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玄奘的唯识学理论
玄奘唯识学的理论旨趣,主要在于建构形成一种修持成佛的唯识学理想境界,而这一境界的显现,正是通过人们心体中本所具有的阿赖耶种子识的修炼转智来完成的。玄奘在印度求法期间,曾经提出了一个有名的“真唯识量”,即唯识学的命题,全文是这样的:
真故,极成色,定不离眼识(宗);
自许初三摄,眼所不摄故(因);
如眼识(喻)![2]
这里的宗(命题)、因(论据)、喻(论例)“三支”,也就是因明逻辑的三段式。这个“真唯识量”的意思是说,一切客观存在的视觉对象,都离不开人的心体中的阿赖耶识,其实,它们就是由职阿赖耶种子识所变显出来的。这个命题同宋明理学中的心学派所谓“心外无物”的意思比较接近。如果将玄奘的“真唯识”命题翻译成比较通俗的语言,那说是说:例如视觉,依照大乘有宗佛教教义(“真故”)所讲,人们所共同承认的(“极成”)各种可见物质的存在,一定离不开人的视觉;因为人们承认它(色)是属于视觉器官(眼根)、视觉对象(色尘)和视觉本身(眼识)这“初三”(即“眼根”、“色尘”、“眼识”)所摄,而不仅仅是器官的缘故。所以,这种“真唯识”才是构成一切事物的根本原因。这就是说,视觉所感知的对象(色),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客观现象,而只不过是视觉本身的一种幻影。唯识宗人所追求的正是这种以阿赖耶识变显一切的唯识学境界。
在唯识宗人看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识”所变。正如《成唯识论》所说:“由假说我法,有种种相转,彼依识所变。”那么,能够“变现”出一切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识”呢?《成唯识论》又说:“此能变唯三,谓异熟、思量,及了别境识。”这就是说,能变现一切的“识”唯有“三种”,即“异熟”识、“思量”识和“了别境”识,也就是第八识、第七识和前六识,即谓之三类八识。
下就三类八识,即“初能变识(第八识)、“二能变识”(第七识)、“三能变识”(前六识)的具体内容加以略述。在三类八识中,具有决定意义的是“初能变识”即“阿赖耶识”。《成唯识论》说:“初阿赖耶识,异熟,一切种。”这即是说,“初能变识”具有三种属性:第一,就其自相而言,能够含藏各类“种子”。“阿赖耶”是“藏”的意思,它能摄藏诸法和一切种子识,而且被第七识执之为“我”,是变现一切、产生一切的本原;第二,就其果相而言,则能变异而熟或异时而熟、异类而熟。由于第八识中含藏着无数善、恶种子,其中某些部分成熟的时候,即会招感“三界”、“六道”中的各种善、恶果报;第三,就其因相而言,因为第八识能摄藏一切善恶种子,所以又叫做“种子识”。
“二能变识”即“末那识”,它具有“依彼转、缘彼,思量为性相”[3]的特征。由于第七“末那”识,只有依靠第八识方能生起,所以它既“依彼转”,而又是“缘彼”。它又要经常仔细思量以第八识为“我”,因而,又是“思量为性相”。这就是第七识即“二能变识”是依据“初能变识”的变显而变显,它本身则应经常思量以八识为“自我”。“三能变识”其差别为六种,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前五识其实就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第六识,关似于我们常说的意识。由于这六种识,都是以了别(缘虑)外境为特点,所以,是“以了境为性相”。在三类八识中,“初能变识”是“根本”识,是派生前七识的依据,而前六识和第七识(即“二能变识”和“三能变识”)都叫“转识”,即第七识依第八识“转”,前六识依第七、第八识“转”。所以,《成唯识论》说:“阿赖耶为依,故有末那转;依止心(指第八识)及意(指第七识),余转识(指前六识)得生。”归根结底,根本的还是第八识。如果没有第八识,也就没有前七识。这就是说,能够成为宇宙本原而变显一切的只有第八识。
第八识又何以能够“变现”出世界上的一切?因为它的内部摄藏聚集了能够产生一切的“种子”,具有“本识中亲生自果功德差别”[4]的功能,是说它有各种不同的能够“亲生”和“自”己相应的“果报”功能。这种“种子”又分为“本有”和“始有”两类。所谓“本有”是指无始以来就有,并能产生一切的“种子”;而“始有”是指后天才有,并由“识”的各种“现行”活动“熏习”出来的一种“种子”。所谓“熏习”就是由“熏”而成“熏习”,成习而后长养“种子”,这就叫“习所成种”。在唯识宗人看来,不但“现行”能够生“种子”,而且种子也能“生”种子。这都说明“识”的各种“现行”活动和“熏习”的作用,对“识”的变现派生活动有着重要的意义。
在阿赖耶识中储藏的种子,就其体性来说,又有以下六个方面的特征:一刹那灭。即才生无间便灭,生时即是灭时,而常住不变的“无为法”是不能成为种子;二果俱有。即种子和现行定俱不离,因果同时,相依俱有;三恒随转。谓长时间内一类相续,前灭后生,相似随转;四性决定。谓随前熏时现行的因力,遂生成善恶等性;五待众缘。是说种子本身不能孤起,必须因任自然而运行,需待众缘而和合;六引自果。谓色、心等法,都只能由各自的“因”,引各自的“果”,而非唯一因生一切果。正由于唯识种子具有刹那生灭、因果相依、待缘而动、各个引生等特性,所以,它们能辗转地分别地蔚然而生出世间的一切。
阿赖耶识中的种子,按其善恶性质来说,又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漏于生死轮回的“有漏”种子,也称为“染污”种子。这些种子起作用时,就会使众生趋诸“流转”生死,“轮回”不息,以至于不能证得涅
另一类,是不漏于生死轮回的“无漏”种子,也称为“清净”种子。当心体中的第八识经过修持磨炼而“转染成净”,“有漏种子”已被净化,而“无漏种子”在起作用的时候,就能使芸芸众生灭除一切烦恼而证得涅
,即达到唯识宗人所虔心追求的修持成佛的唯识学境界。在佛教的实践中,这就叫“转识成智”的修炼过程和功夫。
在唯识宗人看来,佛家僧徒只有经过长时间的修习,才能使虽处凡位而本有的无漏智种,断彼障而起现,达到大觉位,证得觉智双俱的大菩提,进入四智相应心品的理想境界。这种四智心品的理想境界,又包括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大圆镜智相应心品。是说第八识中的有净种子起现,犹如金刚定此中心,而此智又寂静圆明,功德无边,故喻如大圆镜。二是平等性智相应心品。是说第七识处于凡位的时候,有我执而未能随第八识相转。经过修习而智起我断,遂同第八识取得平等,所以,叫平等性智。此智起时,末那识舍染得净,却与此智相应。三是妙观察智相应心品。神用无方,称之为妙。善观诸法自相、共相,无碍而转,名为观察,此智起时,第六意识即已舍染得净,与此智相应。四是成所作智相应心品。所谓成所作智,即是成就本愿力所应作之事的一种智慧。此智起时,前五识已舍染得净,即与此智相应。由此可以看出,所谓四智心品,即是经过修习使僧徒心体中的八识,从前五识到第六识、第七识,再到第八识都能舍染得净,转识成智,达到唯识学的理想境界。
这里也可以看出,在修持成佛的方法上,唯识宗不同于其他宗派,他们不讲涅
、解脱,而讲转依、体悟,或者准确点说,是以转依、体悟来讲涅
、解脱。唯识宗的所谓转依,就是舍杂染分而转化为清净分,亦即舍染为净,转凡入圣,转烦恼为菩提,转生死为涅
。因为唯识宗所讲的阿赖耶识,并不是“心性本净”,后业才为客尘烦恼所污染,也不是清净如来藏后来才为无明尘垢所熏染,而是清净杂染同时本具,又同时依止于阿赖耶识。阿赖耶识从一开始就具有染净、善恶两个方面的二重属性。唯识宗的转依、体悟说,正是建立在这个思想基础之上。
既然阿赖耶识是一切染净之所依,那么,僧徒修习实践的最终目标就是转染成净,转识成智。问题是如何转染成净,转识成智。唯识宗把这一实践任务付之于熏习,在唯识宗人看来,只有通过长期的修持熏习,才可以达到使本识中本有的无漏种子逐渐增强、滋长、显现,而使其有漏种子也逐渐削弱、消灭、断灭。当杂染之有漏种子完全断灭,而清净之无漏种子真正显现之后,唯识学的最终目的和最高境界即转染成净、转识成智也就实现了,也就是佛徒僧众进入“涅
”状态而解脱成佛了。
但唯识宗人又有五种种性之说,主张众生有性,而有一种人是永生不具三乘无漏功德种性的,因而也永远不能成佛。玄奘去印度求法期间,曾发誓愿:“圣教称众生界有一分无佛性者,玄奘今自疑不知有不?若有佛性,修行可成佛者,愿华贯挂尊颈项。”[5]因为玄奘西行之前,亲眼看到中国佛教界多主众生有性说,担心将阐提无性的思想“传至本国,必不生信”,因此想“略去无佛性之语”。[6]但被戒贤法师阻止。玄奘还是将一阐提无佛性的思想带回中土,并秘密传授给窥基。其实,玄奘的担心忧虑完全是多余的。因为按照唯识宗的阿赖耶识种子说,通过众生的修持熏习,无漏种子或有漏种子均可发生新的变化,产生新的果相,这就必然要整个地动摇五种种性之说,从而根本否定一分无性的佛性思想。这应是唯识宗走向中国本土化的途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