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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传
1.6.4 重读《庄子》,苏轼心中时时涌起豁然开朗、如获至宝的快慰,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心态重新面对并接纳密州的生...
重读《庄子》,苏轼心中时时涌起豁然开朗、如获至宝的快慰,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心态重新面对并接纳密州的生活

于是,他重读《庄子》,这部早在少年时代就已令他心醉神迷的奇妙著作,如今又一次将他深深吸引。书中,庄子以他充满诗意的笔调,塑造了一种与自然合一的理想人格。具备这种理想人格的“至人”,在心灵上、在精神上不依赖于任何外在的条件,纯任自然,获得绝对自由,从而超越于生死、贵贱、贫富、毁誉之外。那么,在现实生活中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自由境界呢?庄子提供了两条切实可行的途径。其一是顺应自然,乐天安命。“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庄子·大宗师》)。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知足而常乐。其二则是齐物思想。庄子认为,感觉经验是千差万别的,譬如人喜欢吃牛羊肉,而鹿、蜈蚣、猫头鹰、乌鸦则分别喜欢吃草、蛇和老鼠;人人都说毛嫱、丽姬美艳绝伦,而鱼、鸟、麋鹿见了她们则或沉水、或高飞、或逃散,可见一切都是相对的,美丑、善恶并没有客观的标准,对错、苦乐也全在一念之间。苏轼在年少时读《庄子》,就有一种妙处神会的天然契合,但毕竟未历世事,没有切身的体会。如今满怀着现实的苦恼重温这些富有启示性的哲学道理,心头常常涌起豁然开朗、如获至宝的快慰,时时忍不住拍案叫绝。

就这样,苏轼很快从情绪的低谷里走了出来,沮丧的时候,抑郁的时候,种种不如意袭来的时候,他总会举起从《庄子》中获得的思想武器,护卫住自己的心灵,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信念和乐观的态度。他说:

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

——《后杞菊赋》

人生短暂,只如手臂的一屈一伸,贫富美丑也只是相对的概念,在如此短促的一生中,斤斤计较生活的丰盛与俭约,就像痴人说梦一般可笑而荒谬。

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

——《和蒋夔寄茶》

这些诗文无不流露出庄子齐物思想的深刻影响。人生旅途上层出不穷的苦难和不顺,使苏轼渐渐地学会了自我疏解,不怨天尤人,也不封闭自虐,他坦然地迎接命运的每一次挑战,在急风骤雨中谈笑自若,真的做到了“我生百事常随缘”(《和蒋夔寄茶》)。

超然旷达是构成苏轼文化性格的重要方面,它植根于苏轼本身乐观的天性,逐渐形成于几次生活挫折之后的痛苦思索。综观他的一生,密州时期只能算是小不如意而已,而在这小不如意时期,心灵上思想上的自我修炼、自我调适,恰恰成为了即将面临大挫折、大苦难的必要的心理准备。可以说,密州时期正是他超然旷达性格形成的初始阶段。

思想的苦闷解除了,精神上也就渐渐安定下来。苏轼派人到附近山上砍伐树木,修理破败的官舍,整治荒芜的庭园,以作长久安居之计。官舍庭园之北,有一座废旧的城台,顺便稍加修葺,便成了一处“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可以登临远眺的休闲胜地。“雨雪之朝,风月之夕”,苏轼常常与朋友、宾客“相与登览,放意肆志”,乐趣无穷。苏辙永远是哥哥的知音,当时他还在济南,听说之后,特意为这座城台取名为“超然”,苏轼因此而作《超然台记》,以表明超然物外、无往而不乐的思想。文章说: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哉?物有以盖之也矣。

人们都希望能求福避祸,可是无穷的物欲往往会使人陷于患得患失的矛盾痛苦中不能自拔,反而变成求祸而避福。文章通过正反两方面的层层剖析,有力地说明“游于物之内”,则美恶交错而生,忧乐夹杂而出;“游于物之外”,则心无芥蒂,“无所往而不乐”。

如果说杭州的诗情画意、旖旎风情使苏轼个性中浪漫、俊逸、诙谐、潇洒等特质得以充分发挥,那么密州强健剽悍、质朴无华的民风则激发了他个性中本来包含着的雄浑豪迈、狂放不羁的特征。表兄文同在《往年寄子平(即子瞻)》一诗中,回忆当年两人交游情景时说:

虽然对坐两寂寞,亦有大笑时相轰。

顾子(苏轼)心力苦未老,犹弄故态如狂生。

书窗画壁恣掀倒,脱帽褫(chǐ,解)带随纵横。

喧呶(náo,叫嚣)歌诗(jiào,高声大呼)文字,

荡突不管邻人惊。

为我们留下了青年苏轼任诞绝俗的生动形象。如今虽已年届不惑,然而,当他以一种全新的心态重新面对并接纳密州的生活时,狂放豪迈的气质便又陡然地凸现出来。他欣赏北国苍茫广漠的景色:

西望穆陵关,东望琅台。

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飞埃。

——《登常山绝顶广丽亭》

他喜欢和朋友们到荒村野店豪饮高歌:

相将叫虞舜,遂欲归蓬莱。

嗟我二三子,狂饮亦荒哉。

——同上

孤村野店亦何有,欲发狂言须斗酒。

山头落日侧金盆,倒著接(lí,头巾)搔白首。

——《铁沟行赠乔太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