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成公

晋鞌之战

成公二年

孙桓子还于新筑^①，不入，遂如晋乞师^②。臧宣叔亦如晋乞师^③。皆主卻献子^④。晋侯许之七百乘^⑤。郤子曰：“此城濮之赋也^⑥。有先君之明与先大夫之肃^⑦，故捷。克于先大夫，无能为役^⑧。请八百乘，”许之。郤克将中军，士燮佐上军^⑨，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以救鲁、卫。臧宣叔逆晋师，且道之^⑩。季文子帅师会之^⑪。及卫地，韩献子将斩人，郤献子驰，将救之。至，则既斩之矣。郤子使速以徇^⑫，告其仆曰：“吾以分谤也^⑬。”

注释

①孙桓子：孙良夫，卫执政，时率军伐齐败归。

新筑：卫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北大名县。

②如：往，去。乞师：请兵。

③臧宣叔：鲁国大夫。

④主郤xì献子：以郤献子为主，即皆由郤献子引见。

郤献子：郤氏，讳克，其名郤克，晋国卿大夫。

⑤晋侯：即晋文公。

⑥赋：兵员的数目。

⑦先君：指晋文公。先大夫：指先轸等。肃：敏捷。

⑧士燮xiè：范文子，名燮，晋国大臣士会之子。栾书：又称栾傀，即栾武子，晋大夫，名将。韩厥：即韩献子，晋国上卿。

⑨无能为役：不足以为其仆役，自谦才能远逊于先大夫。

⑩道：同“导”，向导。

⑪季文子：即季孙行父，鲁国正卿，谥曰文子。

⑫徇：示众。

⑬分谤：分担责任。

译文

孙桓子回到新筑，不进入城内，就到晋国请求出兵。臧宣叔也到晋国请求出兵。两人通过郤克引荐晋景公。晋景公答应派出七百辆战车的兵力。郤克说：“这是当年城濮之战的战车数。当时有先君的明察和先大夫的敏捷，所以得胜。郤克我和先大夫们相比，还不足以做他们的仆人。请求发八百乘战车。”晋景公答应了。郤克率领中军，士燮辅佐上军，栾书率领下军，韩厥做司马，以救援鲁国和卫国，臧宣叔迎接晋军，同时作为向导开路。季文子率领军队和他们会合。到达卫国境内，韩厥要杀人，郤克驾车疾驰赶去，想要救下那个人。等赶到，已经杀了。郤克派人把尸体在军中示众，并告诉他的御者说：“我用这样的做法来为韩厥分担责任。”

师从齐师于莘^①。六月壬申，师至于靡笄之下^②。齐侯使请战，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③，诘朝请见^④。”对曰：“晋与鲁、卫，兄弟也。来告曰：‘大国朝夕释憾于敝邑之地^⑤。’寡君不忍，使群臣请于大国，无令舆师淹于君地^⑥。能进不能退，君无所辱命^⑦。”齐侯曰：“大夫之许，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许，亦将见也。”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⑧，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⑨，以徇齐垒^⑩，曰：“欲勇者贾余馀勇^⑪！”

注释

①从：追上。莘：齐国地名，在今山东莘县。

②靡笄jī：山名，今山东济南市东北。

③不腆敝赋：外交谦辞，指不强大的军队。腆，丰厚。

④诘：明天早晨。

⑤大国：尊称齐。释憾：泄愤。

⑥舆师：众军。淹：停留。

⑦无所辱命：不劳君命。

⑧桀：通“揭”，举。

⑨桑本：桑树跟。

⑩以徇齐垒：以遍告齐营将士。徇，巡行示众。

⑪贾gǔ：买。

译文

晋、鲁、卫联军在莘地追上齐军。六月十六日，军队到达靡笄山下。齐顷公派人请战，说：“您带领国君的军队光临敝邑，敝国的兵力不强盛，但也请在明天早晨相见决战。”郤克回答说：“晋国和鲁、卫两国是兄弟国家，他们前来告诉我们说：‘齐国不分早晚都在敝邑的土地上发泄气愤。’寡君不忍，派下臣们前来向齐国请求，同时又不让我军长留在贵国的土地上。我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您的命令是不会不照办的。”齐顷公说：“大夫的允许，正是齐国的愿望；如果不允许，也要兵戎相见的。”齐国的高固冲进晋军之中，拿起石头扔向晋军，抓住晋军做战俘，然后坐上他的战车，把桑树根子系在车上，在齐营里巡行示众，并说：“想要勇气的人尽管来买我多余的勇气！”

师陈于鞌^①。邴夏御齐侯^②，逢丑父为右^③。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④。”不介马而驰之^⑤。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⑥，未绝鼓音^⑦，曰：“余病矣^⑧！”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⑨，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⑩：“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⑪？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⑫，可以集事^⑬。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⑭，固即死也^⑮，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⑯，右援枹而鼓^⑰，马逸不能止^⑱，师从之。齐师败绩。逐之，三周华不注^⑲。

注释

①鞌ān：齐国地名，在今山东济南西北。

②邴bǐng夏：齐国夫。

③逢丑父：齐国大夫。

④姑：姑且。翦灭：消灭。朝食：吃早餐。

⑤不介马：没有给马披甲。介，披上铠甲。

⑥屦：鞋。

⑦未绝鼓音：鼓音不停。古代车战时，主帅居车中亲自执掌旗鼓，指挥军队。击鼓是进军的号令，所以郤克忍痛击鼓指挥作战。

⑧病：伤。

⑨殷yān：黑红色。左轮朱殷指流血过多，左边的车轮被染成了赤黑色。

⑩缓：指郑丘缓。

⑪子岂识之：你难道知道这些吗。识，知道。

⑫殿：镇守。

⑬集事：成事。

⑭擐huàn：穿上。

⑮即：就。

⑯并辔pèi：驾者本两手挽缰控制四马，将两手之缰并于一手谓之并辔。辔，御马的缰绳。

⑰援：取过来。枹fú：鼓槌。因郤克伤重，故解张将缰绳并于左手，腾出右手代替郤克击鼓。

⑱逸：奔跑，狂奔。马逸不能止，因解张左手原已负伤，故马狂奔而不能控制。

⑲三周：绕山三圈。华不注：山名，在今山东济南城东北。

译文

六月十七日，齐、晋两军在鞌地摆开阵势。邴夏为齐顷公驾车，逢丑父担任车右。晋国的解张为郤克驾车，郑丘缓担任车右。齐顷公说：“我暂且消灭了这些人再吃早饭。”马不披甲，就驱车驰向晋军。郤克受了箭伤，血一直流到鞋子上，但是鼓声一直没有停歇，说：“我受伤了！”解张说：“从刚开始交战，就有箭射穿了我的手和肘，我折断了箭杆仍继续驾车，左边的车轮都染成黑红色，哪里敢说受伤？您还是忍着点吧！”郑丘缓说：“从一开始交战，如果遇到险峻难走的路，我必定下车推车，您难道了解这些吗？不过您真是伤得很厉害！”解张说：“全军将士都在听着我们的鼓声，注视着我们的旗帜，前进后退都要听从它的指挥。这辆车子只要有一个人镇守，战事就可以完成。怎么能因为一点痛苦而败坏国君的大事呢？身披盔甲，手执武器，本来就抱定必死的决心，受伤还没有到死的程度，您还是尽力而战吧！”于是就左手一把握着马缰，右手取过鼓槌代替郤克击鼓。战马狂奔不能停止，全军就跟着上前冲锋。齐军大败，晋国追赶齐军，绕着华不注山追了三圈。

韩厥梦子舆谓己曰^①：“旦辟左右^②。”故中御而从齐侯^③。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④，越于车下^⑤。射其右^⑥，毙于车中，綦毋张丧车^⑦，从韩厥曰：“请寓乘^⑧。”从左右，皆肘之^⑨，使立于后。韩厥俛^⑩，定其右^⑪。

注释

①子舆：韩厥之父。

②旦：明天早晨。左右：车左或车右。

③中御：韩厥本应在左，因梦而代御者居于中坐。

④左：即车左，古时车战，站在御者左边执弓和矢的武士。

⑤越：坠落。

⑥右：即车右，古时车乘在御者右边的武士。

⑦綦qí毋张：晋国大夫。

⑧寓乘：搭车。

⑨肘之：同肘推开他。因左右两人皆死，故韩厥推他示意不可居此。

⑩俛fǔ：通“俯”，弯下身子。

⑪定其右：指安置好车右的尸体。

译文

（前一天夜里）韩厥梦见他父亲子舆对他说：“明天不要站在战车左右两侧。”因此韩厥就在中间驾战车而追赶齐顷公。邴夏说：“射那位驾车的人，他是君子。”齐顷公说：“认为他是君子而射他，这不合于礼。”射韩厥的车左，车左坠落在车下。射韩厥车右，车右死在车中。綦毋张的战车毁坏了，跟上韩厥说：“请允许我搭乘您的战车。”上车后，准备站在左边或右边，韩厥用肘推他，使他站在身后。韩厥弯下身子，放稳车右的尸体。

逢丑父与公易位^①。将及华泉^②，骖于木而止^③。丑父寝于中^④，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⑤，伤而匿之^⑥，故不能推车而及。韩厥执絷马前^⑦，再拜稽首，奉觞加璧以进^⑧，曰：“寡君使群臣为鲁、卫请，曰：‘无令舆师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属当戎行^⑨，无所逃隐。且惧奔辟而忝两君^⑩。臣辱戎士^⑪，敢告不敏^⑫，摄官承乏^⑬。”丑父使公下，如华泉取饮。郑周父御佐车^⑭，宛茷为右，载齐侯以免。

注释

①公：指齐侯。易位：换座位。此时齐侯被追，情势紧迫，故逢丑父趁韩厥俯身“定其右”之时，与齐侯调换了位置，以便危急时刻蒙混敌人。

②华泉：泉名，在华不注山下。

③骖cān：古时驾在车前两侧的马。guà：绊住。

④zhàn：栈车，一种木车。

⑤肱gōng：上臂，手臂由肘到肩的部分。此处为追叙前夜之事。

⑥伤而匿之：把伤情隐藏起来。匿，隐藏。

⑦絷zhí：拴马用的绳索。

⑧奉觞加璧：敬酒，献礼，表示敬意。奉，捧。加，加上，放上。觞shāng，古代的酒具，酒杯。璧，圆形扁平中央有孔的玉。

⑨属：恰巧。戎行：从军。

⑩奔辟：奔走逃避。忝tiǎn：羞辱。

⑪辱：使之受辱。谦词。

⑫不敏：不聪慧，古人的谦称。

⑬摄官：担任官职。承乏：当人才缺乏之际。承齐君驭者空缺，代驭者为齐侯驾车。意谓将俘齐侯而归之。

⑭郑周父、宛茷：皆为齐臣。佐车：副车。

译文

逢丑父和齐顷公趁韩厥俯身之机互换位置。将要到达华泉时，骖马却被树木绊住跑不了了。此前一天，逢丑父睡在栈车里，有一条蛇爬到他身子下面，他用胳膊去打蛇，胳膊受伤，他隐瞒了伤情，但此时不能用臂推车前进，这样才被韩厥追上。韩厥拿着马缰走到齐侯的马前，跪下叩头两次（这是臣下对君主所行的礼节。春秋时代讲究等级尊卑，韩厥对敌国君主也行臣仆之礼）。捧着酒杯放上玉璧献上，说：“我们国君派我们这些臣下替鲁、卫两国请求，说：‘不要让军队进入齐国的土地。’下臣不幸，恰巧遇上你们兵车的行列，没有逃避隐藏的地方。而且也害怕奔走逃避成为两国国君的耻辱。下臣身为一名战士，谨向君王报告我的无能，但由于人手缺乏，只好承当这个官职（外交辞令：我是不得已参加战斗，不能不履行职责，来俘获齐侯您）。”假装是齐侯的逢丑父要齐侯下车，到华泉去取水。郑周父驾驭着齐君的副车，宛茷作为车右，带着齐顷公逃走使他免于被俘。

韩厥献丑父，郤献子将戮之^①。呼曰：“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郤子曰：“人不难以死免其君^②，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劝事君者^③。”乃免之。

注释

①将戮之：将要把他杀掉。韩厥带逢丑父回到晋军才知其伪，故欲杀之。

②难：怕。免：使免于灾祸。

③劝：鼓励，勉励。

译文

韩厥献上逢丑父，郤克要杀死逢丑父。逢丑父喊叫说：“从今以后再没有代替他国君受难的人了，有一个在这里，还要被杀死吗？”郤克说：“一个人不怕用死来使国君免于祸患，我杀了他，不吉利。就赦免了他吧，用来勉励事奉国君的人。”于是就赦免了逢丑父。

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①。每出，齐师以帅退^②。入于狄卒，狄卒皆抽戈楯冒之^③。以入于卫师，卫师免之。遂自徐关入^④。齐侯见保者^⑤，曰：“勉之！齐师败矣！”辟女子^⑥。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锐司徒免乎^⑦？”曰：“免矣。”曰：“苟君与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齐侯以为有礼，既而问之，辟司徒之妻也^⑧。予之石窌^⑨。

注释

①三入三出：三次出入。第一次入，出晋师；第二次入，出狄师；第三次入，出卫师。狄、卫皆为晋盟军。

②以帅退：军队拥护齐侯而退。

③戈楯dùn：皆武器。楯，同“盾”。冒：覆盖。

④徐关：齐国地名，其地在今山东淄川。

⑤保者：城郭的守卫者。

⑥辟女子：叫女子让路。

⑦锐司徒：锐指尖锐的兵器。锐司徒应是掌管此种兵器的官员。

⑧辟司徒：辟，通“壁”，指营垒。辟司徒应是管军中营垒的官员。

⑨石窌liù：齐国地名，在今山东长清县东南。

译文

齐顷公免于被俘以后，又去寻找逢丑父，在晋军中三进三出。每次出来的时候，齐军都簇拥着护卫他而退。进入狄人军队中，狄人的士兵都只是抽出戈和盾轻触齐顷公。进入卫国的军队中，卫军也对他们不加伤害。于是，齐顷公就从徐关进入齐国临淄。齐顷公看到守军，说：“你们努力吧！齐军战败了！”齐顷公的车前进时叫一个女子让路，这个女子问：“国君免于祸难了吗？”回答说：“免了。”她说：“锐司徒免于祸难了吗？”说：“免了。”她说：“如果我的国君和我父亲都免于祸难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跑开了。齐顷公认为她知礼，不久后问询，才知道是辟司徒的妻子，就把石窌这个地方赐给她作为封邑。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击马陉^①。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②。“不可，则听客之所为^③。”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④，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⑤。”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⑥。《诗》曰^⑦：‘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⑧？先王疆理天下^⑨，物土之宜^⑩，而布其利^⑪。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⑫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⑬，树德而济同欲焉^⑭。五伯之霸也^⑮，勤而抚之，以役王命^⑯。今吾子求合诸侯^⑰，以逞无疆之欲^⑱。《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⑲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⑳，师徒桡败^㉑，吾子惠徼齐国之福^㉒，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㉓。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㉔，背城借一^㉕。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注释

①丘舆：齐国地名，其地在今山东青州市西南。击：攻打。马陉xíng：齐国地名，其地在今在山东益都县城西南。

②宾媚人：齐国卿士，又称国佐。甗yǎn：古炊器之名，分两层，上可蒸下可煮。磬qìng：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状如曲尺。纪甗、玉磬为齐灭纪国时所得珍宝。

③客：指晋国。

④萧同叔子：齐顷公之母。

⑤封内：国境内。尽东其亩：田地垄亩皆改为东西向，以便晋人进军之意。

⑥以不孝令：命人做不孝之事。

⑦《诗》：指《诗经·大雅·既醉》。

⑧德类：道德法式。

⑨疆理：划疆界，分地理。

⑩物：物色，考察。宜：适宜。

⑪布：分布。

⑫《诗》：指《诗经·小雅·信南山》。

⑬四王：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或云虞舜、夏禹、商汤、周武王。王wàng，成就王业。

⑭济同欲：完成共同的希望。

⑮五伯：即春秋五霸，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

⑯役王命：从事于王命。

⑰求和：要求联和。

⑱无疆：无止境。

⑲《诗》：指《诗经·商颂·长发》。

优优：宽和的样子。遒：聚集。

⑳震：威严。

㉑桡败：挫败。

㉒徼：求。

㉓爱：吝惜。

㉔余烬：指残余部队。

㉕背城：以背向城，出城之意。借一：借使一战。

译文

晋军追赶齐军，从丘舆进入齐国，进攻马陉。齐顷公派遣宾媚人把得自于纪国的甗、玉磬连同土地一起送给战胜的诸国，说：“如果他们不同意讲和，那就随他们怎么办吧。”宾媚人送去财礼，晋国人不同意，说：“必须要让萧同叔子做人质，同时使齐国境内的田陇全部东向。”宾媚人回答说：“萧同叔子不是别人，而是寡君的母亲，如果从对等地位来说，那也就是晋国国君的母亲。您在诸侯中发布重大的命令，却说一定要把人家的母亲作为人质以取信，身为王者怎么能发布这样的命令呢？如果这样做，就是用不孝来号令诸侯。《诗经》说：‘孝子的孝心没有竭尽，永远可以赐及你的同类。’如果用不孝来号令诸侯，这恐怕不是道德的准则吧！先王对天下的土地，定疆界、分地理，因地制宜，已进行了最有利于生产发展的布置。所以《诗经》说：‘我划定疆界、分别地理，南向东向开辟田亩。’现在您让诸侯定疆界、分地理，却说‘田垄、道路全部东向’，不顾地势是否适宜，只管自己的兵车进出的有利，这恐怕不是先王的遗命吧！违反先王的遗命就是不合道义，怎么能做诸侯的盟主？晋国确实是有不足之处。四王能统一天下，主要是能树立德行而完成诸侯的共同愿望；五伯能领导诸侯，主要是能自己勤于王事、安抚诸侯，使大家服从天子的命令。现在您却谋求会合诸侯，来满足没有止境的欲望。《诗经》说：‘布施政教宽和温厚，百般福禄都齐集而来。’您实在不能宽大，丢弃了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又有什么害处呢？如果您不肯答应，寡君命令我使臣，就有话可说了：‘您带领贵国国君的军队光临敝邑，敝邑以微薄的财富，来犒劳您的左右随员。害怕贵国国君的威严，我军战败。您惠临而肯赐福与齐国，不灭亡我们的国家社稷，让齐、晋两国继续过去的友好关系，那么先君的破旧器物和土地我们是不敢吝惜的。您如果又不肯允许，我们就请求收集残兵败将，背靠自己的城下再决最后一战。敝邑就算国运昌盛，也会依从贵国的；何况如今处在不幸之时，怎么敢不听从您的命令？’”

鲁、卫谏曰^①：“齐疾我矣^②。其死亡者，皆亲昵也。子若不许，仇我必甚。唯子，则又何求？子得其国宝，我亦得地，而纾于难^③，其荣多矣。齐、晋亦唯天所授，岂必晋^④？”晋人许之，对曰：“群臣帅赋舆，以为鲁、卫请^⑤。若苟有以藉口，而复于寡君^⑥，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听？”

注释

①谏：劝说郤克。

②疾：痛恨。

③纾：缓解。

④岂必晋：晋岂能必胜？

⑤赋舆：兵车。请：请求。

⑥复：回报。

译文

鲁、卫两国劝谏郤克说：“齐国怨恨我们了。他们死去和溃散的，都是齐侯亲近的人。您如果不肯答应，必然更加仇恨我们。即使是您，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如果您得到齐国的国宝，我们也得到失地，而缓解了这场灾难，也就荣耀很多了。齐国和晋国胜负自有天意，难道晋国就必然会胜利吗？”晋国人答应了鲁、卫的意见，回答说：“下臣们率领兵众，来为鲁、卫两国请求。如果有所交代可以让我们向寡君复命，这就是君王的恩惠了。岂敢不遵命？”

禽郑自师逆公^①。秋七月，晋师及齐国佐盟于爰娄^②，使齐人归我汶阳之田。公会晋师于上鄍^③，赐三帅先路三命之服^④，司马、司空、舆帅^⑤、候正^⑥、亚旅皆受一命之服^⑦。

注释

①禽郑：鲁国大臣，当时参加联军作战。公：指鲁成公。

②爰yuán娄：齐国地名。

③上鄍míng：在今山东阳谷县。

④三帅：郤克，士燮，栾书。

先路：亦作“先辂”。天子或诸侯使用的一种用象牙装饰的正车。

三命之服：卿的礼服。

⑤舆帅：主管兵车的将领。

⑥候正：古代军中负责侦察敌情的官员。

⑦亚旅：上大夫。一命之服：大夫的礼服。

译文

禽郑从军中去迎接鲁成公。秋季，七月，晋军和齐国宾媚人在爰娄结盟，让齐国归还鲁国汶阳的土田。鲁成公在上鄍会见晋军，把先路之车和三命之服赐给三位高级将领，司马、司空、舆帅、候正、亚旅都接受了一命的礼服。

楚归晋知

成公三年

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①，以求知罃^②。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

注释

①归：送还。谷臣：楚庄王之子。连尹：官名。襄老：人名。谷臣与襄老二人在鲁宣公十二年泌城之战分别被晋国俘虏，射死。

②知罃yīng：即下文苟首的儿子，泌城之战时被俘虏。

译文

晋国人把楚国公子谷臣送回，连尹襄老尸首也归还给楚国，以此要求换回知罃。在这个时候荀首已经是中军副帅，所以楚国人答应了。

王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①，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②。执事不以衅鼓^③，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④？”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⑤，各惩其忿，以相宥也^⑥，两释累囚^⑦，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⑧，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榖。”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⑨，以赐君之外臣首^⑩；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⑪，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⑫，而使嗣宗职^⑬，次及于事^⑭，而帅偏师^⑮，以修封疆^⑯。虽遇执事^⑰，其弗敢违^⑱，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注释

①治戎：作战，治军。

②馘guó：战争中割取的敌人的左耳（用以计数报功）。俘馘在这里意为俘虏。

③衅鼓：古代战争时，杀人或杀牲以血涂鼓行祭。这里指杀死俘虏。

④德：感恩。

⑤纾：舒缓。

⑥惩：抑制。忿：怒气。宥yòu：宽容，饶恕。

⑦累囚：拘禁的战俘。

⑧臣不与及：与臣无关。指两国皆为社稷，本不与个人相关。

⑨从：凭借。

⑩外臣：当时卿大夫对他国诸侯的自称。首：指其父苟首。

⑪戮于宗：执行家法。苟首为苟氏家族宗子，有权惩治宗族成员，但须先请示君主。

⑫不获命：没有得到君主允许惩罚的命令。

⑬嗣：继承。宗职：宗族世袭的职位。

⑭次及于事：轮到我担任国家政事。次，按次序。

⑮偏师：副将所率领的协助作战的队伍。

⑯修：治理，这里指保卫。封：边境。

⑰执事：指楚王。

⑱违：逃避。

译文

楚共王送别知罃，说：“您恐怕怨恨我吧！”知罃回答说：“两国交战，下臣无能，不能胜任所当职务，所以做了俘虏。君王左右的人没有用我的血来祭鼓，而让我回国就刑，这是君王的恩惠啊！下臣实在没有才能，又敢怨恨谁？”楚共王说：“那么感激我吗？”知罃回答说：“两国都为自己国家的利益考虑，希望让百姓得到安宁，各自克制自己的愤怒，求得互相原谅，两边都释放被俘的囚犯，以结成友好。两国友好，下臣不曾参与其中，又敢感激谁？”楚共王说：“您回去，用什么报答我？”知罃回答说：“下臣承担不起被人怨恨，君王也承担不起被人感激，无怨无德，不知道要报答什么。”楚共王说：“虽然如此，也一定把您的想法告诉我。”知罃回答说：“承蒙君王的福佑，被俘的下臣能够带着这把骨头回晋国，就是国君将我处死，我也死得不朽。如果由于君王的恩惠而得到赦免，把下臣赐给您的外臣苟首，苟首向我们国君请求，而把下臣处死在自己的宗庙中，也会死而不朽。如果得不到我们国君诛戮的命令，而让下臣继承祖宗的职位，按次序承担晋国的大事，率领一支军队保卫边疆，那时即使碰到君王的侍从，我也不敢违背礼义回避，必定竭尽全力直至战死，不会心存二心，以尽到为臣的职责，这就是所能报答于君王的。”楚共王说：“晋国是不可以和它相争的。”于是就对知罃重加礼遇，送他回晋国去。

巫臣教吴叛楚

成公七年

楚围宋之役^①，师还，子重请取于申、吕以为赏田^②。王许之^③。申公巫臣曰^④：“不可。此申、吕所以邑也^⑤，是以为赋^⑥，以御北方。若取之，是无申、吕也，晋、郑必至于汉^⑦。”王乃止。子重是以怨巫臣。子反欲取夏姬^⑧，巫臣止之^⑨，遂取以行，子反亦怨之。及共王即位^⑩，子重、子反杀巫臣之族子阎、子荡及清尹弗忌及襄老之子黑要^⑪，而分其室。子重取子阎之室，使沈尹与王子罢分子荡之室，子反取黑要与清尹之室^⑫。巫臣自晋遗二子书^⑬，曰：“尔以谗慝贪婪事君，而多杀不辜，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⑭。”

注释

①楚围宋之役：在宣公十四年。

②子重：公子婴齐之子，楚庄王之弟。申：申邑，其地在今河南南阳市。吕：吕邑，其地在今河南南阳市西。

赏田：对有功之臣赏赐以土地。

③王：楚庄王。

④申公巫臣：王族同姓，名巫臣。

⑤邑：指公邑。春秋分邑为公、私两类，诸侯所属为公邑；封给卿大夫的为私邑，也称食邑。

⑥是以为赋：申、吕就靠这些土地供给军赋。

⑦汉：汉水。

⑧取：同“娶”。

⑨止：阻止。

⑩共王：楚共王，名申，庄王子。

⑪清尹：楚官名。

⑫室：家财。

⑬遗：致送。书：信。

⑭罢：通“疲”。奔命：奉命奔赴。

译文

楚国包围宋国的那一次战役，楚军班师回国，子重请求取得申邑、吕邑土地作为赏田。楚共王答应了。申公巫臣说：“不行。申、吕两地之所以为城邑，是因为靠这些土地供给兵赋，以抵御北方。如果封给私人做赏田，这就不能成为申邑和吕邑了。晋国和郑国一定会到达汉水。”楚庄王于是没有给。子重因此怨恨巫臣。子反想娶夏姬。巫臣阻止他，自己却娶了夏姬并逃到晋国，子反因此也很怨恨巫臣。等到楚共王即位，子重、子反杀了巫臣的族人子阎、子荡和清尹弗忌以及襄老的儿子黑要，并且瓜分他们的家产。子重取得了子阎的家产，让沈尹和王子罢瓜分子荡的家产，子反取得黑要和清尹弗忌的家产。巫臣从晋国写信给子反、子重两个人，说：“你们以邪恶贪婪事奉国君，杀了很多无辜的人，我一定要让你们疲于奔命而死。”

巫臣请使于吴，晋侯许之^①。吴子寿梦说之^②。乃通吴于晋^③，以两之一卒适吴^④，舍偏两之一焉^⑤。与其射御^⑥，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置其子狐庸焉^⑦，使为行人于吴^⑧。吴始伐楚、伐巢、伐徐^⑨，子重奔命。马陵之会^⑩，吴入州来^⑪。子重自郑奔命。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蛮夷属于楚者^⑫，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⑬。

注释

①晋侯：即晋景公。

②说：同“悦”。

③通：交往，建立联系。

④两之一卒：合两偏之一卒，一卒为战车三十辆，分两偏，一偏十五辆。

⑤舍：留下。

⑥射：射手。御：驾驭战车的人。

⑦置：留下。狐庸：巫臣前妻之子。

⑧行人：官名，掌接待国宾，出师四方之职。

⑨巢：古国，偃姓，其地在今安徽巢湖市。

徐：古国，嬴姓。此二国其时都属楚国。

⑩马陵之会：本年秋，楚令尹子重伐郑，晋、齐、鲁等国会师救郑，八月盟于马陵。

⑪州来：古国，其地在今安徽凤台。

⑫蛮夷属于楚者：即巢、徐、州来等。

⑬上国：中原华夏诸国。

译文

巫臣请求出使到吴国去，晋景公允许了。吴子寿梦很喜欢巫臣。于是巫臣就使吴国和晋国通好，带领了楚国的三十辆兵车到吴国做教练，留下十五辆给吴国。送给吴国射手和驾驭战车的人，教吴国人驾驭兵车，教他们排列战阵，教他们叛离楚国。巫臣又把自己的儿子狐庸留在那里，让他在吴国做外交官。吴国开始进攻楚国、进攻巢国、进攻徐国，子重奉命奔驰。在马陵会盟的时候，吴军进入州来，子重奉命从郑国赶去救援州来。在这种形势下，子重、子反一年之中七次奉命奔驰以抵御吴军。本属于楚国的蛮夷，吴国全部加以占取，吴国以此开始强大，才得以和中原诸华夏国往来。

晋归钟仪

成公九年

晋侯观于军府^①，见钟仪^②。问之曰：“南冠而絷者^③，谁也？”有司对曰^④：“郑人所献楚囚也。”使税之^⑤，召而吊之^⑥。再拜稽首。问其族。对曰：“泠人也^⑦。”公曰：“能乐乎？”对曰：“先父之职官也，敢有二事^⑧？”使与之琴，操南音^⑨。公曰：“君王何如？”对曰：“非小人之所得知也。”固问之^⑩，对曰：“其为大子也，师保奉之^⑪，以朝于婴齐而夕于侧也^⑫。不知其他。”

注释

①晋侯：晋景公。军府：军中府库。亦用以囚禁俘虏。

②钟仪：楚国大夫，成公七年伐郑时被俘，囚于晋。

③南冠：楚人之冠。絷：拘禁，束缚。

④有司：官吏。

⑤税：通“脱”，释放出来。

⑥吊：慰问。

⑦泠人：古代乐人。泠，通“伶”。

⑧二事：其他事物。言承袭祖业，不敢做其他事。

⑨操：演奏。南音：南方乐调。

⑩固：坚持。

⑪师保：古时任辅弼帝王和教导王室子弟的官。有“师”有“保”，统称“师保”。

⑫婴齐：公子婴齐，即令尹子重。

侧：公子侧，即司马子反。

译文

晋景公视察军中库府，见到钟仪，问人说：“那个戴着楚人的帽子而被囚禁的人是谁？”官吏回答说：“是郑国人所献的楚国俘虏。”晋景公让人把他释放出来，召见并且慰问他。钟仪两拜，叩头。晋景公问他在楚国的家族，他回答说：“是乐人。”晋景公说：“能够奏乐吗？”钟仪回答说：“这是先人的祖业，岂敢从事于其他事务呢？”晋景公命令拿把琴给钟仪，他弹奏的是南方乐调。晋景公说：“你们楚国的君王怎样？”钟仪回答说：“这不是小人所能知道的。”晋景公再三问他，他回答说：“当他做太子的时候，师保侍奉着他，每天早晨向婴齐请教，晚上向公子侧请教。我不知道其他的事。”

公语范文子^①，文子曰：“楚囚，君子也。言称先职，不背本也；乐操土风^②，不忘旧也。称大子^③，抑无私也^④。名其二卿，尊君也^⑤。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仁以接事^⑥，信以守之^⑦，忠以成之，敏以行之。事虽大，必济。君盍归之，使合晋、楚之成^⑧。”公从之，重为之礼，使归求成。

注释

①范文子：晋国大臣，名燮，士会之子。

②土风：本土乐曲，指楚乐。

③称：列举。

④抑：语词。无私：公正没有偏心。

⑤尊君：当时习尚，下级对上级才称名，故称尊君。

⑥接事：处理事务。

⑦守：守住，保持。

⑧合：撮合，合成。成：和谈，和解。

译文

晋景公把这些告诉了范文子。文子说：“这个楚囚，是君子啊！言语中举出先人的职官，这是不忘记根本；奏乐奏家乡的乐调，这是不忘记故旧；举出楚君做太子时候的事，这是没有私心；直称二卿的名字，这是尊崇君王。不背弃根本，这是仁义；不忘记故旧，这是守信；没有私心，这是忠诚；尊崇君王，这是敏达。用仁来处理事务，用信来保持，用忠来成就，用敏来执行。事情虽然大，必然会成功。君王何不放他回去，让他结成晋、楚的友好。”晋景公听从了，对钟仪重加礼遇，让他回国去促成两国和解。

吕相绝秦

成公十三年

夏四月戊午，晋侯使吕相绝秦^①，曰：“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②，戮力同心^③，申之以盟誓^④，重之以昏姻^⑤。天祸晋国^⑥，文公如齐^⑦，惠公如秦。无禄^⑧，献公即世，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⑨。又不能成大勋^⑩，而为韩之师^⑪。亦悔于厥心^⑫，用集我文公^⑬，是穆之成也。”

注释

①晋侯：指晋厉公。吕相：晋国大夫，又称魏相，魏锜之子。绝秦：断交与秦国的外交关系，这里指宣读断交之书。

②昔：昔日。逮：自从。献公：晋献公。穆公：秦穆公。

③戮力：并力，合力。

④申：申明。盟誓：盟约誓言。

⑤昏姻：即“婚姻”。指秦穆公娶晋献公之女为妻。

⑥天祸：天降灾祸，指骊姬之乱。

⑦文公：指公子重耳。惠公：指公子夷吾。

⑧无禄：没有福禄，不幸。

⑨俾：使。用：因而。奉祀：主持祭祀，立为国君之意。

⑩大勋：大功。指晋惠公未能建立功勋。

⑪韩之师：鲁僖公十五年，秦伐晋，战于韩，最后晋惠公被俘。韩：即韩原，晋国地名，在今山西河津与万荣县之间。

⑫悔：后悔。厥：他的。

⑬集：成就，成全。指秦穆公帮助晋公子重耳返国成为君主。

译文

夏季，四月初五日，晋厉公派遣吕相去和秦国断绝外交关系，说：“从前我先君晋献公和贵国先君秦穆公互相友好时，两国合力同心，用盟誓来表明，再用联姻加深两国关系。上天降祸于晋国，文公到了齐国，惠公到了秦国。不幸，献公去世。穆公不忘记过去的恩德，使我们惠公得以在晋国执政继续在宗庙祭祀祖先，但是秦国又不能完成大的勋劳，却和我国有了韩原之战。事后穆公心里又有些懊悔，因此成就了我们文公回国为君，这都是秦穆公的功劳。”

“文公躬擐甲胄^①，跋履山川^②，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③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④。郑人怒君之疆埸^⑤，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⑥。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⑦。文公恐惧，绥静诸侯^⑧，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⑨。”

注释

①躬：亲自。擐：穿上。甲胄：铠甲和头盔。

②跋履：跋涉。

③胤yìn：后代。东方诸侯国的国君大多是虞、夏、商、周的后代。

④旧德：过去的恩惠。

⑤郑人怒君之疆埸yì：郑国冒犯秦国的疆域。此为外交辞令，实为秦助晋攻郑。怒，侵犯。埸，疆界。

⑥擅：擅自，没有与晋国协商之意。

⑦致命：拼命。

⑧绥静：安抚平定。

⑨大造：大功。

译文

“文公亲自身披甲胄，登山涉水，经历艰难险阻，征服东方的诸侯，虞、夏、商、周的后代都向秦国朝见，这就已经报答过去的恩德了。郑国人侵犯君王的边界，我们文公率领诸侯和秦国共同包围郑国，秦国的大夫不和我们国君商量，擅自和郑国订立了盟约。诸侯都痛恨这种做法，打算和秦国拼命，文公担心秦国受损，安抚诸侯，使秦军得以平安回国而没有受到损害，这就是我国有大功于秦国之处。”

“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①，蔑死我君^②，寡我襄公^③，迭我殽地^④，奸绝我好^⑤，伐我保城^⑥，殄灭我费滑^⑦，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⑧。犹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⑨。天诱其衷^⑩，成王殒命^⑪，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注释

①不吊：不善。

②蔑：轻蔑。死我君：语序应为“我死君”。

③寡：少，这里是欺侮之意。

④佚：通“轶”，袭击。

殽：又作“崤”，山名，在今河南洛宁西北。

⑤奸绝：遏绝，断绝。我好：我的友好同盟国。

⑥保城：城堡。保，通“堡”。

⑦殄tiǎn：灭绝。

费滑：即滑国，其都城为费，其地在今河南偃师附近。

⑧殽之师：即鲁僖公三十三年的殽之战。

⑨即：亲近。谋：暗算。

⑩天诱其衷：当时的习语，上天保佑之意。

⑪成王：指楚成王，鲁文公元年被太子商臣所逼自缢。

译文

“不幸，文公去世，穆公不怀好意，蔑视我们故去的国君，以为我们晋襄公为软弱可欺，突然侵犯我们的殽地，断绝我们同友好国家的往来，攻打我们的城堡，绝灭我们的滑国，离散我们的兄弟之邦，扰乱我们的同盟之国，颠覆我们的国家。我们襄公没有忘记秦君过去的勋劳，而又害怕国家的覆亡，所以才有殽地的这一战役，但我们还是希望在穆公那里解释以求赦免罪过。穆公不听，反而亲近楚国而图谋我们。上天保佑我国，楚成王丧命，穆公对我国的意图因而未能得逞。”

“穆、襄即世^①，康、灵即位^②。康公，我之自出^③，又欲阙翦我公室^④，倾覆我社稷，帅我蝥贼^⑤，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⑥。康犹不悛^⑦，入我河曲^⑧，伐我涑川^⑨，俘我王官^⑩，翦我羁马^⑪，我是以有河曲之战。东道之不通^⑫，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注释

①穆：秦穆公。襄：晋襄公。即世：去世。

②康：秦康公。灵：晋灵君。

③我之自出：秦康公为晋献公之女穆姬所生，是晋国外甥，故称“自出”。

④阙：亏损。翦：消灭。

⑤蝥贼：庄稼的害虫。这里指晋国公子雍。

⑥令狐之役：鲁文公七年，秦应晋的请求送公子雍回国即位，后来晋反悔，派兵在令狐击败了护送公子雍的秦兵。令狐，晋国地名，其地在今山西临沂。

⑦不悛quān：不悔改。

⑧河曲：晋国地名，其地在今山西风陵渡一带。

⑨涑sù川：水名，在今山西西南部。

⑩王宫：晋国地名，在今山西闻喜西。

⑪羁马：晋国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南。

⑫东道：晋国在秦国东边，所以称“东道”。

不通：指两国断绝关系。

译文

“穆公、襄公去世，康公、灵公即位。康公是我们先君献公的外甥，但又想削弱我们国君的宗室，颠覆我们的国家，率领我国的害虫公子雍，以动摇我们的边疆，因此我国才有了令狐这一战役。秦康公还是不肯悔改，又入侵我国河曲，攻打我国涑川，掠取我国王官，夺走我国的羁马，因此我国才有了河曲这一战役。秦国往东边的道路不通，那是由于康公同我们断绝友好关系的缘故。”

“及君之嗣也^①，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②：‘庶抚我乎^③！’君亦不惠称盟^④，利吾有狄难^⑤，入我河县^⑥，焚我箕、郜^⑦，芟夷我农功^⑧，虔刘我边陲^⑨，我是以有辅氏之聚^⑩。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⑪：‘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⑫。”

注释

①君：指秦桓公。嗣：即位。

②引：伸长。领：脖子。

③庶：也许，大概。

④称盟：即举行盟会。

⑤利：利用。狄难：宣公十五年，晋国入赤狄作战。

⑥河县：靠近黄河的县邑。

⑦箕：晋国地名，在今山西蒲县东北。

郜gào：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祁县西。

⑧芟shān：割除。夷：伤害。农功：庄稼。

⑨虔刘：杀害，屠杀。边垂：边陲，边境。

⑩辅氏：晋国地名，其地在今陕西大荔东。

聚：集结军队，抵御秦军。

⑪伯车：秦桓公之子。

⑫寡君：指晋厉公。

令狐之会：成公十一年，秦晋在令狐会盟。

译文

“等到君王您继位以后，我们的国君晋景公伸着脖子望着西边说：‘大概会抚恤我们了吧！’但君王也不肯施恩与我们结盟，却利用我国有狄人骚扰的祸难，侵入我国的临河的县邑，焚烧我国的箕地、郜地，抢割毁坏我国的庄稼，杀害我国边境的百姓，我国因此有辅氏的战役。君王也后悔两国战祸的蔓延，而想求福于先君晋献公和秦穆公，派遣伯车前来命令我们景公说：‘我跟你重修旧好、丢弃怨恨，恢复以往友好的关系，以追念以前的先君的功绩。’盟誓还没有完成，我晋景公就去世了，因此我们国君才与秦国有令狐的会盟。”

“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①，君之仇雠^②，而我昏姻也^③。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④。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⑤。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⑥，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⑦、秦三公^⑧、楚三王^⑨，曰：“余虽与晋出入^⑩，余唯利是视^⑪。”不榖恶其无成德^⑫，是用宣之^⑬，以惩不壹^⑭。’”

注释

①白狄：狄族的一支。及：与。同州：同在古雍州。

②仇：怨恨。雠：对手。

③昏姻：指晋文公在狄娶季隗。昏，同“婚”。

④受：通“授”，发布。吏：指秦国传令的使臣。

⑤是用：因此。告我：告诉我秦国的阴谋。

⑥二三其德：三心二意，不讲信用。

⑦昭：明。昊天：高远的天。

⑧秦三公：秦国穆公、康公、共公。

⑨楚三王：楚国成王、穆王、庄王。

⑩出入：交往，往来。

⑪唯利是视：一心图利，唯利是图。

⑫成德：完美的德行。

⑬宣之：公布此誓词。

⑭不壹：不专一。

译文

“君王又心怀不善，背弃了盟誓。白狄和君王同在雍州境内，他们是君王的仇敌，却是我们的姻亲。君王赐给我们命令说：‘我跟你一起攻打狄人。’鄙国国君不敢顾及姻亲之好，畏惧君王的威严，因而接受了君王使臣下令攻打狄人的命令。但君王又对狄人有另外的念头，告诉他们说：‘晋国将要攻打你们。’狄人表面上答应了你们的要求，心里却憎恨你们的做法，因此告诉了我们。楚国人讨厌君王的反复无常，楚王也派人来告诉我们说：‘秦国背弃了令狐的盟约，而来向我国请求结盟。对着天上的神灵、秦国去世的三公和楚国去世的三王宣告：“我虽然与晋国有所往来，但我只看自己的利益。”我厌恶他没有始终如一的品德，因此把这些话公布出来，以警诫言行不专一的人。’”

“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①。寡人帅以听命^②，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③，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④，岂敢徼乱^⑤。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⑥，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⑦，俾执事实图利之^⑧。”

注释

①昵：亲近，亲昵。

②帅以听命：率领诸侯来听侯君王的答复，实以武力迫秦屈服。

③矜：怜悯；同情。

④承宁：止息，安定。

⑤岂敢徼乱：怎么敢期望发生战乱。徼，冀求。

⑥不佞nìng：不敏，不才，当时惯用的谦辞。

⑦尽布：全部展现。

⑧图：考虑。利之：对秦国有利。

译文

“诸侯们全都听到了这些话，对此感到痛心疾首，都来和寡人亲近。现在寡人率领诸侯前来听命，完全是为了请求盟好。如果君王肯施恩顾念诸侯们，哀怜寡人，而赐我们缔结盟约，这就是寡人的心愿，寡人将安抚诸侯而退兵，哪里敢自求祸乱呢？如果君王不开恩施德，寡人不才，恐怕就不能率诸侯退走了。寡人冒昧把全部情况都向您的左右执事说明了，希望他们权衡怎样才对秦国有利。”

晋楚鄢陵之战

成公十六年

六月，晋、楚遇于鄢陵^①。范文子不欲战^②，郤至曰^③：“韩之战^④，惠公不振旅^⑤；箕之役^⑥，先轸不反命^⑦；邲之师^⑧，荀伯不复从^⑨；皆晋之耻也。子亦见先君之事矣。今我辟楚，又益耻也。”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战也^⑩，有故。秦、狄、齐、楚皆彊，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彊服矣，敌楚而已。唯圣人能内外无患，自非圣人^⑪，外宁必有内忧，盍释楚以为外惧乎^⑫？”

注释

①鄢yān陵：郑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南鄢陵。

②范文子：即士燮，士会之子。

③郤至：晋国大夫，步氏，讳至，谥昭。

④韩之战：见《吕相绝秦》注释。

⑤振旅：作战凯旋。

⑥箕之役：鲁僖公三十三年（前627年），晋与狄人之间的战争。

⑦先轸：箕之战中晋军主帅。

不反命：不能回国复君命。先轸在此次战役中亡。

⑧邲bì之师：宣公十二年（前597年），晋楚战于邲，晋败楚胜。邲，郑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南郑州西北。

⑨荀伯：即荀林父，泌之战中晋军主帅。

不复从：不能从原路退兵，即战败逃跑。

⑩亟qì：多次。

⑪自：如果。

⑫释：放。

译文

六月，晋、楚两军在鄢陵相遇。范文子不想同楚军作战。郤至说：“韩地这一战，惠公失败归来；箕地这一役，先轸不能回国复命；邲地这一仗，荀伯又兵败而逃，这些都是晋国的奇耻大辱。您也了解先君这些战事。现在我们逃避楚军的话，就又是增加耻辱。”范文子说：“我们先君的屡次作战，是有原因的。秦国、狄人、齐国、楚国都是强国，如果我们不尽自己的力量，子孙将会被削弱。现在秦、狄、齐三强都已经顺服了，敌人仅剩楚国而已。只有圣人才能够外部内部都没有祸患。如果不是圣人，外部安定，内部必然就有忧患，何不暂时放掉楚国，把它作为外患来警惕自己呢？”

甲午晦^①，楚晨压晋军而陈^②。军吏患之。范匄趋进^③，曰：“塞井夷灶^④，陈于军中^⑤，而疏行首^⑥。晋、楚唯天所授，何患焉？”文子执戈逐之，曰：“国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栾书曰：“楚师轻窕^⑦，固垒而待之，三日必退。退而击之，必获胜焉。”郤至曰：“楚有六间^⑧，不可失也。其二卿相恶^⑨，王卒以旧^⑩。郑陈而不整，蛮军而不陈^⑪，陈不违晦^⑫，在陈而嚣^⑬，合而加嚣，各顾其后^⑭，莫有斗心。旧不必良，以犯天忌^⑮。我必克之。”

注释

①晦：夏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②压：迫近。

③范匄gài：范文子士燮的儿子，又称范宣子。

趋进：快步向前。

④塞：填。夷：平。

⑤陈：布阵。

⑥疏行首：疏散前面行列，使不拥挤。疏，拉开距离。行首，行道。

⑦轻窕：即轻佻，指军心轻浮急躁。

⑧六间：六个空子，指不利的方面。间，间隙，缺陷。

⑨二卿：指尹子重和司马子反。相恶：不和。

⑩王卒以旧：楚王的亲兵都用旧族成员。

⑪蛮军：指楚国带来的南方少数民族军队。

⑫违晦：避开晦日。古人认为月末那天作战不吉利。

⑬嚣：喧哗。指军纪不好。

⑭各顾其后：各谋退路之意。

⑮犯天忌：指晦日用兵。

译文

二十九日，月末的最后一天，楚军一大早就逼近晋军，并且摆开阵势。晋国的军吏感到了害怕。范匄快步走向前，说：“把井填上，把灶铲平，就在自己营中摆开阵势，把行列间的距离放宽。晋、楚两国都是上天授命的国家，有什么可担心的？”范文子拿起戈来赶他出去，说：“国家的存亡，这是天意决定的，小孩子知道什么？”栾书说：“楚军轻浮急躁，我们加固营垒等待他们，三天一定退军。乘他们退走时再加以追击，一定可以得胜。”郤至说：“楚国有六个空子，我们不可失掉时机：楚国的两个统帅彼此不和；楚共王的亲兵们从旧族中选拔，暮气已深；郑国虽然摆开阵势却不整齐；楚军中的蛮人虽已成军却没有战阵；楚军摆阵不避讳月底的晦日；士兵在阵中就喧闹无军纪，两军对阵后就更加喧闹，各军彼此各谋退路，没有战斗意志。旧家子弟的士兵不一定精良，晦日用兵又触犯天忌。我们一定能战胜他们。”

楚子登巢车^①，以望晋军。子重使大宰伯州犁侍于王后^②。王曰：“骋而左右^③，何也？”曰：“召军吏也。”“皆聚于中军矣。”曰：“合谋也^④。”“张幕矣^⑤。”曰：“虔卜于先君也^⑥。”“彻幕矣^⑦。”曰：“将发命也。”“甚嚣，且尘上矣^⑧。”曰：“将塞井夷灶而为行也。”“皆乘矣^⑨，左右执兵而下矣。”曰：“听誓也^⑩。”“战乎？”曰：“未可知也。”“乘而左右皆下矣。”曰：“战祷也^⑪。”伯州犁以公卒告王^⑫。

注释

①楚子：指楚共王。

巢车：军中的瞭望车，用以望远，较其他战车高。

②大宰：即太宰，官名。

伯州犁：晋国大夫伯宗的儿子，伯宗被害后他逃到楚国，被任命为太宰。因他了解晋国军情，以下为楚公王与他问答的对话。

③骋而左右：即战车向左右两边奔驰。

④合谋：即商议计策。

⑤张幕：张开帐幕。

⑥虔：诚。卜：占卜。先君：晋侯先祖。

⑦彻幕：放下帐幕。彻，通“撤”，撤下。

⑧尘上：尘土飞扬。

⑨乘：上战车。

⑩听誓：听主帅发布誓师令。

⑪战祷：战前祷告鬼神。

⑫公卒：晋侯的亲兵。

译文

楚共王登上巢车，观望晋军的动静。子重让大宰伯州犁侍立在楚共王身后。楚共王说：“晋军中有人正驾着车子左右驰骋，这是在做什么？”伯州犁回答：“这是召集军官们。”楚共王说：“那些人都集合在中军了。”伯州犁说：“这是一起谋议计策。”楚共王说：“帐幕张开了。”伯州犁说：“这是晋军在先君的神主前虔诚的占卜。”楚共王说：“帐幕撤除了。”伯州犁说：“这是将要发布命令了。”楚共王说：“喧闹得厉害。而且尘土飞扬起来了。”伯州犁说：“这是准备填井平灶摆开阵势。”楚共王说：“都登上战车了，左右两边的人又拿着武器下车了。”伯州犁说：“这是听取主帅发布誓师令。”楚共王说：“他们要开战了吗？”伯州犁说：“还不能知道。”楚共王说：“晋军又上了战车，左右两边的人又下来了。”伯州犁说：“这是战前向神祈祷。”伯州犁把晋厉公亲兵的位置及情况向楚共王做了报告。

苗贲皇在晋侯之侧^①，亦以王卒告。皆曰：“国士在^②，且厚^③，不可当也。”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④，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⑤，必大败之。”公筮之^⑥。史曰：“吉。其卦遇《复》^⑦，曰：‘南国^⑧，射其元王^⑨，中厥目^⑩。’国王伤，不败何待？”公从之。

注释

①苗贲皇：楚国令尹斗椒的儿子。楚庄王九年（前605年），斗椒作乱攻王被杀，贲皇逃到晋国。

②国士：国人中精选的武士。

③厚：指人数众多。

④良：精兵。

⑤萃：集中。

⑥筮：古代用蓍草占卦。

⑦《复》：《周易》的卦名。震卦在下，坤卦在上。

⑧南国：指楚国。：局促，窘迫。

⑨元王：元首，指楚共王。

⑩厥：代词，他的。

译文

苗贲皇在晋厉公的旁边，也把楚共王亲兵的情况向晋厉公报告。晋厉公左右的将士们都说：“楚国中最精选的人物都在中军，而且军阵厚实，不能抵挡。”苗贲皇对晋厉公说：“楚国的精兵仅在于他们中王族的亲兵而已。请晋王把我们的精兵分开去攻击他们的左右军，再集中三军攻打楚王的亲兵，一定可以把他们打得大败。”晋厉公让太史占筮。太史说：“吉利。得到的是《复》卦。卦辞说：‘南方的国家局促，射它的国王，箭头中目。’国家局促，国王受伤，不失败，还等待什么？”晋厉公听从了卜官的话。

有淖于前^①，乃皆左右相违于淖^②。步毅御晋厉公^③，栾为右^④。彭名御楚共王，潘党为右。石首御郑成公，唐苟为右。栾、范以其族夹公行^⑤，陷于淖。栾书将载晋侯^⑥，曰：“书退^⑦！国有大任^⑧，焉得专之^⑨？且侵官^⑩，冒也^⑪；失官^⑫，慢也^⑬；离局^⑭，奸也^⑮。有三罪焉，不可犯也。”乃掀公以出于淖^⑯。

注释

①淖nào：泥沼。

②违：绕开。

③步毅：郤至的弟弟。

④栾qián：栾书的儿子。

⑤栾、范：指栾书和范文子。其族：其家族人组成的军队。

⑥夹公行：在晋厉公两侧前行。

⑦书：栾书之名，栾是栾书的儿子，但按当时的礼法，在国君面前群臣皆直呼其名。

⑧大任：大事。

⑨专之：包办其他琐事。

⑩侵官：超越自己的职责，夺他人职权。

⑪冒：冒犯。

⑫失官：放弃自己的职责所在。

⑬慢：怠慢。

⑭离局：离开岗位。

⑮奸：不忠。

⑯掀：掀起。

译文

晋行军的路上有泥沼，于是晋军都或左或右地避开泥沼，分成两路而行。步毅驾驭晋厉公的战车，栾作为车右。彭名为楚共王驾驭战车，潘党作为车右。石首驾驭郑成公的战车，唐苟作为车右。栾、范率领他们家族的部队左右护卫着晋厉公前进。晋侯的战车陷在泥沼里。栾书打算让晋厉公坐在自己车上。他儿子栾说：“书，退下去！国家有大事，你哪能一人包办？而且侵犯别人的职权，这是冒犯；丢弃自己的职责，这是怠慢；离开自己的岗位，这是不忠。这三件罪名，是不能违犯的。”于是就抬起晋厉公的战车离开泥沼。

癸巳，潘尪之党与养由基蹲甲而射之^①，彻七札焉^②。以示王，曰：“君有二臣如此，何忧于战？”王怒曰：“大辱国^③！诘朝尔射^④，死艺^⑤。”吕锜梦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姬姓，日也^⑥；异姓，月也^⑦，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⑧。”及战，射共王中目。王召养由基，与之两矢，使射吕锜，中项^⑨，伏弢^⑩。以一矢复命。

注释

①党：潘党，潘尪wāng之子。

养由基：楚军将领，善射击。蹲甲：把铠甲堆放起来。

②彻：射穿。七札：七层甲片。札，古时铠甲上的金属叶片。

③大辱国：责备两人不谦逊之意。

④诘朝：明天早上。

⑤死艺：死在其所夸耀的射箭技术上。

⑥姬姓，日也：姬为周天子姓，当时以姬姓为尊，故称日。晋为姬姓国。

⑦异姓，月也：楚国为外姓，故称月。

⑧必死：因人死后入土，故以“入于泥”为死之象。

⑨中项：射中脖颈。

⑩伏弢tāo：趴倒在弓套上死了。弢，弓套。

译文

六月二十八日，潘尪的儿子党和养由基把铠甲重叠，用箭射，穿透了七层。他们把这个拿去展示给楚共王，说：“君王有这样两个臣下在这里，对战事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楚共王发怒说：“真丢人！明天早晨你们射箭，将会死在这武艺上。”吕锜梦见自己射月亮，射中了，自己却后退，陷进了泥里。为此占卜，说：“姬姓，是太阳；异姓，是月亮，这一定是指楚共王了。射中了他，自己又退进泥里，就一定会战死。”等到作战时，吕锜射中了楚共王的眼睛。楚王召唤养由基，给他两支箭，让他射吕锜。结果射中了脖子，吕锜伏在弓套上死了。养由基拿了剩下的一支向楚共王复命。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①，免胄而趋风^②。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③，曰：“方事之殷也^④，有韦之跗注^⑤，君子也。识见不榖而趋^⑥，无乃伤乎？”郤至见客^⑦，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⑧，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⑨，不敢拜命^⑩，敢告不宁^⑪，君命之辱^⑫，为事之故，敢肃使者^⑬。”三肃使者而退。

注释

①下：下车。

②免胄：脱下头盔。趋风：小步快走。均表示敬意。

③工尹襄：工尹为官职，襄是人名。问：问候。古人问好时馈赠礼物以表情意。

④方：正当，正值。事：战争。殷：即紧张时期。

⑤mèi韦：赤色柔皮，古用以制军服。

跗注：即当时军服。

⑥识：通“适”，刚才。一说为认出之意。

⑦客：即楚王的使者工尹襄。

⑧外臣：当时卿大夫对他国君主的自称。

⑨间jiàn：参与。蒙：穿戴上。

⑩不敢拜命：古代战场上穿铠甲的将士可免拜，故云。

⑪不宁：不安。

⑫君命之辱：表示对方下达命令而使对方受辱。谦辞。

⑬肃：即肃拜，站立，身俯折，两手合拢，当心而下移。类似后代的作揖。

译文

郤至三次碰到楚共王的士兵，见到楚共王时都会下车、脱下头盔，快步朝前走。楚共王派工尹襄送上一张弓去问候，说：“正当战事激烈的时候，有个身穿赤色牛皮军服的人，是位君子啊！刚才见到我就快步走，恐怕是受伤了吧！”郤至见到使者，脱下头盔，说：“贵国君王的外臣郤至，跟随寡君作战，托君王的福披上军服参与战事，不敢下拜答谢。谨向君王报告，辱称楚王使人前来问候，心里很不安。由于战事，谨向使者敬肃礼。”于是，向使者行肃礼三次后退走。

晋韩厥从郑伯^①，其御杜溷罗曰^②：“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③，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郤至从郑伯，其右茀翰胡曰：“谍辂之^④，余从之乘，而俘以下^⑤。”郤至曰：“伤国君有刑^⑥。”亦止。石首曰^⑦：“卫懿公唯不去其旗，是以败于荧^⑧。”乃内旌于弢中^⑨。唐苟谓石首曰：“子在君侧，败者壹大^⑩。我不如子，子以君免，我请止^⑪。”乃死。

注释

①郑伯：即郑成公。

②溷：音hùn。

③不在马：不专心驾车。

④谍辂：秘密派战车拦截。谍，秘密的侦察。辂，战车。

⑤俘以下：将郑伯俘虏之后跳下车。

⑥伤国君有刑：伤害国君会受到惩罚。此为等级制度，虽为敌国之君，也需尊重。

⑦石首：郑成公的驭手。

⑧荧：即荧泽。闵公二年（前660年），狄人伐卫，卫懿公战败后不去掉有君主标志的旗帜，易识，被狄人杀死。

⑨内：同“纳”，收进，收藏。旌jīng：古代一种饰有牦牛尾和五色羽毛，用于指挥和开道的旗帜。泛指军旗。此处指郑伯车上的标志旗。

⑩败者壹大：战败之际要专一保护君主。

败者：指已经战败的郑军。壹：专一。大：指郑成公。

⑪止：留下抵御追兵。

译文

晋国的韩厥追赶郑成公，他的车夫杜溷罗说：“赶快追上他们！郑成公的御者屡屡回头张看，注意力不在马上，我们可以追赶上。”韩厥说：“不能二次羞辱国君。”于是就停止追赶。郤至追赶郑成公，他的车右茀翰胡说：“秘密派战车从小道拦截，我从后面追击，跳上他的战车，把郑国国君俘虏了再跳下来。”郤至说：“伤害国君会受到刑罚。”也停止了追赶。石首说：“从前卫懿公由于不去掉他的旗子，所以才在荧地战败。”于是就把旗子收起来放进弓袋里。唐苟对石首说：“您在国君旁边，战败之际更应该一心保护国君。我不如您，您带着国君逃走，我请求留下抵御追兵。”于是唐苟就这样战死了。

楚师薄于险^①，叔山冉谓养由基曰：“虽君有命^②，为国故，子必射。”乃射，再发，尽殪^③。叔山冉搏人以投^④，中车，折轼。晋师乃止。囚楚公子茷。

注释

①薄：同“迫”，迫近，逼近。险：险阻，险要之地。

②有命：指上文楚王诫责养由基“死艺”之语。

③殪yì：死亡。

④搏人：抓住敌人。投：投掷，扔。

中zhòng：投中。轼：古代车厢前面扶手的横木。

译文

楚军被晋军逼迫在险阻的地带，叔山冉对养由基说：“虽然国君有不许您逞能射箭的命令，但为了国家的缘故，您一定要射箭。”养由基就向晋军射箭，接连发箭，被射的人都被射死。叔山冉抓起晋国人投掷过去，掷中战车，折断了车前的横木。晋军于是停下来。囚禁了楚国的公子茷。

栾见子重之旌，请曰：“楚人谓夫旌，子重之麾也^①。彼其子重也。日臣之使于楚也^②，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③。’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今两国治戎，行人不使^④，不可谓整；临事而食言，不可谓暇。请摄饮焉^⑥。”公许之。使行人执榼承饮^⑦，造于子重^⑧，曰：“寡君乏使，使御持矛^⑨，是以不得犒从者，使某摄饮^⑩。”子重曰：“夫子尝与吾言于楚，必是故也。不亦识乎^⑪！”受而饮之，免使者而复鼓^⑫。

注释

①麾huī：指挥作战的军旗。

②日：往日。

③好hào：喜欢。众整：师旅严整讲纪律。

④暇：空闲；闲暇。这里指从容不迫。

⑤行人：使者。

⑥摄饮：使人代己献酒给子重。

⑦榼kē：木质酒器。承：捧着，托着。

⑧造：到……去

⑨持矛：即为车右。古代车战，一般御者居中，左边是持弓者，右边是持矛者，都是保护战车的。

⑩某：代栾敬酒之人的自称。

⑪识：记，谓栾记性好之意。

⑫免：送走。复鼓：继续击鼓作战。

译文

栾见到子重的旌旗，向晋侯请求说：“楚人说那面旌旗是子重的旗号，那么他恐怕就是子重吧。当初下臣出使到楚国，子重问起晋国的勇武表现在哪里，下臣回答说：‘晋国的师旅打仗喜好严整周密。’子重说：‘还有什么表现？’下臣回答说：‘喜好从容不迫。’现在两国交兵，不派遣使者，不能说是周密严整；临到战事而不讲信用，不能说是从容不迫。请君王派人替我进酒给子重。”晋厉公答应了他的请求，派遣使者拿着酒器奉酒，到了子重那里，说：“我国国君缺乏使任的人才，让栾执矛侍立在他左右，因此不能亲自来犒赏您的从者，派我前来代他送酒。”子重说：“他老人家曾经跟我在楚国说过一番话，送酒来一定是这个原因。他的记性确实很好啊！”于是受酒而饮，送走使者后又继续击鼓作战。

旦而战^①，见星未已^②。子反命军吏察夷伤^③，补卒乘，缮甲兵^④，展车马^⑤，鸡鸣而食，唯命是听。晋人患之。苗贲皇徇曰^⑥：“蒐乘补卒^⑦，秣马利兵，修陈固列，蓐食申祷，明日复战！”乃逸楚囚^⑧。王闻之，召子反谋。谷阳竖献饮于子反，子反醉而不能见。王曰：“天败楚也夫！余不可以待。”乃宵遁^⑨。晋入楚军，三日谷。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⑩，曰：“君幼，诸臣不佞^⑪，何以及此^⑫？君其戒之！《周书》曰：‘唯命不于常’^⑬，有德之谓^⑭。”

注释

①旦：日出的时候。

②见星：看到星星出现时，指晚上。已：结束。

③夷：义同“痍”。

④缮：修缮。

⑤展：展出检视。

⑥徇：巡行宣令。

⑦蒐sōu：检阅，检查。

⑧逸：纵其逃走。

⑨宵遁：夜间逃走。

⑩戎马：晋厉公的车马。

⑪不佞：没有才能。

⑫及此：获胜。

⑬唯命不于常：出自《尚书·康诰》，意谓天命不会一直不变。

⑭有德之谓：指《尚书》这句话是说有才德才能享受天命。

译文

日出之时开始作战，直到天黑还没有结束战争。子反命令军官说：“仔细视察伤情，补充步兵车兵，修理铠甲和武器，陈列检视战车马匹，鸡叫的时候吃早饭，一心只听主帅的命令”。晋国因此担心。苗贲皇通告全军说：“检阅战车、补充士卒，喂好战马，磨利武器，整顿战阵、巩固行列，饱吃军餐、再次誓祷，明天再战！”然后故意放松楚国的俘虏，让他们逃走。楚共王听说了晋军准备的情况，召子反一起商量。谷阳竖献酒给子反，子反喝醉了不能进见。楚共王说：“这是上天要让楚国失败啊！我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就夜里逃走了。晋军进入楚国军营，吃了三天楚军留下的粮食。范文子站在晋厉公的兵马前面，说：“君王年幼，下臣们不才，是怎么得到胜利的？君王还是要警惕啊！《周书》说‘天命不会一直不变’，这说的是有德的人才能享有天命。”

楚师还，及瑕^①，王使谓子反曰：“先大夫之覆师徒者^②，君不在^③。子无以为过，不穀之罪也。”子反再拜稽首曰：“君赐臣死，死且不朽。臣之卒实奔，臣之罪也。”子重使谓子反曰：“初陨师徒者^④，而亦闻之矣^⑤。盍图之！”对曰：“虽微先大夫有之^⑥，大夫命侧^⑦，侧敢不义？侧亡君师，敢忘其死？”王使止之，弗及而卒。

注释

①瑕：地名，属于随国，随是楚附庸国。

②先大夫：指子玉。

③军不在：国君不在营中。

④初陨师徒者：指子玉。

⑤而：尔，指子反。

⑥大夫：指子重。

⑦侧：子反之名。

译文

楚军回去，到达瑕这个地方，楚共王派人对子反说：“从前你的父亲子玉在城濮让军队覆没，当时国君不在军中。而现在您没有过错，这是我的罪过。”子反拜了又拜，说：“君王赐下臣去死，死了也不朽。下臣的部下的确败仗而逃了，这是下臣的罪过。”子重也派人对子反说：“当初让军队覆没的人，他的结果如何，你也听到过了。何不自己打算一下！”子反回答说：“即使没有先大夫自杀谢罪的先例，大夫命令侧去死，侧岂敢贪生而陷于不义？侧使国君的军队败亡损失，岂敢逃避一死呢？”楚共王知道后派人阻止他，可还没到达，子反就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