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宣公

晋灵公不君

宣公二年

晋灵公不君^①：厚敛以雕墙^②；从台上弹人^③，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④，杀之，置诸畚^⑤，使妇人载以过朝^⑥。赵盾、士季见其手^⑦，问其故，而患之^⑧。

注释

①不君：不合为君之道。

②厚敛：重赋，搜刮民财。敛，聚敛。

雕墙：雕饰宫室。雕，彩画，装饰。

③台：土筑的高台，供观察瞭望用。弹：用弹弓发射弹丸。

④宰夫：此指专掌君王膳食的厨师。

胹ér：煮。熊蹯：熊掌。

⑤畚běn：用蒲草编制的盛物工具。

⑥过朝：经过朝堂。

⑦赵盾：嬴姓，赵氏，名盾，谥号宣，时人尊称其赵孟，史料中多称之赵宣子、宣孟，晋国卿大夫，赵衰之子。士季：随氏、讳会，谥武，其名随会（采邑于随）或范会（采邑于范），又因随氏出于士氏，故史料中多称其士会，史称范武子、随武子，士之孙，士缺幼子，晋国卿大夫。

⑧患：忧虑，担心。

译文

晋灵公做事不合为君之道：征收过重的赋税用来彩画宫室的墙壁，从高台上用弹弓打人而看他们躲避弹丸的情形。有一次，厨子烧煮熊掌没有煮熟，灵公就杀死他，放在畚箕里，让女人带着经过朝堂。大夫赵盾和士会看到露出的死人手，问起杀人的缘故，知道后为晋灵公的无道感到很担心。

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①，不入，则子继之。”三进^②，及溜^③，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④夫如是，则能补过者鲜矣。君能有终，则社稷之固也，岂唯群臣赖之。又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⑤能补过也。君能补过，衮不废矣^⑥。”

注释

①会：士季自称其名。

②三进：从外朝入见，一进为进门，二进为入庭，三进为上阶。

③溜：通“霤”，屋檐下滴水处。

④出自《诗经·大雅·荡》，意谓事情开始容易，很少有好的结果。靡：没有。鲜xiǎn：少。克：能。

⑤出自《诗经·大雅·烝民》，意谓周宣王有了过失，只有仲山甫来弥补。衮职：天子之职。衮gǔn，古代帝王穿的礼服。阙：过失。仲山甫：周宣王卿士，名山甫。

⑥不废：不会失去君位。

译文

士会和赵盾准备进谏。士会对赵盾说：“如果您去劝谏而国君听不进去，就没有人继续劝谏了。请让我士会先去，他要是不接受，你再接着劝谏。”士季往前走了三次，伏地行礼三次，灵公假装没看见。到了屋檐下，晋灵公才转眼看他，说：“我已经知道错了，打算改正。”士会叩头回答说：“谁能不犯错误呢，有了过错能够改正，就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诗经》说：‘事情不难有个好开始，但很少能有个好的结束。’如果像这样，能够弥补过错的人就很少了。君王如果能够坚持有个好的结束，那就是国家的保障了，而不止是臣下们有了依靠。《诗经》又说：‘周宣王有了失职之处，只有仲山甫来弥补。’这说的是周宣王能够弥补错误。君王能够弥补错误，君位就不会失去了。”

犹不改。宣子骤谏^①，公患之^②，使麑贼之^③。晨往，寝门辟矣^④，盛服将朝^⑤，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⑥，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注释

①骤：屡次，多次。

②患：此处指憎恶。

③麑ní：晋灵公所养武士。贼：杀害。

④辟：打开。

⑤盛服：穿戴好上朝的礼服。

⑥一：指不忠、不信，二者之一。

译文

晋灵公尽管口头上说要改错，行动上还是没有改正。赵盾屡次进谏，晋灵公很厌烦，便派遣麑去刺杀他。麑清早赶去，只见寝室的门已经打开了，赵盾将礼服穿得整整齐齐，准备入朝。由于时间还早，赵盾正和衣端坐在那里打瞌睡。麑退出来，叹气说：“时刻不忘记恭敬，真是百姓的主人。刺杀百姓的主人，就是不忠；背弃国君的使命，就是不信。不忠不信中占有一样，还不如死了好。”于是撞在槐树上死了。

秋九月，晋侯饮赵盾酒^①，伏甲，将攻之^②。其右提弥明知之^③，趋登^④，曰：“臣侍君宴，过三爵^⑤，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⑥，明搏而杀之。盾曰：“弃人用犬，虽猛何为！”斗且出。提弥明死之。

注释

①饮yìn：让……喝酒。

②伏甲：埋伏好甲士。

③右：车右。

④趋：快步。登：升阶上堂。

⑤三爵：三杯酒。古代君主赐臣小宴，大臣受酒三爵，然后退席而坐。爵，古代的一种酒器。

⑥嗾sǒu：唤狗的声音。獒áo：猛犬。

译文

秋季，九月，晋灵公请赵盾喝酒，事先埋伏了甲士，准备击杀赵盾。赵盾的车右提弥明察觉到晋灵公的阴谋，快步登上殿堂，说：“臣下侍奉国君饮酒，受酒三爵还不退席，就不合礼了。”就扶了赵盾下殿堂。晋灵公嗾使恶狗扑过去，提弥明上前搏斗，把狗杀了。赵盾说：“不用人而用狗，虽然凶猛，又有什么用！”两人一边与埋伏的武士搏斗一边退了出去。提弥明为赵盾战死。

初，宣子田于首山^①，舍于翳桑^②，见灵辄饿^③，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④。”食之，舍其半。问之。曰：“宦三年矣^⑤，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⑥，置诸橐以与之^⑦。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⑧。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⑨，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注释

①首山：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

②舍：住宿，休息。翳yì桑：古地名，首山附近。一说为有浓阴的桑树下。

③灵辄：人民。饿：指严重的饥饿。“饥”指一般的肚子饿；“饿”指没有饭吃而受到死亡的威胁。

④食sì：拿东西给人吃。

⑤宦：为贵族做奴仆。

⑥箪：古代盛饭用的圆形竹器。

⑦橐：口袋。与yù：参与，参加。介：披上铠甲。公介指晋灵公的甲士。

⑧倒戟：倒转戟头，意谓攻击己方。

御：抵御。公徒：晋灵公甲士。

免之：使赵盾脱险。

⑨名居：姓名和住处。

译文

当初，赵盾在首阳山打猎，住在翳桑，看见有个人饿倒在地上，便去问他的情况。灵辄说：“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赵盾给他食物吃，他留下一半。赵盾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在外给贵族做奴仆已经三年了，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健在，现在快到家了，请让我把这个留着给她。”赵盾让他吃完，又另外给他准备了一筐饭和一些肉，装在袋子里给了他。后来灵辄做了晋灵公的卫兵，在这次搏杀中，倒过戟来抵御晋灵公的其他卫兵，使赵盾免于祸难。赵盾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说：“我就是翳桑那个饿倒的人。”问他的姓名住处，他没有回答便退了出去，赵盾就独自逃亡了。

乙丑，赵穿杀灵公于桃园^①。宣子未出山而复^②。大史书曰^③：“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④，亡不越竟^⑤，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呜呼！《诗》曰：‘我之怀矣，自诒伊戚^⑥。’其我之谓矣。”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⑦。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⑧。惜也，越竟乃免^⑨。”

注释

①赵穿：赵盾的弟弟。

②山：晋国边境的山。或说此山为河南温山。

③大史：太史，记载史事之官，这里指晋太史董狐。

④正卿：众卿士之首，执掌国政。

⑤竟：同“境”，国境。

⑥我之怀矣，自诒伊戚：杜预说这两句是逸诗。可能是引自《诗经·邶风·雄雉》，意谓因为我心里多有怀念，反而给自己招来忧患。怀：眷恋。诒：通“贻”，给。戚：忧伤。

⑦不隐：没有隐瞒。

⑧恶：指弑君的恶名。

⑨免：免于恶名。越境即表示不在国内，不必为此负责。

译文

九月二十六日，赵穿在桃园杀死了晋灵公。赵盾没有走出晋国国境，听到消息就回来了。晋国太史董狐记载说“赵盾杀了他的国君”，在朝廷上公布。赵盾说：“不是这样的。”太史回答说：“您身为正卿，逃亡而没有走出国境，又不声讨叛贼，弑君的不是您又是谁？”赵盾说：“唉！《诗经》说：‘由于我对祖国过于怀恋，反而自己招来了忧患。’这大概说的就是我吧。”孔子说：“董狐，是古代的好史官，据事直书而不加隐讳。赵宣子，是古代的好大夫，因为史官记事的原则而蒙受恶名。可惜啊，要是他走出了国境，就可以避免背上弑君的罪名了！”

王孙满对楚子

宣公三年

楚子伐陆浑之戎^①，遂至于洛^②，观兵于周疆^③。

注释

①楚子：楚庄王，名旅，在位二十三年。

陆浑之戎：西北戎族的一支，故城在今河南省嵩县东北。

②洛：指洛水的中上游地区。

③观兵：阅兵。周疆：东周的边疆。

译文

楚庄王发兵攻打陆浑的戎人，到达洛水，在周朝的疆域里阅兵示威。

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①。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②。对曰：“在德不在鼎^③。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④，贡金九牧^⑤，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⑥，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⑦。螭魅罔两^⑧，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⑨。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⑩。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⑪，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⑫，虽大，轻也。天祚明德^⑬，有所厎止^⑭。成王定鼎于郏鄏^⑮，卜世三十^⑯，卜年七百^⑰，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注释

①定王：周定王，名瑜，在位二十一年。王孙满：周大夫。劳lào：慰劳。

②鼎：九鼎。夏商周曾把鼎作为传国之宝，于是用它代表宝器。喻指王位、帝位等。

③在德不在鼎：意为鼎之轻重不在大小，而在于君王是否有德。

④远方图物：图远方之物。图，图画，描绘。

⑤贡金九牧：九州的长官进贡铜器。贡金，贡铜。九牧，九州之牧。牧，一州的长官。

⑥备：齐全，完备。

⑦不若：不顺。

⑧螭魅罔两：亦作“螭魅魍魉”。传说中川泽山林的妖怪。

⑨天休：天赐的福佑。

⑩载祀：载和祀都是年的意思。这里指商享国年数。

⑪休明：美好光明。

⑫回：邪僻。

⑬祚zuò：保佑，赐福。

⑭底dǐ止：同义词连用，终、限之意。

⑮郏鄏jiàrǔ：周王城地名，在今河南洛阳西。

⑯卜世：占卜周朝的世代数。

⑰卜年：占卜周朝的享国年数。

译文

周定王派遣王孙满慰劳楚庄王。楚庄王问起九鼎的大小轻重如何。王孙满回答说：“鼎的大小轻重在于德而不在于鼎本身。以前夏代刚刚拥立有德之君的时候，描绘远方各种奇异事物的图像，以九州进贡的金属铸成九鼎，将所画的事物铸在鼎上反映出来。鼎上各种事物都已具备，使百姓了解哪些是神，哪些是邪恶的事物。所以百姓进入川泽山林，就不会碰上不利于自己的东西。螭魅魍魉这些鬼怪都不会遇上，因而能够使上下和谐，以承受上天的福佑。夏桀昏乱无德，把九鼎迁到了商朝，前后六百年。商纣暴虐，鼎又迁到了周朝，德行如果美善光明，鼎虽然小，也是有分量的。如果奸邪昏乱，鼎虽然大，分量却轻。上天赐福给明德的人，是有一定期限的。成王把九鼎固定安放在郏鄏，占卜的结果是传三十世，享国七百年，这是上天所规定的。周朝的德行虽然衰微，但是天命并没有改变。鼎的轻重，是不能询问的。”

若敖氏之兴灭

宣公四年

初，楚司马子良生子越椒^①。子文曰：“必杀之！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弗杀，必灭若敖氏矣^②。谚曰：‘狼子野心。’是乃狼也^③，其可畜乎^④？”子良不可。子文以为大慼^⑤。及将死，聚其族，曰：“椒也知政^⑥，乃速行矣，无及于难。”且泣曰：“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⑦！”及令尹子文卒，斗般为令尹^⑧，子越为司马。贾为工正，谮子扬而杀之^⑨，子越为令尹，己为司马。子越又恶之，乃以若敖氏之族，圄伯嬴于阳而杀之^⑩，遂处烝野^⑪，将攻王。王以三王之子为质焉^⑫，弗受。师于漳澨^⑬。

注释

①子良：斗伯比之子，令尹子文之弟。

子越椒：即都椒，字子越。

②若敖氏：楚国国君熊仪死后，谥号为“若敖”。故其后人称为若敖氏。

③是：指子越椒。

④畜：养。

⑤大慼qī：极大的忧虑。

⑥知政：执政。

⑦若敖氏之鬼：指若敖氏祖先。

其：将要。馁：饥饿。而：语气词。

⑧斗般：子文之子，字子扬。

⑨谮：诬陷。

⑩圄yǔ：囚禁。伯嬴：即wěi贾。

lǎo阳：楚国邑名，在今湖北荆州。

⑪烝野：在今湖北荆州境内。

⑫三王：指楚文王、楚成王、楚穆王。子：泛指子孙后代。

⑬漳澨shì：漳水边。

译文

当初，楚国的司马子良生了子越椒。子文说：“一定要杀了他！这个孩子，有熊虎的形状、豺狼的声音，不杀，必然会灭亡若敖氏。俗话说：‘狼子野心。’这孩子是一条狼，难道能够养着吗？”子良不同意，子文为这件事感到极大的忧虑，到他临死的时候，聚集了他的族人，说：“如果越椒一旦执政，就快点走吧，不要等到灾难来临。”同时哭着说：“鬼尚且要求吃东西，若敖氏的祖先不是将要挨饿了吗！”等到令尹子文死去，斗般担任令尹，子越担任司马。贾出任工正，诬陷子扬并且杀了他，子越就做了令尹，他自己做了司马。子越又厌恶他，就带领了若敖氏的族人把伯嬴囚禁在阳并且杀死了他，于是就住在烝野，准备进攻楚庄王。楚庄王用楚文王、楚成王、楚穆王三代国王的子孙作为人质，子越不接受。楚庄王在漳澨用兵。

秋七月戊戌，楚子与若敖氏战于皋浒^①。伯棼射王^②，汰辀^③，及鼓跗^④，著于丁宁^⑤。又射，汰辀，以贯笠毂^⑥。师惧，退。王使巡师曰：“吾先君文王克息，获三矢焉^⑦，伯棼窃其二，尽于是矣。”鼓而进之，遂灭若敖氏。

注释

①皋gāo浒：楚地名，在今湖南襄阳西。

②伯棼：即子越椒。

③汰：过。辀：车辕。

④鼓跗fū：鼓架的四足。借指鼓架。

⑤著：射中。丁宁：即钲，古代行军的乐器。

⑥贯：穿过。笠毂gǔ：古代撑在兵车上的笠帽。

⑦矢：箭。

译文

秋季，七月戊戌日，楚庄王和若敖氏在皋浒交战。子越椒用箭射楚庄王，箭飞过楚王的车辕，穿过鼓架，射在铜钲上。又射一箭，飞过车辕，透过车盖。楚军害怕，开始退却。楚庄王派人在军队里到处宣示说：“我们的先君文王攻克息国，得到三枝箭，子越椒偷去两枝，已经全用完了。”于是楚王下令击鼓进军，就消灭了若敖氏。

初，若敖娶于郧^①，生斗伯比。若敖卒，从其母畜于郧，淫于郧子之女，生子文焉。郧夫人使弃诸梦中^②。虎乳之^③。郧子田，见之，惧而归。夫人以告，遂使收之。楚人谓乳谷，谓虎於菟^④，故命之曰斗谷於菟。以其女妻伯比，实为令尹子文。其孙箴尹克黄使于齐，还及宋，闻乱。其人曰，“不可以入矣。”箴尹曰^⑤：“弃君之命，独谁受之？尹，天也，天可逃乎？”遂归，复命，而自拘于司败^⑥。王思子文之治楚国也，曰：“子文无后，何以劝善？”使复其所^⑦，改命曰生^⑧。

注释

①若敖：即子文祖父。

郧yún：古国名，在今湖北安陆一带。

②梦：云梦泽。

③乳：哺乳。

④於菟：古时楚国人对虎的称呼。

⑤箴尹：楚国官名，属谏官。克黄：子文之孙。

⑥司败：主管司法的官。

⑦所：官职。

⑧改命：改名。

译文

当初，若敖在郧国娶妻，生了斗伯比。若敖死后，斗伯比跟着他的母亲养在郧国，和郧子的女儿私通，生了子文。郧夫人派人把子文丢在云梦泽里，有老虎给他喂奶，郧子打猎，看到这场面，害怕而回来。夫人把女儿私生子的情况告诉郧子，郧子就让人收养了子文。楚国人称奶为“谷”，称老虎为“於菟”，所以就把这个孩子叫做斗谷於菟。郧子把他的女儿嫁给斗伯比做妻子。斗谷於菟就是令尹子文。子文的孙子箴尹克黄出使齐国，回来时经过宋国，听到叛乱消息。有人说：“不能回去了。”箴尹说：“丢弃国君的命令，还有谁来接纳我？君王，就是上天，上天难道可以逃避吗？”就回到楚国，汇报执行命令的情况并且自动到法官那里请求囚禁。楚庄王想起子文治理楚国的功绩，说：“子文如果没有后代，如何劝人为善？”就让克黄官复原职，把他的名字改为“生”。

申叔时说楚王复封城

宣公十一年

冬，楚子为陈夏氏乱故^①，伐陈。谓陈人“无动^②，将讨于少西氏^③”。遂入陈，杀夏征舒，诸栗门^④。因县陈^⑤。陈侯在晋^⑥。

注释

①楚子：指楚庄王。陈夏氏乱：指宣公十年夏徵舒杀陈灵公所引发的国家混乱。

②动：惊动，害怕。

③少西：指夏征舒，为夏征舒祖父。少西氏即指夏征舒家族。

④huán：古代用车马分裂人的肢体的酷刑，也称车裂。栗门：陈国城门之名。

⑤县陈：把陈国设为楚国的一个县。县在这里用作动词。

⑥陈侯：即陈成公，名午。当时以公子身份在晋国避难。

译文

宣公十一年的冬季，楚庄王由于陈国夏氏作乱的缘故，攻打陈国。并对陈国人说：“不要惊惧，我将要讨伐少西氏。”就进入陈国，杀了夏征舒，把他在栗门五马分尸。因而就把陈国设置为楚国的一个县。当时陈成公正在晋国。

申叔时使于齐^①，反，复命而退^②。王使让之^③，曰：“夏征舒为不道，弑其君，寡人以诸侯讨而戮之，诸侯、县公皆庆寡人^④，女独不庆寡人^⑤，何故？”对曰：“犹可辞乎^⑥？”王曰：“可哉！”曰：“夏征舒弑其君，其罪大矣，讨而戮之，君之义也。抑人亦有言曰^⑦：‘牵牛以蹊人之田^⑧，而夺之牛。’牵牛以蹊者，信有罪矣^⑨；而夺之牛，罚已重矣。诸侯之从也，曰讨有罪也。今县陈，贪其富也。以讨召诸侯，而以贪归之^⑩，无乃不可乎^⑪？”

注释

①申叔时：楚国大夫。

②复命：汇报使命完成情况。

③让：责备。

④县公：春秋时楚国对县长官的尊称。

⑤庆：庆贺。

⑥犹可辞乎：还可以解释几句吗。犹：还。辞：辩解。

⑦抑：然而，可是。

⑧蹊：踩踏。

⑨信：确实。

⑩归：结局，归宿。

⑪无乃不可乎：岂不是不合适吗。

译文

申叔时出使于齐国，回国，向楚庄王复了命以后就退下去。楚庄王派人责备他说：“夏征舒无道，杀死了他的国君。寡人带领诸侯去讨伐杀了他，诸侯、县公都庆贺我，唯独你没有庆贺我，这是什么缘故？”申叔时回答说：“还可以解释几句吗？”楚庄王说：“可以呀！”申叔时说：“夏征舒杀死他的国君，他的罪恶是很大了；讨伐而杀了他，这也是君王所应当做的事。不过人们也有话说：‘牵牛践踏别人的田地，就把他的牛夺过来。’牵牛践踏田地的人，肯定是有过错的了；但夺走他的牛，惩罚就太重了。诸侯跟从君王行动，说是讨伐有罪的人。现在楚国把陈国设置为县，这就是贪图一国的富有。用伐罪的名义号召诸侯，而最终以贪婪来结束，这恐怕不合适吧？”

王曰：“善哉！吾未之闻也。反之^①，可乎？”对曰：“可哉！吾侪小人所谓‘取诸其怀而与之’也^②。”乃复封陈。乡取一人焉以归，谓之夏州^③。

故书曰：“楚子入陈。纳公孙宁、仪行父于陈。”书有礼也。

注释

①反：同“返”，归还。

②侪：辈。取诸其怀而与之：从别人怀里取物，再归还给他，于己没有损坏而于人则有恩。

③夏州：其地在今湖北汉阳北。

译文

楚庄王说：“好啊！我没有听说过这些话。把土地归还给陈国，可以吗？”申叔时回答说：“当然可以！这就是我辈小人所说的‘从他怀里取物再归还给他’呀。”楚庄王就重新封立陈国，从陈国的每个乡带一个人回楚国，让这批人集中住在一地，取名为夏州。所以《春秋》记载说：“楚子入陈，纳公孙宁、仪行父于陈。”就是表扬这一举动合于礼法。

楚子围郑

宣公十二年

十二年春，楚子围郑^①，旬有七日^②。郑人卜行成^③，不吉；卜临于大宫^④，且巷出车^⑤，吉。国人大临^⑥，守陴者皆哭^⑦。楚子退师^⑧。郑人修城。进复围之，三月，克之^⑨。入自皇门^⑩，至于逵路^⑪。郑伯肉袒牵羊以逆^⑫，曰：“孤不天^⑬，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⑭，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⑮，使臣妾之^⑯，亦唯命。若惠顾前好^⑰，徼福于厉、宣、桓、武^⑱，不泯其社稷，使改事君，夷于九县^⑲，君之惠也，孤之愿之，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⑳，君实图之^㉑。”左右曰：“不可许也，得国无赦^㉒。”王曰：“其君能下人^㉓，必能信用其民矣，庸可几乎^㉔？”退三十里而许之平^㉕。潘尫入盟^㉖，子良出质^㉗。

注释

①楚子：指楚庄王。

②旬：古以天干计日，以十天为一旬。有：通“又”。

③行成：荀议求和。

④临：哭。大宫：诸侯太祖之庙。大，通“太”。

⑤巷出车：把兵车陈列于街巷，表示拼死抵抗保卫国家。

⑥大临：聚哭告哀。

⑦守陴pí者：即守城的将士。陴，城上的矮墙，亦称“女墙”。

⑧楚子退师：春秋以不伐丧为礼，楚王见郑守城者皆哭，以为有国丧，故撤军。

⑨三月：历时三个月。

⑩皇门：郑都城门名。

⑪逵路：四通八达的大道。

⑫郑伯：郑襄公。肉袒：脱去上衣，裸露肢体。古人在祭祀或谢罪时以此表示恭敬或惶恐。

⑬孤：郑襄公自我谦称。不天：不能顺承上天意志。

⑭俘诸江南：俘获并置于长江之南。

⑮翦jiǎn：翦除，灭亡。

⑯臣妾：做奴仆。

⑰惠：赐，表示别人对自己的行为是施加恩惠。

顾：顾念，顾惜。前好：指郑、楚以前的友好关系。

⑱徼福：求福。厉：周厉王，为郑国始封君主桓公之父。

宣：周宣王，为郑国始封君主桓公之兄。

桓：郑桓公。武：郑武公。

⑲夷：等同。九县：指很多县，九是虚数，言其多矣。

⑳布：披露，称述。腹心：指心里话。

㉑图：考虑。

㉒得国无赦：已得到的国家没有再赦免的。

㉓下人：屈居人下。

㉔庸：难道，岂。几：通“冀”，冀望。

㉕退三十里：以表示对郑国的尊重，城下之盟为国家的奇耻大辱，故退兵再盟之。许：允许，许诺。平：讲和。

㉖潘尫wāng：楚国大夫，字师叔。

㉗子良：即公子去疾，郑襄公庶弟。

出质：到楚国作为人质。

译文

鲁宣公十二年春季，楚庄王包围郑国，持续了十七天。郑国人占卜以求和，不吉利；把兵车陈列于街巷，又在太庙号哭着占卜，结果是吉利。城里的人们在太庙聚哭告哀，守城的将士在城上大哭。楚庄王退兵。郑国人修筑城墙，楚国又进军，再次包围郑国，历经三个月，攻克了郑国。楚军从皇门进入，到达京城的大路上。郑襄公脱去上衣，露出肌肤，牵着羊迎接楚庄王，说：“我不能顺承上天的意志，不能侍奉君王，使君王带着怒气驾临到敝邑，这是我的罪过，岂敢不唯命是从？要把我俘虏到长江之南，流放到海边，也听君王吩咐；要灭亡郑国，把郑地赐给诸侯，让郑国人作为奴仆，也听君王吩咐。如果承蒙君王顾念从前的友好，向周厉王、周宣王、郑桓公、郑武公求福，而不灭绝我国，让我国重新侍奉君王，等同于楚国的诸县，这是君王的恩惠，是我的心愿，但又不是我所敢奢望的了。谨允许我表达心里的话，请君王考虑。”左右随从说：“不能答应他，得到了一个国家，没有再赦免的。”楚庄王说：“郑国的国君能够屈己尊人，必然能够用民以信，恐怕还是很有希望的吧！”楚军退兵三十里而允许郑国讲和。潘尫入郑国参加结盟，子良到楚国去做人质。

楚师围宋

宣公十五年

宋人使乐婴齐告急于晋。晋侯欲救之^①。伯宗曰^②：“不可。古人有言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③，未可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谚曰：‘高下在心^④。’川泽纳污，山薮藏疾^⑤，瑾瑜匿瑕^⑥，国君含垢^⑦，天之道也。君其待之！”乃止。

注释

①晋侯：指晋景公。

②伯宗：晋国大夫。

③天方授楚：上天正在庇佑楚国。

④高下在心：对事情的高下裁决，都在于心中有数。言应全面考虑忍耐慎重。

⑤川泽：泛指江河湖泊。污：污垢。

薮sǒu：水少而草木茂盛的湖泽。疾：即毒害人的虫蛇。一说藏疾为隐藏疾病，古人认为山林多瘴疠。亦通。

⑥瑾瑜：美玉。匿瑕：掩藏瑕疵。

⑦含垢：容忍耻辱。

译文

宋国人派乐婴齐到晋国紧急告难，晋景公想要救援宋国。伯宗说：“不行。古人有话说：‘鞭子虽然长，达不到马肚子。’上天正在庇佑楚国，不能和他争斗。虽然晋国国力强盛，能够违背上天吗？俗话说：‘高下裁决，心里有数。’河流湖泊里容纳污泥浊水，山林草野里暗藏毒虫猛兽，美玉也藏匿着瑕疵，国君也得容忍耻辱，这是上天的常道。君王还是暂且等待吧！”于是，晋景公就停止发兵救宋。

使解扬如宋^①，使无降楚，曰：“晋师悉起^②，将至矣。”郑人囚而献诸楚。楚子厚赂之^③，使反其言。不许。三而许之^④。登诸楼车^⑤，使呼宋人而告之。遂致其君命^⑥。楚子将杀之，使与之言曰^⑦：“尔既许不穀，而反之^⑧，何故？非我无信，女则弃之^⑨。速即尔刑！”对曰：“臣闻之，君能制命为义^⑩，臣能承命为信，信载义而行之为利^⑪。谋不失利，以卫社稷，民之主也。义无二信^⑫，信无二命^⑬。君之赂臣，不知命也。受命以出，有死无，又可赂乎^⑭？臣之许君，以成命也^⑮。死而成命，臣之禄也^⑯。寡君有信臣，下臣获考死^⑰，又何求？”楚子舍之以归。

注释

①解扬：晋国大夫，字子虎。

②悉：全部。起：起兵。

③楚子：指楚庄王。厚赂：以厚礼贿赂收买。

④三而许之：再三要求才答应了。

⑤楼车：古代战车。上设望楼，用以瞭望敌人。

⑥致其君命：传达了晋国国君要宋坚守待援的命令。

⑦使：使者。与之言：与解扬对话。

⑧反之：反过来说，即食言。

⑨女：同“汝”，你。弃：背弃。

⑩制命：拟定命令。承命：受命。

⑪信载义：以信用去遵守道义。利：利益。

⑫二信：对两方都诚信。

⑬二命：执行两方相反的命令。

⑭yǔn：同“陨”，陨落，废弃。

⑮成命：达成君主的命令。

⑯禄：福。

⑰考死：完成使命而死。考，完成。意谓死得其所。

译文

晋国派遣解扬到宋国去，让宋国不要投降楚国，说：“晋国的军队都已经出发，即将到达了。”解扬路过郑国时，郑国人把他囚禁起来并献给楚国。楚庄王用重礼贿赂他，让他说晋国不来救宋，和本来的意思相反。解扬不答应。再三劝说以后才答应了。楚国人让解扬登上楼车，向宋国人喊话，将楚国人要说的话告诉他们。解扬就乘机传达晋君要宋坚守待援的命令。楚庄王准备杀死他，派使者对他说：“你既已答应了我，现在又食言，是什么缘故？并不是我没有信用，而是你自己就丢失了它。你赶快去受刑罚吧！”解扬回答说：“臣听说，国君能制订命令就是道义，臣下能接受命令就是信用，以信用去遵循道义然后去做就是利益。谋划不失去利益，以保卫国家，才是百姓的主人。遵守道义不能对两方都诚信，要诚信不能执行两方相反的命令。君王贿赂下臣，就是不懂得信无二命的道理。接受了国君的命令而出行，宁可一死而不能废弃命令，这难道是可以贿赂的吗？下臣之所以答应您，那是为了借机会完成国君的使命。死而能完成使命，这是下臣的福气。寡君有守信的下臣，下臣死得其所，还有什么可求？”楚庄王于是赦免了解扬放他回去。

夏五月，楚师将去宋，申犀稽首于王之马前曰^①：“毋畏知死而不敢废王命^②，王弃言焉^③。”王不能答。申叔时仆^④，曰：“筑室，反耕者^⑤，宋必听命。”从之。宋人惧，使华元夜入楚师，登子反之床^⑥，起之^⑦，曰：“寡君使元以病告^⑧，曰：‘敝邑易子而食^⑨，析骸以爨^⑩。虽然，城下之盟^⑪，有以国毙^⑫，不能从也。去我三十里，唯命是听。’”子反惧，与之盟，而告王。退三十里，宋及楚平。华元为质。盟曰：“我无尔诈，尔无我虞^⑬。”

注释

①申犀：楚国大夫。

②毋畏：申毋畏，即申舟，申犀之父。前一年申毋畏出使途中被杀于宋国。

③弃言：背弃诺言。楚王曾说如果申舟被宋人所杀，他将兴兵报仇。

④申叔：楚国大夫。仆：驾车。

⑤筑室：修建屋舍。反耕者：叫耕者回来。反同“返”。表示楚将长久困围。

⑥子反：公子侧，楚国主将。

⑦起之：叫他起床。

⑧病：困境。

⑨易子而食：交换子女杀了吃掉。

⑩析骸：把尸骨劈开。爨cuàn：烧火做饭。

⑪城下之盟：指在敌方兵临城下时被迫签订的屈服的和约。

⑫有以国毙：宁可让国家灭亡。

⑬虞：欺骗。

译文

夏季，五月，楚军准备离开宋国，申犀在楚庄王马前叩头说：“申舟知道死而不敢废弃君王的命令，君王背弃自己的誓言了。”楚庄王不能回答。申叔这时正为楚庄王驾车，说：“修建屋舍，让种田的人回来，宋国必然听从命令。”楚庄王听从了此言。宋国人害怕，派华元在夜里潜入楚军营，登上子反的床，叫他起来，说：“寡君派华元把宋国的困境告诉你，说：‘敝国的人交换子女杀了吃，把尸骨劈开烧火做饭。尽管如此，兵临城下而被迫签约，宁可让国家灭亡，也是不能这样做的。你们退兵三十里，宋国将唯命是听。’”子反害怕，就和华元订立盟誓然后报告楚庄王。楚军退兵三十里，宋国和楚国讲和。华元作为人质。盟誓说：“我不骗你，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