何处,残年知汝远来情。

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

梦断酒醒山雨绝,笑看饥鼠上灯檠。

——《侄安节远来夜坐三首》其二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自己从外貌到性情都已不同当年,而问及家乡故旧,更是半数都已经亡故,不由人不惊叹失声。

过了年,安节起程还乡,苏轼想起当年父亲苏洵落第还蜀时伯父苏涣写的送行诗,其中有两句:

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

最见亲人之间的深情。苏轼吟诵伯父的诗句,再三叮嘱即将远别的侄儿一路小心,又将这十四个字,一字一韵,做了十四首小诗,赠予安节,将难舍之情,慰勉之意,思归之念,诸多复杂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深刻的乡土之恋是苏轼终身难解的情结,这一情结植根于孕育他成长的西蜀文化。西蜀士子从唐五代以来就有重乡恋土不愿出仕的传统。范缜《东斋纪事》说:

初,蜀人虽知问学,而不乐仕宦。

苏辙《伯父墓表》也说:

苏氏自唐始家于眉,阅五季皆不出仕。盖非独苏氏也,凡眉之士大夫,修身于家,为政于乡,皆莫肯仕者。

后来,苏轼的伯父苏涣于天圣二年(公元1024年)考中进士,竟轰动全蜀,“蜀人荣之,意始大变”,才打破蜀人不仕的旧例。苏轼从万山围抱的蜀地初到京师,对于举试原也未抱信心,他在《谢欧阳内翰启》中曾追叙道:

及来京师,久不知名,将治行西归,不意执事擢在第二。

从此一帆风顺,登上仕途。但在刚入仕途的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便与苏辙订下对床夜语、同返故里的誓盟。在此后的岁月里,他的怀乡之念始终不泯。他时而声称:

居杭积五年,自意本杭人。

——《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

时而表示:

便为齐安(黄州古称齐安)民,何必归故乡。

——《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

这种以视点更易形式而认同异乡的言论,带有浓厚的相对论色彩,其隐含的前提恰恰是对回归故乡的重要性的强调。

三位堂兄仅有子安一人家居不仕,苏轼十分羡慕他所拥有的那份平常而踏实的快乐:

此书到日,相次,岁猪鸣矣。老兄嫂围坐火炉头,环列儿女,(先人)坟墓咫尺,亲眷满目,便是人间第一等好事,更何所羡。

——《与子安兄》

在另一封写给内弟王元直的信中,他更以无比神往的心情,追忆当年在家乡度过的美好时光,希望有一天能得到朝廷恩准返归故里,重温往事:

但犹有少望,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宗文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

——《与王元直》

乡愁就是这样一些琐碎的日常经验,一种遥远的亲切温暖的感觉,融化在思乡者的视觉、听觉乃至味觉之中,与故乡有关的任何的人和事都有可能成为怀乡的诱因。西风起时,张季鹰油然想起了家乡的鲈鱼脍,秋霜落时,苏轼也不可遏止地渴望着家乡的元修菜。元修菜本名巢菜,是蜀中特有的一种蔬菜,苏轼爱吃,老友巢谷也爱吃,有一次,两人闲话间提起《世说新语》中的一段趣事: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慧。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巢谷说:“假使孔君平看到巢菜,大概又会说是我家的菜吧?”巢谷字元修,从此,苏轼便将巢菜戏称为元修菜。他说:

余去乡十有五年,思而不可得。

如今有了可种之地,恨不得立即种上一大片。有朋友将从四川来黄州,苏轼立即寄诗一首,请他带上一包巢菜籽。诗中写道:

彼美君家菜,铺田绿茸茸。

豆荚圆且小,槐芽细而丰。

种之秋雨余,擢秀繁霜中。

欲花而未萼,一一如青虫。

是时青裙女,采撷何匆匆。

蒸之复湘之,香色蔚其

点酒下盐豉,缕橙芼姜葱。

那知鸡与豚,但恐放箸空。

——《元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