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轼传
1.8.1 这场从天而降的祸事,使苏轼对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战栗
这场从天而降的祸事,使苏轼对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战栗

走在进城的路上,看着城外满山的竹林和那绕城奔流的长江,苏轼若有所思。二十年的仕宦生涯中,理想、抱负、功业,就像水月镜花一般虚幻,从根本上来说,似乎不过是为着谋生口在奔走。他不禁苦笑一声,既为口食而忙,黄州倒也不乏鱼美、笋香,作为一名因言事和写诗获罪的犯官,还能有什么更高的企望呢?就做个定额之外的散官闲员吧,梁朝的何逊、唐代的张籍,这两位前代诗人也都曾做过水部员外郎,或许这本来就是诗人的专利呢,惭愧的是丝毫无补于世,却还要白白领取朝廷发给的薪俸,虽然检校官的薪水照例只能以实物折支,得到的多半是官府用剩的酒袋。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又吟成了一首诗: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初到黄州》

因为是犯官,没有官舍住,苏轼父子只得借住在城里一座名为定惠院的小寺庙里,就在寺内搭伙,跟着和尚们一起吃斋。好在住持和尚将他们视为贵宾,礼遇有加。苏轼在颠沛流离之余,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得喘息的处所。

放下行囊之后,独自闭关在小屋里,又不免回想起这一年来惨痛的经历。这场从天而降的祸事,使苏轼对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战栗。处处是陷阱,处处是捉摸不透的险恶存在,大难之后,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待人和处世,才可以使自己免遭无端的陷害。他需要时间来慢慢修复心灵的巨大创伤。所以,初到黄州的那些日子,他常常整天闭门不出,从早睡到晚:

昏昏觉还卧,展转无由足。

强起出门去,孤梦犹可续。

——《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

强起出门,还作此诗,意思殊昏昏也》

他总是在睡了一整天之后,到晚上才一个人悄悄地出门,在溶溶月色中静静地散步。

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桠。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月光普照之下,自然界的一切是多么美好啊!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稍稍忘却内心的恐怖与伤痛,才能感觉到一种安全、宁静与和悦,作为诗人的苏轼才又渐渐复活:

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

——同上

他自斟,自饮,自吟,自和,孤独的悲哀中也有别样的乐趣。偶尔,他会忍不住走到尚未打烊的城边酒店,买一杯醇香的村酿,细细地品味。但是,这样的时候心理上却依然不觉得十分轻松,依然要时时警醒自己,不能喝得太多,唯恐酒后失言: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

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

——同上

只有关起门来,面对自己的妻儿,才可以随心所欲,放言无忌。

一天夜里,苏轼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远离定惠院的长江之畔。伫立江边,静听潮声四起。这时已是夜深人静,一轮残月挂在稀疏的梧桐树梢,早春的深夜依旧寒气袭人。忽然,他看见一只孤独的鸿雁从云间掠过,在远处的树丛上盘旋,好像在寻找可以栖息的地方。寒林千枝,孤雁终究不肯轻易地敛翅。最后,它一声悲鸣,飞越长江,轻轻落在江心那片寂寞的沙洲之上……这孤独而高傲的鸿雁,在苏轼心中引起深深的共鸣,它仿佛就是苏轼的化身:他也有悲恨无人领会,他也品格清高不肯随世浮沉。于是,一首《卜算子·定惠院寓居作》便在心中奔涌而出: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词的上片写幽人,下片写孤鸿,幽人寂寞如孤鸿,孤鸿惊惶如幽人,语语双关,深刻地表现了苏轼当时心境的苦闷与凄凉。深夜萧条冷落的环境描写,正是诗人险恶处境的艺术表现。

随着对黄州的逐步熟悉,渐渐地,苏轼开始改变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惯,但是依然很少说话,也不和人往来,更不去人家里拜访,就像在写给王巩的信中所说的:

所云出入,盖往村寺沐浴及寻溪傍谷钓鱼采药以自娱耳。

从此,黄州的百姓经常看到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在山间水畔毫无目的地闲逛,有时候站在花下发呆,有时候又喃喃自语,却听不懂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的话似乎都是说给空中的飞鸟、地上的草木、水里的游鱼、天上的流云。但是他们能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是一个好心肠的怪人。

他常常去城南安国寺沐浴。沐浴本是苏轼日常生活中的一大爱好,如今又更加入了某些哲理的感悟。在洗浴的过程中,反思自己的人生历程,不仅洗濯身体的污垢,而且涤除心灵深处的荣辱得失之感:

岂唯忘净秽,兼以洗荣辱。

——《安国寺浴》

每每从澡堂走出来,便有一种身心俱净的快感:

尘垢能几何,倏然脱羁梏。

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

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

——同上

一天沐浴之后,苏轼漫步走到定惠院东面的小山坡上,在满山杂树中看到一株盛开的海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原产于故乡四川的名贵花木,怎么会出现在黄州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看它幽独地开放在丛错的竹篱与杂乱的桃李之中,可知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它的贵重。苏轼触景生情,自伤身世,激动嗟叹之余,写下一首长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和繁生的草木与粗俗的桃李相比,名贵的海棠更显得高洁非凡,它的高洁出于自然,不靠华堂金盘来抬高身价。它宛如一位春睡刚醒的美人,淡红是她的酒晕,绿叶是她的纱袖,细雨纷纷,清泪婆娑,月下孤独,怀抱着无穷的愁思。它的孤独与高洁正是诗人自身境遇与品格的写照,所以接下来即转入诗人访花,以花自况,借花抒怀: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黄州“陋邦”不会有这么名贵的花木,他猜测是某个多事的人从西蜀移植而来,或者是高飞远举的鸿雁衔来的种子: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如此说来,我们都是流落天涯的飘零孤客: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想到明晨酒醒,花瓣凋零,那情形叫人怎能禁受?诗歌运用拟人手法,将海棠比作一位高贵清淑、独拔流俗的佳人,又以海棠自喻,寄托深沉的身世之感,“风姿高秀,兴象微深”(清·纪昀语),前人誉为千古绝作。苏轼自己也特别喜欢这首“海棠曲”,以后经常亲笔书写用来送人,前后不下数十次。苏轼对于海棠似乎是情有独钟,他的另一首《海棠》诗也是脍炙人口的佳作: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移情于物,情景交融,实际上是以物喻人乃至物我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