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僖公

齐桓公伐楚

僖公四年

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①。蔡溃^②，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③：“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④，不虞君之涉吾地也^⑤，何故？”管仲对曰^⑥：“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⑦：‘五侯九伯^⑧，女实征之^⑨，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⑩，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⑪，北至于无棣^⑫。尔贡包茅不入^⑬，王祭不共^⑭，无以缩酒^⑮，寡人是征^⑯。昭王南征而不复^⑰，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⑱！”师进，次于陉^⑲。

注释

①齐侯：指齐桓公。诸侯之师：各诸侯国的军队。除了齐国是联军主力外，还有鲁、宋、陈、卫、郑、许、曹七国的军队。

②蔡：周朝诸侯国名，在今河南上蔡、新蔡一带。蔡是楚的盟国。

③楚子：楚成王熊恽。使：派人。

④唯：即使。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句意是指即使马或牛雌雄相诱，奔跑且快且远，也不能相及。比喻距离遥远，彼此没什么关系。

⑤虞：料想。

⑥管仲：齐国大夫，名夷吾，字仲，谥曰“敬仲”，史称管子。齐国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一位霸主。

⑦召shào康公：周文王庶子，名奭，谥号康。

大：同“太”，指齐太公吕尚，是齐国的创始者。

⑧五侯：诸侯有五种爵位：公、侯、伯、子、男。

九伯：九州之长，泛指天下诸侯。一说五、九皆虚数。

⑨女：同“汝”，你。夹辅：左右辅助。

⑩履：踩踏之意，引申为足迹所至之范围、领土。一说践履所至指可以征伐所及的地方。

⑪穆陵：上文持“履”为领土说者认为在今山东临朐县南穆陵关。持“履”为征伐说者认为在今湖北麻城市北。

⑫无棣：齐国地名，在今山东无棣县北。

⑬贡：进贡之物。包茅：古代祭祀时用以滤酒的青茅。因以裹束青茅置匣中，故称。青茅是楚国的特产。入：进贡。

⑭共：同“供”。

⑮缩酒：古代祭祀时用青茅滤酒去渣，谓之缩酒。缩，过滤。

⑯征：质问，责问。是征，即“征是”。

⑰昭王：周昭王，名瑕，西周第四代君王。相传昭王十九年，他南巡荆楚不返，死于汉水之中。复：返回。

⑱水滨：指汉水之滨。昭王时，汉水还不属于楚国的疆域，故云。

⑲次：驻留。陉：楚国地名，在今河南郾城南。

译文

鲁僖公四年的春天，齐桓公率领鲁僖公、宋桓公、陈宣公、卫文公、郑文公、许穆公、曹昭公各诸侯的联军入侵蔡国。蔡军溃败，齐桓公就接着进攻楚国。楚成王派遣使者来到军中，说：“君王住在北方，寡人住在南方，即使是牛马发情狂奔彼此也不能到达。不曾想到君王竟不顾路远来到我国的土地上，这是什么缘故？”管仲回答说：“以前召康公命令我们的先君太公说：‘五侯九伯，你都可以征伐他们，以便辅助王室。’赏赐给我们先君征伐的范围，东边到大海，西边到黄河，南边到穆陵，北边到无棣。你们应当承担的裹束的青茅没有进献，使天子的祭祀缺乏供奉，不能滤酒请神，我因此来问罪。昭王南征到楚国而没有回去，我为此也来责问。”楚国使者回答说：“贡品没有送去，这确是我君的罪过，今后怎么敢不供给呢？至于昭王南巡没有回去，君王还是问水边上的人吧！”诸侯的联军继续前进，驻扎在陉地。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①。师退，次于召陵^②。

注释

①屈完：楚国大夫。如：往，去。

师：指驻扎在陉的诸侯之师。

②召陵：楚国地名，在今河南郾城东。

译文

夏季，楚成王派遣屈完到诸侯军驻地。诸侯军队撤退，驻扎在召陵。

齐侯陈诸侯之师^①，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穀是为^②？先君之好是继，与不穀同好，如何？”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③，辱收寡君^④，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⑤，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⑥，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

屈完及诸侯盟。

注释

①陈：摆开，排列。

②不榖：不善，古代君王、诸侯自称的谦辞。

③惠：敬辞，无实意。缴：通“邀”，求取。

鄙邑：谦称自己的国家。

④辱：谦辞，无实意。收：接纳。

⑤绥：安抚。

⑥方城：楚国境内山名，在今河南叶县南。

译文

齐桓公把诸侯的军队列成战阵，和屈完同坐一辆战车检阅队伍。齐桓公说：“这次出兵，难道是为了我一个人吗？为的是继续先君建立的友好关系。贵国也同鄙国建立友好关系怎么样？”屈完回答说：“君王惠临敝国求福，承蒙君王收容我君为同好，这正是我君的愿望！”齐桓公说：“以这样的军队来作战，谁能够抵御他们？用这样的军队来攻城，哪个城攻不破？”屈完回答说：“君王如果用德行安抚诸侯，谁敢不服？君王如果用武力，我们楚国有方城山作为城墙，汉水作为护城河，即使您的兵马众多，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用处。”

屈完与各诸侯订立了盟约。

晋骊姬之乱

僖公四年

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①，卜之^②，不吉；筮之^③，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④，不如从长。且其繇曰^⑤：‘专之渝^⑥，攘公之羭^⑦。一薰一莸^⑧，十年尚犹有臭^⑨。’必不可！”弗听，立之。生奚齐，其娣生卓子^⑩。

注释

①骊姬：晋献公的宠妃。

②卜：用龟甲占卜。

③筮shì：用蓍草占卜。

④短：指不灵验。长：指灵验。

⑤繇zhòu：记录占卜结果的兆辞。

⑥专之：指专宠骊姬。渝：变。

⑦攘：夺去。羭yú：羊之肥美者。言专宠过分会变出坏心，夺取主人所好之羊。这里暗指太子申生。

⑧薰：香草。莸yóu：臭草。

⑨十年尚犹有臭：意谓臭草混杂在香草里，把香草都弄臭了。

⑩娣dì：妹妹。

译文

当初，晋献公想要立骊姬为夫人，用龟甲来占卜，结果不吉利；用蓍草占卜，结果吉利。献公说：“依从蓍草所占卜的结果。”占卜的人说：“蓍草没有龟卜灵验，不如按照龟卜。而且它的繇辞说：‘专宠过分会使人心生不良，将要夺取您的公羊。香草和臭草混杂在一起，十年以后还会有臭气。’一定不可以。”晋献公不听，立了骊姬为夫人。骊姬生了奚齐，她的妹妹生了卓子。

及将立奚齐，既与中大夫成谋^①，姬谓大子曰^②：“君梦齐姜^③，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④，归胙于公^⑤。公田^⑥，姬置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⑦。公祭之地^⑧，地坟^⑨。与犬，犬毙。与小臣^⑩，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大子^⑪。”大子奔新城^⑫。公杀其傅杜原款^⑬。

注释

①中大夫：晋国官名，指里克。成谋：定好计策，有预谋。

②大子：太子，指申生。

③齐姜：太子申生的亡母。

④曲沃：晋国的旧都，在山西闻喜县东。

⑤胙zuò：祭祀时用的酒肉。

⑥田：同“畋”，打猎。

⑦毒：投毒，放毒药。

⑧祭之地：用酒祭地。

⑨坟：土堆。这里指地面凸起。

⑩小臣：在宫中执役的宦官。

⑪贼：阴谋。

⑫新城：即曲沃。

⑬傅：保傅，古代保育、教导太子等贵族子弟及未成年帝王、诸侯的官员。

译文

等到打算立奚齐做太子的时候，骊姬已经和中大夫谋定了计策。骊姬对太子说：“国君梦见你母亲齐姜，你一定要赶快祭祀她。”太子到曲沃祭祀，把祭祀的酒肉带回来给献公吃。献公刚好出外打猎，骊姬把祭酒祭肉在宫里放了六天。献公回来，骊姬在酒肉里下毒后献给献公。献公以酒祭地，地上的土突起像坟堆。把肉给狗吃，狗就死了；给宫里宦官吃，宦官也死了。骊姬哭着说：“这是太子的阴谋。”太子逃亡到新城，献公杀了太子的保傅杜原款。

或谓大子^①：“子辞^②，君必辩焉^③。”大子曰：“君非姬氏^④，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⑤。”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⑥，人谁纳我^⑦？”

注释

①或：有人。

②辞：辩解，解说。

③辩：通“辨”，分辨，辨别。

④非：没有。

⑤吾又不乐：我又不能使他欢乐。

⑥被：蒙受，遭受。此名：指杀父的罪名。

⑦人谁：谁人。纳：接纳，收容。

译文

有人对太子说：“您如果申辩，国君是必定能弄清楚的。”太子说：“国君没有骊姬，睡不好，吃不好。我如果申辩，骊姬必定有罪。国君年纪老了，骊姬有罪会使国君不高兴，我又不能让他开心。”这个人就说：“那么您逃走吧！”太子说：“国君还没有查清我的罪过，带着这个名声出去，别国谁会接纳我？”

十二月戊申，缢于新城^①。姬遂谮二公子曰^②：“皆知之^③。”重耳奔蒲^④。夷吾奔屈^⑤。

注释

①缢：吊死。

②谮zèn：诬陷。二公子：指重耳与夷吾。

③皆知之：言都参与了下毒的事。

④重耳：晋献公庶子，申生的异母弟，后继位为晋文公。蒲为其采邑，在今山西隰xí县。

⑤夷吾：晋献公庶子，申生的异母弟，后继位为晋惠公。屈为其采邑，在今山西吉县。

译文

十二月戊申日，太子在新城吊死了。骊姬就诬陷两位公子说：“他们都参与了太子的阴谋。”于是重耳逃亡到蒲城，夷吾逃亡到屈地。

僖公五年

初，晋侯使士为二公子筑蒲与屈^①，不慎^②，置薪焉。夷吾诉之。公使让之。士稽首而对曰^③：“臣闻之：‘无丧而戚^④，忧必仇焉^⑤；无戎而城^⑥，仇必保焉^⑦。’寇仇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⑧，不敬；固仇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⑨：‘怀德惟宁^⑩，宗子惟城^⑪。’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⑫，焉用慎？”退而赋曰：“狐裘尨茸^⑬，一国三公^⑭，吾谁适从^⑮？”

注释

①晋侯：指晋献公。士wěi：晋国大夫。

②不慎：不慎重，言工作不认真。古筑墙，中实泥土，今在其中掺杂柴草，不结实，故称不慎。

③稽qǐ首：叩头至地，古代九拜中最敬重的礼。

④戚：悲伤，忧伤。

⑤仇：言相应而生。

⑥戎：战事。城：动词，筑城。

⑦仇：仇敌，敌人。保：保卫，守卫。

⑧废命：废弃君命。

⑨《诗》：指《诗经·大雅·板》。

⑩怀德：心怀德行。

⑪宗子：宗室子弟。言心怀德行以安，则宗子坚固为城。

⑫寻师：用兵。

⑬狐裘：狐皮制的外衣，大夫的服饰。

尨méng茸：蓬松杂乱的样子。

⑭三公：或以为指献公、重耳、夷吾。

⑮适：跟从。

译文

当初，晋献公派大夫士为重耳和夷吾在蒲地和屈地筑城，不小心在城墙里掺杂了木柴。夷吾向晋献公报告了这件事。晋献公派人责备士。士叩头回答说：“臣听说：‘没有丧事而悲伤，忧愁必然随之而来；没有战事而筑城，国内的敌人必然据作守卫之用。’既然仇敌可以占据，哪里用得着谨慎？担任官职而废弃军令，这是不敬；巩固敌人可以占据的地方，这是不忠。失去了忠和敬，又拿什么来侍奉国君？《诗经》说：‘心存德行就是安宁，宗室子弟就是坚固成城。’君王只要修养德行而巩固同宗子弟的地位，哪个城池能比得上？三年以后就要用兵，哪里用得着谨慎？”士退出去而赋诗说：“狐皮袍子蓬松杂乱，一个国家有了三个主公，我究竟该跟从哪一个？”

及难，公使寺人披伐蒲^①。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②。”乃徇曰^③：“校者，吾仇也。”逾垣而走^④，披斩其袪^⑤。遂出奔翟^⑥。

注释

①寺人：宫中近侍小臣，阉人。披：人名。

②校：抵抗。

③徇：宣告，遍告。

④逾：越过。垣：墙。

⑤袪qū：衣袖。

⑥翟：通“狄”，古时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部落。

译文

等到祸难发生，晋献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重耳说：“国君和父亲的命令不能违抗。”于是通告众人说：“抵抗的就是我的敌人。”重耳越墙逃走时，寺人披只斩掉了他的袖口。重耳于是逃亡到狄国。

僖公六年

六年春，晋侯使贾华伐屈^①。夷吾不能守，盟而行^②。将奔狄，郤芮曰^③：“后出同走^④，罪也^⑤。不如之梁^⑥。梁近秦而幸焉^⑦。”乃之梁。

注释

①贾华：晋国大夫。

②盟而行：与屈人订立盟约，而后出逃。

③卻芮xìruì：晋国大夫。

④后出同走：谓在重耳之后出走，却奔逃到同一个地方。

⑤罪也：言如此等于承认是同谋，更有罪了。

⑥之：到……去。梁：诸侯国名，嬴姓，在今陕西韩县南。

⑦秦：诸侯国名，嬴姓，在今陕西凤翔县。幸：帮助。

译文

僖六年春季，晋献公派遣贾华率军进攻屈地。夷吾守不住，和屈人订立盟约而后出逃。他准备逃亡到狄，郤芮说：“在重耳之后出走，却同样奔逃到狄，这等于承认你有同谋的罪过。不如去梁国。梁国接近秦国，能得到秦国的帮助。”于是夷吾就去了梁国。

宫之奇谏假道

僖公五年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①。

宫之奇谏曰^②：“虢，虞之表也^③。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④，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⑤，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公曰：“晋，吾宗也^⑥，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⑦。大伯不从^⑧，是以不嗣。虢仲、虢叔^⑨，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⑩。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⑪？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⑫？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注释

①晋侯：晋献公。假：借。虞：姬姓古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县北。虢：有东虢、西虢、北虢之分，此处指北虢，在今山西省平陆县东北。

②宫之奇：虞国大夫。

③表：外层，屏障之意。

④玩：忽视，掉以轻心。指不可忽略纵容晋国的侵略扩张之心。

⑤辅：车轮两旁的外板，大车载物必须用辅，故与车相依。一说辅为面颊，车为牙床骨，亦通。

⑥宗：同族，晋、虞皆属姬姓。

⑦大伯：周太王长子，吴始祖。大，同“太”，泰。虞仲：周太王次子，虞始祖，与泰伯一同逃往江南。大王：周太王，即古公亶父，周朝先王，周文王之祖父。昭：古代宗庙次序，始祖的神位居中，二始祖居左，三始祖居右，其后相递左右。数偶居左者称昭，数奇居右者称穆。父子异列，祖孙同列。周以太伯为始祖，所以其三子泰伯、虞仲、王季皆称为“昭”。

⑧不从：不跟从在大王左右。指太伯知道周太王有意立王季为帝，与虞仲出走到江南。

⑨虢仲、虢叔：王季的次子和三子，文王之弟，为西虢、东虢的始君。

⑩盟府：掌管盟约、册典的官署。当时君主凡有赏赐必有誓词，周王和诸侯都有官署，专门记录收藏于档案。

⑪桓：曲沃桓叔，晋献公曾祖父。庄：曲沃庄伯，晋献公祖父。但晋献公杀了桓叔、庄伯的其他后代。

⑫偪bī：逼迫，威胁之意。

译文

晋献公再次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宫之奇劝谏说：“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国灭亡，虞国必定会跟着灭亡。不能纵容晋国开启野心，这支入侵虢国的军队不能忽视。借道给晋国一次已经过分了，难道还可以来第二次吗？俗话说：‘大车的护板和车子互相依存；嘴唇缺了，牙齿便无所遮蔽。’这话说的正是虞国和虢国的关系。”虞公说：“晋国与我是同宗，难道会害我吗？”宫之奇回答说：“泰伯、虞仲，是太王的儿子。泰伯没有随侍在侧，所以没有继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在周文王那里做过卿士，有功于王室，受勋的记录还藏在盟府。晋国都已经准备灭掉虢国，对虞国又有什么可爱惜的？况且虞国于晋献公能比晋国的桓叔、庄伯更加亲近吗？如果晋献公爱惜桓叔、庄伯，这两个家族的后人有什么罪过，惨遭杀戮，难道不是因为他们使晋献公感到了威胁吗？亲近的人由于受宠威胁到王室，尚且被无辜杀害，何况是一个国家的威胁呢？”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①。”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②：‘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③，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④，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⑤？”

弗听，许晋使。

宫之奇以其族行^⑥，曰：“虞不腊矣^⑦。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⑧。”

注释

①据：保佑。

②《周书》：记载周历史的书，已轶。

③易物：易为改变，物指祭品。意为不同的人祭祀时，祭品相似，但有德之人的祭品神才享用。

④冯依：凭借，依靠。冯，同“凭”。

⑤其：难道。

⑥以其族行：指宫之奇率领同族离开虞国以避祸。

⑦腊：古代年终时的大祭，始于周朝。

⑧更举：再次发动军队。

译文

虞公说：“我所祭献的物品丰盛又清洁，神明必定保佑我。”宫之奇回答说：“下臣听说，鬼神并不是亲近哪一个人，而只是佑护有德行的人，所以《周书》说：‘上天对人不分亲疏，只对有德行的才加以辅助。’又说：‘祭祀的黍稷不芳香，光明的德行才芳香远闻。’又说：‘百姓不用变更祭祀的物品，只有有德之人的祭品神才愿意享用。’如此看来，如果没有德行，百姓就不会和睦，神明也就不来享用祭物了。神明所凭依的，就在于人的德行。如果晋国占取了虞国，发扬美德作为芳香的祭品奉献于神明，神明难道会吐出来而不享用吗？”虞公不听，答应了晋国使者借路的要求。宫之奇带领着他的族人出走，说：“虞国过不了今年的腊祭了。这次虞国就会灭亡，晋国不必再次出兵了。”

冬，十二月丙子朔^①，晋灭虢，虢公丑奔京师^②。师还，馆于虞^③，遂袭虞，灭之。执虞公及其大夫井伯^④，以媵秦穆姬^⑤。而修虞祀^⑥，且归其职贡于王^⑦。

故书曰：“晋人执虞公。”罪虞，且言易也。

注释

①冬十二月丙子朔：周历十月初一。鲁历十二月即周历十月。朔，阴历每月初一。

②虢公丑：虢国国君，名丑。京师：周王城，在今河南洛阳。

③馆：客舍。此处做动词，意为暂住。

④执：逮捕。井伯：虞国大夫。

⑤媵yìng：陪嫁的人或物。

秦穆姬：晋献公之女，嫁与秦穆公。

⑥虞祀：虞国举行祭祀之地。

⑦职贡：贡品，税物。

译文

冬季，十二月初一日，晋国灭掉了虢国。虢公丑逃亡到京城。晋军返回途中，住在虞国，乘机袭击虞国，使其灭亡。晋国人抓住了虞公和他的大夫井伯，并作为秦穆姬的随嫁奴隶。晋献公继续祭祀虞国的祖先，虞国该献给周王的贡物也继续进献。

所以《春秋》记载说：“晋人执虞公。”这是归罪于虞公，认为他把借道之事处理得太过轻率了。

葵丘之盟

僖公九年

夏，会于葵丘^①，寻盟^②，且修好，礼也。

王使宰孔赐齐侯胙^③，曰：“天子有事于文武^④，使孔赐伯舅胙^⑤。”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⑥。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⑦，加劳^⑧，赐一级^⑨，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⑩，小白^⑪，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⑫，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注释

①葵丘：宋国地名，在今河南民权东北。

②寻盟：延续先前的同盟。寻，持续。

③王：周襄王，名郑。宰孔：又称周公宰，周襄王时任王室太宰，名孔。齐侯：齐桓公。

胙zuò：祭祀用的肉，祭后分送给参与祭祀的人。

④事：祭祀。祭祀和战争在春秋时期是统治者的大事。

文武：周文王，周武王。这里指祭祀文王武王。

⑤伯舅：周王称异姓诸侯为伯舅。

⑥且：尚且。后命：追加的命令。

⑦耋dié老：耋，有释为七十，有释为八十。此处泛指年高。

⑧加劳：增加慰劳。

⑨赐一级：级指台阶，天子赏赐诸侯，诸侯须降一级下拜，方可受赐。赐一级指不用下台阶。

⑩天威：天子的威严。违：离开。颜：面。

咫尺：八寸为咫，喻极近。

⑪小白：齐桓公之名。

⑫陨越：跌倒，坠倒。

译文

夏季，鲁僖公和宰周公、齐桓公、宋桓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在葵丘会见，再续过去的盟约，同时修缮关系，这是符合礼法的。

周襄王派使臣宰孔把祭肉赐给齐桓公，说：“周天子祭祀文王、武王，派遣我把祭肉赐给伯舅。”齐桓公准备下阶拜谢。宰孔说：“还有以后的旨意，天子派我说：‘因为伯舅年事已高，加上您对周王室的功劳，奖赐一级，无须下阶拜谢。’”齐桓公回答说：“天子的威严就好像在微臣面前，小白我岂敢受天子的命令而不下阶拜谢？不下拜，我唯恐在诸侯位上摔下来，给天子留下羞辱。岂敢不下阶拜谢？”于是齐桓公下阶拜谢，登上台阶接受祭肉。

秋，齐侯盟诸侯于葵丘，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①，言归于好。”宰孔先归，遇晋侯^②，曰：“可无会也。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③，故北伐山戎^④，南伐楚^⑤，西为此会也。东略之不知，西则否矣。其在乱乎^⑥！君务靖乱^⑦，无勤于行。”晋侯乃还。

注释

①既：既经。

②晋侯：晋献公，献公后到，途中与宰孔相遇。

③略：征战，讨伐。

④北伐山戎：《史记·齐世家》载：“二十三年，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救燕，遂伐山戎。”

⑤南伐楚：见上文《齐桓公伐楚》。

⑥其在乱乎：暗指晋国要担心的是内乱。

⑦靖：安定，平定。

译文

秋季，齐桓公和各路诸侯在葵丘会盟，说：“凡是我们一起结盟的人，既然已经订立盟约，就要恢复到过去那样友好。”宰孔先行回国，遇到晋献公，说：“您可以不去参加会盟了。齐桓公不致力于修习德行，而忙于远征，所以向北边攻打山戎，向南边攻打楚国，在西边就举行了这次会盟，向东边是否要有所举动，还不知道，攻打西边是不可能的。晋国的忧患是在内乱吧！君王应该致力于安定国内的祸乱，不用急于前去赴会。”晋献公听了这话，于是就回国了。

泓之战

僖公二十二年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①，大司马固谏曰^②：“天之弃商久矣^③，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

注释

①宋公：宋襄公，名兹甫。

②大司马：宋国官名，简称司马。固：指公孙固，宋庄公之孙。

③商：宋是商的后代。其地为商旧都周围地区。

译文

楚人进军攻打宋国以救援郑国。宋襄公准备应战，大司马公孙固劝阻说：“上天抛弃我们商朝后代已经很久了，君王想要复兴它，这是违背上天而不能被赦免的。”宋襄公不听。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①。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②。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③，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④，宋师败绩。公伤股^⑤，门官歼焉^⑥。

注释

①泓：古水名，古今河南柘城西北。

②既济：渡完河。

③及：趁着。

④陈：同“阵”，摆阵势。

⑤股：大腿。

⑥门官：国君的亲军侍卫，出征则在军左右。

译文

冬季，十一月初一日，宋襄公与楚国人在泓水边上交战。宋军已经排列成战队，楚军还没有全部渡过河。司马说：“宋军兵多而我军兵少，趁他们没有全部渡过河的时候，恳请君王下令攻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楚军渡过河以后还没有排成战队，司马又把刚才的提议报告宋襄公。宋襄公说：“还不行。”等楚军摆开阵势然后才开始发动攻击，宋军被打得大败，宋襄公大腿后受伤，跟随宋襄公的亲士护卫队全被歼灭。

国人皆咎公^①。公曰：“君子不重伤^②，不禽二毛^③。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④。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⑤。”子鱼曰^⑥：“君未知战。勍敌之人，隘而不列^⑦，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耉^⑧，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⑨，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受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⑩。三军以利用也^⑪，金鼓以声气也^⑫。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⑬。”

注释

①咎：责怪，归罪。

②重chóng伤：伤害已经受伤的人。重，重复。

③禽：通“擒”。二毛：头发有黑有白两种颜色，斑白。代指老人。

④阻：阻击。隘：险要的地势。

⑤鼓：击鼓，号令发起进攻。

⑥子鱼：宋桓公的庶长子，宋襄公的庶兄，字目夷。

⑦勍qíng：强劲。

⑧胡耈gǒu：二字均为高寿之意，指老年人。

⑨明耻：宣明吃败仗是国家耻辱的教育。教战：教习战术战法。

⑩服：服侍。

⑪三军：其时诸侯大国设三军，如上、中、下三军。

⑫金鼓：古代用以做行军进退的号令，以声鼓舞士气。金指钲等金属乐器。

⑬儳chán：未列阵的军队。

译文

宋国人的人都责怪宋襄公。宋襄公说：“君子不去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捉头发花白的敌人。自古以来统帅军队，不靠关塞险阻取胜。寡人虽然是殷商亡国的后裔，也不会去击鼓攻击没有摆开阵势的敌人。”子鱼说：“国君不懂战争。强大的敌人，居于狭隘之地而没有摆开阵势，这是上天在帮助我们，把他们拦截而攻击，不也是可以的吗？就这样还害怕不能取胜呢。现在这些强国，都是我们的敌人，就算是老头子，能捉就俘虏回来，管他是不是头发花白呢。要让士兵明白吃败仗是国家的耻辱，以此教导士兵作战，目的就是为了多杀敌人。敌人受伤而没有死，为什么不可以再杀一次？如果是可怜敌人伤员而不再打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伤害他；爱惜那些头发斑白的人，还不如向他们投降。军队，由于有利才加以使用；鸣金击鼓，是用声音来激励兵将斗志。抓住有利的时机而使用，在险要之地攻击是可以的；鼓声大作鼓舞了士气，攻击没有摆开阵势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晋公子重耳之亡

僖公二十三年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①，晋人伐诸蒲城^②。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③，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④，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⑤。狄人伐廧咎如^⑥，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儵、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将适齐^⑦，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⑧。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注释

①重耳：即晋文公，晋献公之子，春秋五霸之一。

难：指被骊姬谗言加害。

②蒲城：重耳封地。

③保：依靠。生禄：禄邑，从采邑中得到赋税收入以供给生活。

④校：通“较”，较量，抗争。

⑤狐偃：晋大夫，晋文公重耳之舅，又称子犯、舅犯。赵衰cuī：即赵成子，字子余，亦称成季，孟子余，晋国之卿。颠颉：晋国大夫。魏武子：名犨chōu，谥武，晋国大夫。司空季子：名胥臣，晋国大夫。

⑥廧咎qiáng gāo如：狄族的一支，隗wěi姓。在今河南安阳市西南。

⑦适：前往。

⑧就木：行将就木之意，进棺材。

译文

晋公子重耳遭到祸难的时候，晋献公的军队到蒲城攻打他。蒲城人想迎战，重耳不肯，说：“仰仗着国君父亲的恩宠而享有奉养自己的俸禄，因此才得到百姓的拥护。拥有了百姓的拥护而反抗国君，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我还是逃走吧。”于是就逃亡到狄人那里，跟随他的人有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狄人攻打廧咎如，俘获了那里的两个女子叔隗、季隗，送给重耳。重耳娶了季隗，生了伯鯈、叔刘；又把叔隗嫁给赵衰，生下赵盾。公子要到齐国去，对季隗说：“等我二十五年，我不回来，你再改嫁。”季隗回答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又再过二十五年改嫁，就已经要进棺材了。请让我等您吧。”公子在狄住了十二年后离开。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①，乞食于野人^②，野人与之块^③。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④。”稽首^⑤，受而载之。

注释

①五鹿：卫国地名，在今河南濮阳县南。

②野人：乡野之人，指农夫，乡下人。

③块：土块。

④天赐：上天的恩赐。土块象征土地，得土块意味着得到国家，故狐偃认为是天赐。

⑤稽首：古时的一种跪拜礼，叩头至地，是九拜中最恭敬的。

译文

经过卫国，卫文公对他并不以礼相待。经过五鹿时，向乡下的农人要饭。那个乡下人给了他一块泥土。公子发怒，要鞭打他。子犯说：“这是上天的恩赐啊！”公子叩头接受，把泥土装上车子带走。

及齐，齐桓公妻之^①，有马二十乘^②，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③，以告姜氏^④。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⑤。”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⑥。

注释

①妻之：“妻”前或“之”后省略“以女”二字，指齐桓公把女儿嫁给重耳为妻。

②乘shèng：古代一车四马为一乘。

③蚕妾：养蚕的女奴隶。

④姜氏：即齐桓公为重耳所娶之人。

⑤怀：怀念，眷恋。安：贪图安乐。败名：败坏功名。

⑥逐：追打。

译文

重耳到达齐国时，齐桓公将女儿嫁给他，并送给他二十乘。公子安于齐国的生活。随从的人认为这样不行，准备离去，在桑树下谋划。养蚕的侍妾正好在桑树上，听到此事，告诉了姜氏。姜氏杀了这个侍妾，告诉公子说：“您有远大的志向，那个偷听到的人，我已经杀了。”公子说：“没有这回事。”姜氏说：“走吧！贪恋妻子和耽于安逸，实在是败坏前途的事。”公子不肯。姜氏和子犯商量，灌醉了公子，然后将他送出齐国。公子酒醒，拿起长戈追打子犯。

及曹^①，曹共公闻其骈胁^②，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③。僖负羁之妻曰^④：“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⑤。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⑥。”乃馈盘飧^⑦，置璧焉。公子受飨反璧。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

注释

①曹：诸侯国名，姬姓，在今山东定陶西北。

②曹共公：名襄，曹昭公之子，前653—前618年在位。

骈pián：并排，相连。

胁：身躯两侧，自腋下到肋骨两侧。骈胁意为肋骨并列连成一片。

③薄：同“迫”，逼近。

④僖负羁：曹国大夫。

⑤相国：辅佐国政。

⑥盍hé：何不。蚤：通“早”。贰：表示不同。

⑦飧sūn：熟食。

译文

重耳到达曹国，曹共公听说他的肋骨排在一起，似乎并成一整块，想看他的裸体以证实一下。趁着重耳洗澡，他就逼近跟前去观看。僖负羁的妻子对他说：“我看晋公子的随从人员，个个都足以担当辅佐国家的大任。如果用他们做国家大臣，晋公子必定能回晋国做国君。回到晋国，肯定会称霸于诸侯。在诸侯中称霸后会惩罚对他无礼的国家，曹国恐怕就是第一个。您何不早一点向他表示友好呢！”僖负羁于是就向晋公子馈送一盘熟食，里边藏着璧玉。公子接受了食品，退回璧玉。

重耳到达宋国，宋襄公把二十乘送给他。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①。叔詹谏曰^②：“臣闻天之所启^③，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④。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二也^⑤。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⑥，三也。晋、郑同侪^⑦，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注释

①郑文公：姬踕，谥号郑文公。他的父亲是郑国第四任王郑厉公。

②叔詹：郑国大夫。

③启：开。

④蕃：繁衍，兴盛。

⑤离：遭受。靖：安定，平定。殆：大概，恐怕。

⑥上人：人上之人，指才智超出常人之人。

⑦同侪：同等地位。侪：等，辈。

译文

到达郑国后，郑文公对重耳也不加礼遇。叔詹劝谏说：“臣听说上天所扶助的人，别人是赶不上的。晋公子具有三条非凡的条件，上天或许准备立他为国君吧，您最好还是以礼相待。同姓的男女如果结合，按理说子孙不能昌盛。晋公子父母皆为姬姓，却能活到今天，这是第一件不同寻常之事。遭受着逃亡在外的忧患，而上天却使晋国安定不下来，大概是将要扶助他了，这是第二件不同寻常之事。有三个人有足以居于别人之上的才德，却始终愿意跟随着他，这是第三件不同寻常之事。晋国和郑国地位相当，他们的子弟路过，本就应当以礼相待，何况是上天所扶助的呢？”郑文公没有听叔詹的劝谏。

及楚，楚子飨之^①，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榖^②？”对曰：“子女玉帛^③，则君有之^④；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⑤，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⑥。若不获命^⑦，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⑧，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⑨。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⑩，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⑪，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⑫？违天必有大咎^⑬。”乃送诸秦。

注释

①楚子：指楚成王。飨xiǎng：用酒食款待。

②不榖gǔ：诸侯对自己的谦称。榖，意为善。

③子女：男女奴隶。

④羽毛齿革：指鸟羽、兽毛、象牙、犀皮等珍贵物品。

⑤波：通“播”，散播。

⑥辟：同“避”，退避之意。舍：三十里为一舍。古代行军，日行三十里。

⑦命：停止攻打之命。

⑧弭mǐ：弓。属zhǔ：著，佩。櫜gǎo：箭袋。鞬jiàn：弓套。

⑨子玉：楚国令尹。

⑩晋侯：晋惠公，名夷吾，晋献公之子。

无亲：无亲近之臣，不得人心之意。

⑪唐叔：唐叔虞，周成王的弟弟，晋始封之国君。

⑫废：衰败。

⑬咎：灾祸，灾难。

译文

重耳到达楚国，楚成王设宴会款待他，说：“公子如果回到晋国，用什么报答我？”公子回答说：“子、女、玉、帛都是君王所拥有的，鸟羽、皮毛、象牙、犀革都是君王土地上的特产。那些流散到晋国的，已经是君王剩下的了，那么我能用什么来报答君王呢？”楚成王说：“尽管这样，究竟用什么报答我？”公子回答说：“如果托君王的福，我能够回到晋国，一旦晋、楚两国交战，在中原相遇的话，我就让晋军后退九十里。如果还得不到君王的罢军命令，那就左手执鞭和弓，右边挂弓袋、箭袋，跟君王较量一下。”楚令尹子玉请求楚王杀掉重耳。楚成王说：“晋公子志向远大而生活节俭，文辞雅致而合乎礼仪。他的随从性情严肃而又宽厚，忠诚又能干。晋惠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内国外都不得人心。我听说姬姓是唐叔后代，将会是最后衰亡的一支，这恐怕是靠晋公子为之振兴吧！上天将要使他兴盛，谁又能够废除他呢？违背上天的旨意，必然会有灾祸。”于是楚成王就把晋公子重耳送到秦国。

秦伯纳女五人^①，怀嬴与焉^②。奉匜沃盥^③，既而挥之^④。怒曰：“秦、晋匹也^⑤，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⑥。他日，公享之^⑦。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⑧，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⑨，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⑩。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注释

①秦伯：秦穆公，嬴姓，名任好。

②怀嬴：秦穆公之女，曾嫁于晋国的太子圉。

③奉：捧着，拿着。匜yí：古代洗手时盛水用的器具。

沃：浇，灌。盥guàn：洗手。

④挥之：面对怀嬴，挥去手上的水，有驱逐对方之意，为不敬之态。

⑤匹：相等，同等。

⑥降服：脱下表示身份的上服。囚：自我拘禁，做囚犯的样子。

⑦享：宴请。

⑧文：有文采，善辞令。

⑨《河水》：古代注家以为是《诗经》中的《沔水》。韦昭注：“河当作沔，字相似误也。其诗曰：‘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言己反国，当朝事秦。”其头两句是“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说满满的流水，归向大海，有晋国人士归向秦国的意义。《六月》：《诗经·小雅》中的一篇。是歌颂尹吉甫辅佐周宣王北伐得胜的诗。头两句是“六月栖栖，戎车既饬”，意思是六月急急遑遑，兵车已经准备好了。秦穆公以此表示可用军队支持重耳返回晋国。

⑩辞：辞谢。指秦穆公表示不敢受礼。

译文

秦穆公送给重耳五个女子做姬妾，秦穆公的女儿怀嬴也在内。有一次，怀嬴捧着盛水的器皿伺候重耳洗手，他洗完后挥手让怀嬴走开。怀嬴很生气，说：“秦、晋两国地位平等，你凭什么轻视我？”公子害怕，脱去上衣做出囚犯的样子表示谢罪。又有一天，秦穆公设宴席招待重耳，子犯说：“我不如赵衰那样有文采，请您让赵衰跟随赴宴。”公子重耳在宴会上赋《河水》这首诗，秦穆公赋《六月》这首诗。赵衰说：“重耳拜谢君王的恩赐！”公子退到阶下叩头，秦穆公走下一级台阶辞谢，表示不敢接受大礼。赵衰说：“君王以辅助周天子的事迹来命令重耳，重耳岂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①，不书，不告入也^②。

注释

①纳：使进入。其时晋惠公死，子怀公立。秦穆公派人护送重耳回国，有与怀公争国之意。

②不书：指《春秋》经文未记载重耳回国一事。

不告：晋国未通告鲁国此事。

译文

僖公二十四年春季，周朝历法的正月，秦穆公把公子重耳送回晋国。《春秋》没有记载重耳回国这件事，是因为晋国没有向鲁国通告此事。

及河^①，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②，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③。”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④，有如白水^⑤！”投其璧于河。

注释

①河：黄河。

②羁绁：羁为马络头，绁为缰绳。

③亡：走开。

④所：如果。舅氏：子犯是重耳舅父，故称。

⑤有如白水：即“有如河”，意谓河神鉴之。当时发誓的套语。

译文

到达黄河岸边，子犯把玉璧还给公子，说：“下臣牵马执缰服侍您走遍了天下各国，下臣的罪过很多，下臣自己尚且知道，何况是君王呢？请您让我从这里走开吧。”公子说：“如果不和舅父同一条心，有河神作证。”说完把他的玉璧扔到了黄河里。

济河，围令狐^①，入桑泉^②，取臼衰^③。二月甲午^④，晋师军于庐柳^⑤。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⑥。师退，军于郇^⑦。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⑧。丁未，朝于武宫^⑨。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⑩。不书，亦不告也。

注释

①令狐：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猗县一带。

②桑泉：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猗县临晋镇东北。

③臼衰：晋国地名，在今山西运城市。

④二月甲午：二月四日。下文的“辛丑”为二月十一日，“壬寅”为二月十二日，“丙午”为二月十六日，“丁未”为二月十七日，“戊申”为二月十八日。

⑤晋师：晋怀公派来抵抗重耳的军队。庐柳：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猗县一带。

⑥公子絷zhí：秦大夫。

⑦郇xún：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省临猗县西南。

⑧曲沃：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省闻喜县东。

⑨武宫：重耳祖父晋武公的庙。

⑩高梁：晋国地名，在今山西临汾东北。

译文

重耳等一行渡过黄河，围攻了令狐，进入桑泉，占取了臼衰。二月四日，晋国的军队驻扎到了庐柳。秦穆公派遣公子絷到晋国军队里去交涉。晋军退走，驻扎在郇地。二月十一日，狐偃和秦国、晋国的大夫在郇地订立盟约。二月十二日，公子重耳到达晋国军队里。十六日，重耳进入曲沃。十七日，重耳在晋武公的庙宇中朝见群臣。十八日，重耳派人在高梁杀死了晋怀公。《春秋》没有记载这件事，也是由于晋国没有来鲁国通告的缘故。

吕、郤畏偪^①，将焚公宫而弑晋侯^②。寺人披请见^③，公使让之^④，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⑤。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⑥，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⑦。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⑧，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⑨，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⑩。君若易之^⑪，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⑫？”公见之，以难告。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⑬。己丑晦^⑭，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⑮，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晋侯逆夫人嬴氏以归^⑯。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⑰。

注释

①吕、郤：晋国大夫吕甥、郤芮。此二人均为晋惠公旧臣。

畏偪：害怕受到迫害。

②公宫：国君居住的宫廷。

③寺人：阉人。披为其名。

④让：责备，怪罪。

⑤女：即“汝”。

⑥田：同“畋”，打猎。

⑦中宿：第二宿。

⑧袪：衣袖。

⑨无二：没有二心。

⑩射钩：指管仲射齐桓公事。齐襄公死后，齐桓公小白与公子纠争位，管仲辅佐公子纠，曾用箭射中小白其衣带钩。小白佯死，得先入为君，是为桓公。桓公即位后不记旧仇，任管仲为相。

⑪易之：之指齐桓公不念旧恶的做法。易之即改变齐桓公的做法。

⑫刑臣：寺人披是阉人，曾受宫刑，故称。

⑬潜会：秘密会见。王城：秦国地名，在今陕西大荔东。

⑭己丑晦：三月三十日。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⑮瑕甥：即吕甥，其封地在瑕，故称。

⑯逆：迎接。嬴氏：秦穆公之女怀嬴。

⑰纪纲：管理门户。

译文

吕、郤两家害怕祸难逼近，准备焚烧宫室而杀死晋文公。寺人披请求进见。晋文公派人责备他，而且拒绝接见，说：“蒲城那一次战役，国君命令你第二天到达，你马上就来了。后来我跟随狄君在渭水边上打猎，你为惠公来杀我，惠公命令你过三个晚上再来，你过两个晚上就来了。虽然有国君的命令，可你为什么那么快呢？蒲城之役时那只被你割断的袖子还在，你还是走开吧！”寺人披回答说：“小臣原来认为国君回国以后，已经了解为君之道了。如果还没有，就会又一次遇到祸难。执行国君的命令不能有二心，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除去国君所厌恶的人，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蒲人、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相干呢？现在您即位做国君，也会同我心目中一样没有蒲、狄吧！齐桓公把射钩之仇放在一边，而让管仲辅助他。君王如果反桓公之道，不忘前仇，我会自己走的，哪里需要君王的命令呢？离开的人很多，岂独是我这个受过宫刑的小臣？”晋文公接见了寺人披，寺人披就把吕甥、郤芮要焚烧宫殿的阴谋告诉了他。三月，晋文公秘密地和秦穆公在王城会见。三十日，文公的宫殿被烧。瑕甥、郤芮找不到晋文公，于是就到黄河边上去找，秦穆公把他们骗去都杀了。晋文公迎接夫人嬴氏回国。秦穆公赠送给晋国卫士三千人，都是一些主管门户的得力臣仆。

初，晋侯之竖头须^①，守藏者也^②。其出也^③，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④。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谓仆人曰：“沐则心覆^⑤，心覆则图反^⑥，宜吾不得见也。居者为社稷之守^⑦，行者为羁绁之仆^⑧，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惧者甚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⑨。

注释

①竖：童仆。头须：童仆之名。

②守藏：保管库藏。

③其出：指重耳出亡的时候。

④求纳：设法接纳重耳回国。

⑤沐则心覆：洗头时弯腰，心也随之向下。

⑥图反：所谋划之事也有所反常。

⑦居者：留守国内之人。

⑧行者：随同出行之人。

⑨遽jù：立即，马上。

译文

当初，晋文公有个侍臣名叫头须，是专门看守仓库，管理财物的。当晋文公出逃的时候，头须偷盗了所管财物潜逃，把这些财物都用来设法让晋文公回国。等到晋文公回来，头须请求进见。晋文公以洗头为由，推辞不相见。头须对仆人说：“洗头的时候弯着腰，心也就随之倒过来，心倒了意图就反过来，无怪我不能被接见了。留在国内的人是守护国家社稷的人，跟随在外的是背着马笼头马缰绳的奔波服役的人，这也都是可以的，何必要怪罪留在国内的人？身为国君而仇视普通人，害怕的人就多了。”仆人把这些话告诉晋文公，晋文公立即接见了他。

狄人归季隗于晋而请其二子^①。文公妻赵衰^②，生原同、屏括、楼婴^③。赵姬请逆盾与其母^④，子余辞。姬曰：“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请，许之。来，以盾为才，固请于公，以为嫡子^⑤，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为内子^⑥，而己下之。

注释

①请其二子：请求留下季隗所生的两个儿子伯鯈和叔刘。一说请示晋文公如何处理季隗的两个儿子。

②妻：以女嫁。即下文的赵姬。

③原同、屏括、楼婴：同、括、婴都是人名，封于原、屏及楼，故称原同、屏括、楼婴。

④逆：迎，迎接。

⑤嫡子：正妻所生之子，多指嫡长子。

⑥内子：古代称卿大夫的嫡妻。

译文

狄人把季隗送回到晋国，请求留下她的两个儿子伯儵和叔刘。晋文公把女儿嫁给赵衰，生了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求迎接赵盾和他的母亲回国。赵衰辞谢不肯。赵姬说：“得到新宠而忘记旧好，以后还怎样使用别人？一定要把他们接回来。”一再坚持，赵衰同意了。叔隗和赵盾回来以后，赵姬认为赵盾有才干，坚决向赵衰请求把赵盾作为嫡子，而让她自己生的三个儿子居于赵盾之下，让叔隗作为正妻，而自己居于叔隗之下。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①，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②，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③？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④，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⑤？”对曰：“尤而效之^⑥，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⑦。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⑧，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⑨。”

注释

①介之推：又名介子推，随重耳出逃。

②主晋祀者：主持晋国祭祀的人，即晋国国君。

③二三子：指随从逃亡之臣。诬：荒谬。

④蒙：蒙骗，欺骗。

⑤怼duì：怨恨。

⑥尤：怨，埋怨。效：模仿，效法。

⑦文：文饰。

⑧绵上：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省介休县东南四十里介山之下。为之田：作为介之推的祭田。

⑨志：标志。旌：表彰。

译文

晋文公赏赐跟随他出逃的人，介之推没有提及禄位，禄位也没有赐到他身上。介之推说：“献公的儿子有九个，只有晋文公一个在世了。惠公、怀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内国外都抛弃了他们。上天不使晋国绝后，必定要立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公子又会是谁？这实在是上天立他为君，而他们这些跟随的人却以为是自己的力量，这不是欺骗吗？偷别人的财物，尚且叫做盗，何况贪上天的功劳以为自己的力量呢？在下位的人把贪功的罪过当成合理，在上位的人对欺骗加以赏赐，上下相互欺骗，这就难和他们相处了。”介之推的母亲说：“你何不也去求赏？这样苦死又能怨谁呢？”介之推回答说：“埋怨这种错误还去效法它，罪就更大了。而且我口出怨言，不应当再吃他的俸禄。”他母亲说：“也让他知道这些，如何？”介之推回答说：“说话，是自身行为的文饰。身体将要隐藏，哪里用得着文饰？这只不过是去求显露罢了。”他母亲说：“你能够这样吗？我和你一起隐居起来。”于是就隐居而死。晋文公派人到处寻找介之推，找不到，就把绵上的田封给他做祭田，说：“以此来记住我的过失，并表扬好人。”

展喜犒师

僖公二十六年

夏，齐孝公伐我北鄙，卫人伐齐，洮之盟故也^①。

注释

①洮táo之盟故：是为了履行前一年在洮地盟约的缘故。

洮之盟：鲁僖公二十五年，鲁、卫、莒结盟。

译文

夏季，齐孝公进攻鲁国北部边境，卫军便攻打齐国，这是卫国履行洮地盟约之故。

公使展喜犒师^①，使受命于展禽^②。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③，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④。”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县罄^⑤，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⑥，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⑦。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⑧，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⑨，昭旧职也^⑩。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⑪！’我敝邑用不敢保聚^⑫，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注释

①公：指鲁僖公。展喜：鲁国大夫。犒师：犒劳齐军。

②受命：接受辞令。展禽：名获，又名柳下惠，春秋时贤人。展喜是他的弟弟。

③玉趾：表示礼节的套话，意思是贵足、亲劳大驾。

④执事：指侍从左右之人。为表示对国君之敬重，不直接称呼，而以执事代指齐孝公。

⑤县xuán罄：悬挂的磬，喻空无所有，贫困之极。县，同“悬”。

⑥股：大腿。肱：胳膊。这里的意思是辅佐。

⑦大师：指太史。职：职掌。

⑧不协：互相侵犯，不团结。

⑨弥：补全。阙：缺口。匡：匡正。

⑩旧职：即周王赋予齐国领导保护东方诸侯国的职责。

⑪率：遵循。

⑫保聚：保指守护城池，聚为聚合兵众。

译文

僖公派遣展喜犒劳齐国军队，派他前去向展禽请教如何措辞。齐孝公尚未进入鲁国国境，展喜跟从拜见了他，说：“我的君主听说君王您亲自出动大驾，将要光临敝邑，所以派遣下臣来慰劳您。”齐孝公说：“鲁国人害怕吗？”展喜回答说：“小人害怕了，君子则不怕。”齐孝公说：“鲁国房屋中像挂起的磬一样的空，四野里光秃秃的连青草都没有，你们凭什么不害怕？”展喜回答说：“凭借着先王的命令。从前周公、太公辅佐周王朝，在左右协助成王。成王慰劳他们，赐给他们盟约，说：‘世世代代的子孙不要互相侵犯。’这个盟约保存在盟府之中，由太史职掌它。齐桓公因此联合诸侯，而商讨解决他们之间的纠纷，弥补他们的过失，而救援他们的灾难，这都是昭显过去的职责。等君王即位，各国诸侯盼望说：‘他会继续桓公的功业吧！’我敝邑因此不敢守护城池纠聚合兵众，说：‘难道他即位九年，就背弃王命、废弃职责吗？他怎么向先君交代呢？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的。’靠着这个，所以不害怕。”齐孝公就收兵回国了。

晋楚城濮之战

僖公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春，晋侯将伐曹^①，假道于卫^②。卫人弗许。还^③，自南河济^④，侵曹伐卫。正月戊申，取五鹿^⑤。二月，晋郤縠卒^⑥。原轸将中军^⑦，胥臣佐下军^⑧，上德也^⑨。晋侯、齐侯盟于敛盂^⑩。

注释

①晋侯：指晋文公重耳。曹：诸侯国，其地在今山东定陶。

②卫：诸侯国，在今河北南部和河南北部的一带。

③还：往回走。

④南河：在河南淇县之南，延津县之北，今河道已不存。

⑤五鹿：卫国地名，在今河南濮阳南。

⑥郤縠：晋国大夫。

⑦原轸：即先轸，晋国大夫。

⑧胥臣：即臼季，又名司空季子。

⑨上德：尚德。

⑩敛盂：卫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南濮阳县东南。

译文

鲁僖公二十八年的春季，晋文公准备攻打曹国，向卫国借路。卫国没有答应。于是回来，从南河渡过黄河，入侵曹国，攻打卫国。正月戊申日，占取了五鹿。二月，郤穀死。原轸率领中军，胥臣辅助下军，把原轸提升，是为了崇尚德行。晋文公和齐昭公在敛盂结盟。

卫侯请盟^①，晋人弗许。卫侯欲与楚，国人不欲，故出其君，以说于晋^②。卫侯出居于襄牛^③。

注释

①卫侯：卫成公。

②说：同“悦”，取悦。

③襄牛：卫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南睢县。

译文

卫成公请求也参加盟约，晋国人不答应。卫成公想亲附楚国，楚国的人民不愿意，所以赶走了他们的国君，来讨好晋国。卫成公离开国都住在襄牛。

公子买戍卫^①，楚人救卫，不克。公惧于晋，杀子丛以说焉。谓楚人曰：“不卒戍也^②。”

注释

①公子买：即子丛，鲁国大夫。

②不卒戍：没有完成戍卫任务。鲁采取两面主义，杀子丛以示不助卫，讨好于晋；对楚则说是子丛未完成任务，故杀之。

译文

公子买驻守在卫国，楚国人救援卫国，没有得胜。鲁僖公害怕晋国，就杀了公子买来讨好晋国。并骗楚国人说：“公子买驻守没到期就想回来，所以杀了他。”

晋侯围曹，门焉^①，多死。曹人尸诸城上^②，晋侯患之^③。听舆人之谋，称^④“舍于墓”。师迁焉。曹人凶惧，为其所得者，棺而出之。因其凶也而攻之。三月丙午^⑤，入曹，数之以其不用僖负羁^⑥，而乘轩者三百人也^⑦，且曰：“献状^⑧。”令无入僖负羁之宫而免其族，报施也。魏犫、颠颉怒曰：“劳之不图^⑨，报于何有！”爇僖负羁氏^⑩。魏犫伤于胸，公欲杀之，而爱其材，使问^⑪，且视之。病，将杀之。魏犫束胸见使者，曰：“以君之灵，不有宁也！”距跃三百，曲踊三百^⑫。乃舍之。杀颠颉以徇于师，立舟之侨以为戎右^⑬。

注释

①门：攻打城门。

②尸诸城上：把晋军的尸体陈列在城墙上。

③患：忧虑，担心。

④舆人：群众。称：声称。舍于墓：驻军在曹的墓地，有威胁挖祖坟之意。

⑤丙午：十日。

⑥数之：数列其罪状。

⑦乘轩者：大夫之上方可乘轩。

⑧献状：供认情况。

⑨劳：功劳。指二人随从重耳出亡之功。

⑩爇ruò：焚烧。

⑪问：慰问。

⑫距跃：向上跳。曲踊：向前跳。三百：形容多次。

⑬舟之侨：虢国人，后奔晋。戎右：周代陪乘之官。出军或田猎时，坐君主之右，执武器，担任保卫工作。魏犫曾为戎右，今被取代。

译文

晋文公发兵包围曹国，攻打城门，战死的人很多。曹军把晋军的尸体陈列在城上，晋文公很为此担心。听了士众主意，声称“在曹国人的墓地宿营”，然后转移军队。曹国人因此而恐惧，把他们得到的晋军的尸体装进棺材运出来，晋军趁曹军恐惧之时攻城。三月十日，进入曹国国都，数列曹王罪状，责备曹国不任用僖负羁，做官坐车的反倒有三百人，并且说：“供认情况吧。”晋文公下令兵士不许进入僖负羁的家里，同时赦免他的族人，这是为了报答从前的恩惠。魏犫、颠颉发怒说：“对有功劳的人却不加封赏，还报答什么恩惠？”于是放火烧了僖负羁的家。魏犫胸部受伤，晋文公想杀死他，但又爱惜他的才能，派人前去慰问，同时观察病情。如果伤势很重，就准备杀了他。魏犫捆紧胸膛出见使者，说：“托君王之福，难道我敢借口生病图安逸吗！”说着就向上跳了很多次，又向前跳了很多次。晋文公于是饶恕了他，而杀死颠颉通报全军，立舟之侨为车右。

宋人使门尹般如晋师告急^①。公曰：“宋人告急，舍之则绝，告楚不许^②。我欲战矣，齐、秦未可^③，若之何？”先轸曰：“使宋舍我而赂齐、秦，藉之告楚^④。我执曹君，而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楚爱曹、卫，必不许也。喜赂怒顽^⑤，能无战乎？”公说，执曹伯，分曹、卫之田以畀宋人。

注释

①门尹般：宋国大夫。

②告楚不许：请楚国解除宋人之围而不见许。

③未可：没有答应助战。

④藉jiè：凭借，依靠。

⑤喜赂怒顽：齐、秦必定喜欢宋的贿赂，恼恨楚的顽固。

译文

宋国派大夫门尹般到晋军中报告危急情况。晋文公说：“宋国来报告危急情况，不去救他就断绝了交往，请求楚国解围，他们又不答应。我们想作战，齐国和秦国又不答应助战。怎么办？”先轸说：“让宋国丢开我国而去给齐国、秦国赠送财礼，假借他们两国去请求楚国停止攻宋。我们逮住曹国国君，把曹国、卫国的一部分田地分给宋国。楚国舍不得放弃曹国、卫国，一定不答应齐国和秦国的请求。齐国和秦国必定喜欢宋国的贿赂，而对楚国的固执很恼怒，到时能不打仗吗？”晋文公很高兴，拘捕了曹共公，把曹国和卫国的田地分给了宋国人。

楚子入居于申^①，使申叔去穀^②，使子玉去宋^③，曰：“无从晋师^④。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⑤。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天假之年^⑥，而除其害^⑦。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军志》曰^⑧：‘允当则归^⑨。’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此三志者^⑩，晋之谓矣。”子玉使伯棼请战^⑪，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⑫。”王怒，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⑬。

注释

①楚子：指楚成王。入：从国外回国叫入。

申：国名，姜姓，后为楚所灭，其地在今河南南阳。

②申叔：即申公叔侯，戍守穀邑的楚军将领。去：撤离。

③子玉：名得臣，芈姓，成氏，斗伯比之子，时任楚令尹。

④无：通“毋”，不要。从：追赶，追随。

⑤果：最终。

⑥假：给予。年：指在外流亡的十九年时间。

⑦害：敌人，指晋惠公、怀公、吕甥、郤芮等人。

⑧《军志》：古代军事著作，已失传。

⑨允当则归：适可而止。

⑩志：记载。

⑪伯棼：名椒，字子越，芈姓，成氏，斗伯比之孙。

⑫间执：堵塞。

⑬西广：当时楚军分左右广，西广即右广。东宫：军队名。

若敖：楚之先主，楚武王的祖父，军队以此为名。

卒：兵车，每卒三十乘。或谓一卒百人。

译文

楚成王进入申城并住下来，让申叔撤离榖地，让子玉离开宋国，说：“不要去追逐晋国军队！晋文公流亡在外边十九年了，而最终得到了晋国。险阻艰难，都尝过了；民情真假，也都知道了。上天给予他年寿，同时除去了他的祸害，上天所安排的，难道可以废除吗？《军志》说：‘适可而止。’又说：‘知难而退。’又说：‘有德的人不能抵挡。’这三条记载，说的就是晋国吧。”子玉派遣伯棼向成王请战，说：“不敢说一定能建立功勋，愿意借此堵塞奸邪小人的口。”楚成王发怒，给他很少的军队，只有西广、东宫和若敖的六卒兵力跟去。

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①：“请复卫侯而封曹^②，臣亦释宋之围。”子犯曰：“子玉无礼哉！君取一^③，臣取二^④，不可失矣。”先轸曰：“子与之^⑤。定人之谓礼^⑥，楚一言而定三国，我一言而亡之。我则无礼，何以战乎？不许楚言，是弃宋也。救而弃之，谓诸侯何？楚有三施^⑦，我有三怨^⑧，怨仇已多，将何以战？不如私许复曹、卫以携之^⑨，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公说。乃拘宛春于卫，且私许复曹、卫。曹、卫告绝于楚^⑩。

注释

①宛春：楚国大夫。

②复卫侯：让卫成公回到卫国国都。

封曹：让曹复国，其时曹为晋占领。

③君：指晋文公。取一：得到一个好处，即解宋之围。

④臣：指楚臣子玉。取二：得到两个好处，复卫侯而封曹。

⑤与：答应。

⑥定人：使人安定。

⑦三施：宋、曹、卫都能得到利益。

⑧三怨：宋、曹、卫都不满意。

⑨携：离间。

⑩告绝：宣布断绝关系。

译文

子玉派宛春到晋军中报告说：“请恢复卫侯的君位，同时把土地退还给曹国，我也解除对宋国的包围。”子犯说：“子玉无礼啊！给君王的，只是解除对宋国的包围一项，而要求君王给出的，却是复卫侯、封曹两项。这次不可失掉进攻的机会了。”先轸说：“君王应该答应他的请求。使人安定叫做礼，楚国人一句话安定三个国家，我们一句话而使它们灭亡。我们如果这样就是无礼，还能拿什么来作战呢？不答应楚国的请求，这是抛弃宋国；救援了又抛弃他，还怎么给诸侯交代？楚国有对宋、曹、卫三国有利的恩惠，我们有使此三国不满的怨仇，怨仇已经太多了，准备拿什么作战？不如先私下答应恢复曹国和卫国，再来离间他们，逮了宛春来激怒楚国，等打起仗再做计划。”晋文公听了很高兴。于是把宛春囚禁在卫国，同时私下里允诺恢复曹、卫。曹、卫就与楚国断绝邦交。

子玉怒，从晋师^①。晋师退。军吏曰：“以君辟臣，辱也。且楚师老矣^②，何故退？”子犯曰：“师直为壮^③，曲为老^④，岂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⑤，退三舍辟之，所以报也。背惠食言，以亢其仇，我曲楚直，其众素饱^⑥，不可谓老。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退三舍。楚众欲止，子玉不可。

注释

①从：主动出击。

②老：指楚军长期转战，士气已衰竭。

③直：理直。壮：气壮。

④曲：理不直，指师出无名。

⑤微：没有。楚之惠：指当年重耳流亡时楚成王对他的礼遇。

⑥素：素来，向来。饱：精神饱满。

译文

子玉发怒，追击晋军。晋军撤退。军吏说：“作为国君而躲避臣下，这是耻辱；而且楚军已经疲劳不堪，为什么退走？”子犯说：“出兵作战，理直就气壮，无理就气衰，哪里在于在外边作战的时间长短呢？如果当初没有楚国的恩惠，我们也到不了这里。退三舍之距躲避他们，就是作为报答。背弃恩惠、言而无信，要是以此来抗敌，就是我们理亏而楚国有理，加上他们的士气一向饱满，不能认为是衰疲。我们退走而楚军回去，我们还要求什么？如果他们不回去，国君退走，而臣下进犯，他们就理亏了。”于是晋军退后三舍。楚国军士要停下来，子玉不同意。

夏四月戊辰，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①。楚师背酅而舍^②，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③，舍其旧而新是谋^④。”公疑焉。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⑤，必无害也。”公曰：“若楚惠何？”栾贞子曰^⑥：“汉阳诸姬^⑦，楚实尽之^⑧。思小惠而忘大耻，不如战也。”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⑨，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⑩，楚伏其罪^⑪，吾且柔之矣^⑫。”

注释

①宋公：宋成公，名王臣。国归父：齐国的卿，谥庄，也称国庄子。崔夭：齐国大夫。小子慭yìn：秦穆公之子。城濮：卫国地名，在今山西。

②酅xī：城濮附近一险阻之地。

③原田：平原上的田地。每每：肥美。

④舍其旧而新是谋：古代原始农业，耕种数年后地力衰竭当辟新田。隐喻晋国也应谋取新功。

⑤表里山河：指晋国内有太行山为据守险，外有黄河为天险，地理位置优越。

⑥栾贞子：即栾枝，晋之卿士。

⑦汉阳：汉水以北。

⑧尽之：消灭掉。

⑨盬gǔ：吸饮。

⑩得天：子犯把晋文公被按倒在地上仰面朝天美言为得天。

⑪伏其罪：子犯把楚王面向地解释为服罪。

⑫柔之：脑浆乃阴柔之物，吸之意为以柔克刚。

译文

夏季，四月初一日，晋文公、宋成公、齐国的国归父、崔夭、秦国的小子慭驻扎在城催。楚军背靠着险要的地方扎营，晋文公很为之担忧。听到士兵的歌词说：“原野田里的庄稼肥美，抛开旧土而对新的加以犁锄。”晋文公依然犹豫不决。子犯说：“出战吧！战而得胜，一定得到诸侯拥戴；如果不胜，我国外有黄河阻挡，内有太行山设险，也一定没有什么害处。”晋文公说：“对楚国的恩惠怎么办？”栾枝说：“汉水以北的姬姓诸国，楚国都把它们吞并完了。想着过去的小恩惠，而忘记大耻大辱，不如出战。”晋文公夜里梦见和楚王搏斗，楚王伏在自己身上吸食自己的脑浆，因而害怕。子犯说：“此乃吉兆。我国得到天助，楚国服罪，而且我们将以柔力驯服它。”

子玉使斗勃请战^①，曰：“请与君之士戏^②，君冯轼而观之^③，得臣与寓目焉^④。”晋侯使栾枝对曰：“寡君闻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为大夫退，其敢当君乎？既不获命矣，敢烦大夫谓二三子^⑤：‘戒尔车乘^⑥，敬尔君事，诘朝将见^⑦。’”

注释

①斗勃：字子上，楚国大夫。

②戏：角力，比赛体力之强弱。

③冯：同“凭”，依靠。轼：车前横木。

④得臣：子玉自称其名。寓：寄。

⑤二三子：诸位。

⑥戒：备。

⑦诘朝：明天早晨。

译文

子玉派遣斗勃向晋国挑战，说：“请和君王的斗士较量一番，君王靠在车前的横板上观看，得臣可以陪同君王一起观看了。”晋文公派遣栾枝回答说：“我们国君知道您的意思了。楚君的恩惠，没有敢忘记过，所以我们退避三舍待在这里。对大夫子玉我们都要退让，又怎么敢抵挡楚君呢？既然得不到贵国退兵的命令，那就劳您费心转告贵国将领：‘准备好你们的战车，忠于你们的国事，明天早晨将再见面。’”

晋车七百乘，韅、靷、鞅、靽^①。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②，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己巳，晋师陈于莘北，胥臣以下军之佐当陈、蔡^③。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子西将左，子上将右^④。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⑤。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⑥，楚师驰之。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⑦。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

注释

①韅xiǎn：套在牲口腹部（一说背部）的皮带。

靷yǐn：引车前进的皮带，一端套在车上，一端套在牲口胸前。鞅yāng：马拉车时套在马颈上的皮套子。

靽bàn：驾车时套在牲口后部的皮带。

②莘shēn之虚：古莘国的废墟，其地在今曹县西北。

③胥臣：晋国的卿，胥氏，名臣，字季。陈、蔡：指陈国、蔡国支持楚王排出的军队，从属于楚右军。

④子西：楚国司马，斗氏，名宜申，字子西。子上：即斗勃。

⑤狐毛：狐偃之兄。旆pèi：饰有飘带的军旗。

⑥曳：拖，拉。伪遁：假装逃跑。

⑦公族：晋国公族子弟组成的队伍。

译文

晋国军队有战车七百辆，装备齐全。晋文公登上莘的废城检阅军容，说：“年少的和年长的，排列有序，合乎礼仪，可以使用了。”就命令砍伐山上的树木，以增加作战的器械。初二日，晋军在莘北摆开军阵，下军副将胥臣领兵抵挡陈、蔡军队。子玉用若敖的一百八十乘率领中军，说：“今天一定灭掉晋国了！”子西率领左军，子上率领右军。胥臣把马蒙上老虎皮，先攻陈、蔡两军。陈、蔡两军奔逃，楚军的右翼部队溃散。狐毛竖起两面大旗向后退去。栾枝让车子拖着树枝扬起尘土假装逃走，楚军追击，原轸、郤溱率领中军的公族拦腰袭击。狐毛、狐偃率领上军夹攻子西，楚国的左翼部队溃散。楚军大败。子玉及早下令收兵，所以他所率领的中军没有溃败。

晋师三日馆谷^①，及癸酉而还。甲午，至于衡雍^②，作王宫于践土^③。

注释

①馆：驻扎。谷：吃楚军留下的军粮。

②衡雍：郑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南原阳县西。

③王宫：行宫，因周襄公闻晋获胜前来慰劳而为他临时修建的行宫。贱土：郑国地名，在衡雍西南。

译文

晋军在楚军营地休整三天，吃楚军留下的粮食，到四月初六才班师回国。四月二十七，到达衡雍，为周襄公在践土建造了一座王宫。

乡役之三月^①，郑伯如楚致其师^②，为楚师既败而惧，使子人九行成于晋^③。晋栾枝入盟郑伯。五月丙午，晋侯及郑伯盟于衡雍。

注释

①乡役之三月：指过去战前的三个月。乡，往时，过去的。役，指城濮之战。

②郑伯如：指郑文公。

致其师：郑伯率郑师，致与楚，交楚指挥。

③子人九：郑国大夫。

译文

在城濮战役之前的三个月，郑文公派军队到楚国接受楚的指挥。因为楚军已经失败而害怕了，派遣子人九去晋国讲和。晋国的栾枝进入郑国和郑文公订立盟约。五月初九日，晋文公和郑文公在衡雍结盟。

丁未，献楚俘于王^①：驷介百乘^②，徒兵千。郑伯傅王，用平礼也^③。己酉，王享醴，命晋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④、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⑤，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⑥，彤弓一、彤矢百^⑦，玈弓矢千^⑧，秬鬯一卣^⑨，虎贲三百人^⑩，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⑪。’”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⑫。”受策以出，出入三觐^⑬。

注释

①王：周襄王。

②驷介：由四匹披甲马挽引的战车。介：披上铠甲。

③平礼：指用当年周平王接待晋文侯时的礼节接待晋文公。

④尹氏：周国卿士。王子虎：周王卿士，谥文，又称太宰文公。

⑤内史：官名，西周始置，常奉王命策命臣下。

策命：书写简册以命令。侯伯：诸侯之长。

⑥大辂lù之服：与大辂相配的服饰仪仗。大辂，天子规格的大型车。戎辂：战车。

⑦彤弓、彤矢：用朱砂涂抹过的弓、箭。彤，红色。

⑧玈lú弓矢千：黑色的弓十把，箭千支。玈，黑色。

⑨秬鬯jú chàng：古代以黑黍和郁金香草酿造的酒，用于祭祀降神及赏赐有功的诸侯。

卣yǒu：古代一种酒器，椭圆形，肚大口小，有盖和提梁。

⑩虎贲：又称虎士，西周精锐的武士称谓。

⑪纠逖tì：亦作“纠剔”，督察惩治之意。一说纠使之远离，逖谓之远，也通。

⑫奉扬：奉收并发扬。丕：大。显：明。休：美。

⑬觐：诸侯朝见帝王。

译文

五月初十，晋文公把楚国的战俘献给周襄王：驷马披甲的战车一百辆，步兵一千人。郑文公作为襄礼，用的是当年周平王接待晋文侯时的礼节。十二日，周襄王设宴用甜酒招待晋文公，并劝晋文公进酒。周襄王命令尹氏和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用策书任命晋文公为诸侯之王，赐给他大辂车、戎辂车以及相应的服装仪仗，红色的弓一把、红色的箭一百枝，黑色的弓十把和箭一千枝，黑黍加香草酿造的酒一卣，勇士三百人，说：“周天子对叔父说：‘恭敬地服从天子的命令，以安抚四方诸侯，纠察惩治王朝的邪恶。’”晋文公辞谢了三次，然后接受册封，说：“重耳谨再拜叩头，接受并宣扬天子光大、美好的命令。”接受了策书就离开成周。从进入成周到离开，三次朝见周王。

卫侯闻楚师败，惧，出奔楚，遂适陈，使元咺奉叔武以受盟^①。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要言曰^②：“皆奖王室^③，无相害也。有渝此盟^④，明神殛之^⑤，俾队其师^⑥，无克祚国^⑦，及而玄孙，无有老幼。”君子谓是盟也信，谓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

注释

①元咺xuān：卫国大夫。叔武：卫成公的弟弟。

②要：约。

③奖：辅助。

④渝：违背。

⑤殛jí：惩罚。

⑥俾队其师：使他的军队败灭。队，通“坠”，灭亡。

⑦祚：享有。

译文

卫成公听说楚军战败，感到害怕，出逃到楚国，又到了陈国，派遣元咺侍奉叔武去接受盟约。二十六日，王子虎和诸侯在周天子的王庭里盟誓，约定说：“所有诸侯都要辅助王室，不要互相伤害！谁要违背盟约，圣明的神灵就会惩罚他，使他的军队颠覆，不能享有国家，直到他的子孙后代，不论老小都将如此。”时人君子认为这次结盟是守信用的，认为晋国在这次战役中能够用德行来攻击敌人。

初，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①，未之服也。先战，梦河神谓己曰：“畀余^②，余赐女孟诸之麋^③。”弗致也。大心与子西使荣黄谏^④，弗听。荣季曰：“死而利国。犹或为之，况琼玉乎？是粪土也。而可以济师，将何爱焉？”弗听。出，告二子曰：“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⑤，实自败也。”既败，王使谓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⑥？”子西、孙伯曰：“得臣将死。二臣止之曰：‘君其将以为戮。’”及连谷而死^⑦。

注释

①琼弁biàn：饰以琼玉的帽子。

②畀bì：送给。

③孟诸：宋国地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

麋：通“湄”，河岸水草相接处。

④大心：子玉之子，即宋伯。荣黄：指荣季，楚国大夫。

⑤不勤民：不以民事为重。

⑥其若申、息之老何：子玉率申、息之子弟出征，死伤众多，言以何面目见申、息父老。

⑦连谷：楚国地名。子玉到连谷仍未闻赦令，故自杀。

译文

当初，楚国的子玉自己制作了以美玉镶饰的帽子，还没有使用。作战之前，梦见黄河河神对他说：“把帽子送给我，我赐给你孟诸的水草地。”子玉没有赠送。子玉的儿子大心和子西派荣黄去劝谏，子玉仍不肯赠送。荣黄说：“死如果能有利于国家，尚且还要去做，何况是美玉呢？和国家比起来这不过是粪土罢了。如果可以使军队成功，有什么可吝惜的？”子玉还是不听。荣黄出来告诉两人说：“不是神明让令尹打败仗，而是令尹不以百姓的事情为重，实在是自取失败啊！”到子玉失败之后，楚成王派使臣对子玉说：“申、息的子弟大多伤亡了，大夫如果回来，怎么向申、息两地的父老交代呢？”子西、大心对使臣说：“子玉本来要自杀的，我们两个阻拦他说：‘不要自杀，国君还准备杀你呢。’”到达连谷，子玉就自杀了。

晋侯闻之而后喜可知也，曰：“莫余毒也已^①！吕臣实为令尹^②，奉己而已^③，不在民矣。”

注释

①莫余毒也已：没有谁能害我了。

②吕臣：楚国大夫，在子玉之后担任楚国令尹。

③奉己：奉养自己，即为自己打算。

译文

晋文公听说子玉自杀的消息以后，喜形于色，说：“没有人再来为害于我了。吕臣做令尹，不过是为自己打算罢了，并不是为了百姓。”

烛之武退秦师

僖公三十年

九月甲午，晋侯、秦伯围郑^①，以其无礼于晋^②，且贰于楚也^③。晋军函陵，秦军氾南^④。佚之狐言于郑伯曰^⑤：“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夜缒而出^⑥。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⑦。越国以鄙远^⑧，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⑨。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⑩，行李之往来^⑪，共其乏困^⑫，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⑬，朝济而夕设版焉^⑭，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⑮，又欲肆其西封^⑯，若不阙秦^⑰，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扬孙戍之，乃还^⑱。

注释

①晋侯：晋文公。秦伯：秦穆公。

②无礼于晋：指晋文公重耳流亡之时，经过郑国，郑文公未以礼相待。见《晋公子重耳之亡》。

③贰于楚：与晋同盟又结好与楚。指城濮之战前，郑文公曾把军队交付楚军指挥以助战。见《晋楚城濮之战》。

④函陵：郑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南新郑北。氾fán南：郑国地名，氾水之南，其地在今河南中牟县南。

⑤佚之狐：郑国大夫。郑伯：郑文公。烛之武：郑国大夫。

⑥缒zhuì：用绳子拴着人、物从高处往下送。

⑦执事：负责之人。

⑧鄙远：以远方的国家为边邑，即占领远方国家。鄙，边邑，这里做动词。

⑨陪：增益。

⑩东道主：东方道路上的接待者。此三字后来成为固定用语，指称接待或宴客的主人，或指请客的人。

⑪行李：通“行理”，古代对使者之称。

⑫共：同“供”，供给。

⑬焦、瑕：晋国地名，其地在今河南陕县附近。晋惠公曾答应割给秦国。

⑭设版：即建筑防御工事，古代修城以版为夹，中实土。这里是指晋惠公回国后随即筑城守备，无信于秦。

⑮封：边疆。东封郑指晋在东边以郑为边境，吞并郑国。

⑯肆：伸展，拓展。

⑰阙：同“缺”，亏缺。

⑱杞子、逢孙、扬孙：皆为秦国大夫。

译文

九月甲午，晋文公、秦穆公包围郑国，因为郑文公曾对晋文公无礼，而且此前怀有二心向着楚国。晋军驻扎在函陵，秦军驻扎在氾南。佚之狐对郑文公说：“国家处在危急之中了。假若派遣烛之武去进见秦伯，秦军必然退走。”郑文公听从了他的献策，便请烛之武去进见秦君，烛之武推辞说：“下臣年壮的时候，尚且不如别人；现在老了，已经无能为力了。”郑文公说：“我没有能及早任用您，现在形势危急而来求您，这是我的过错。然而郑国若被灭亡，对您也不好啊！”烛之武答应了。夜里从城墙上悬绳而下，面见秦穆公，说：“秦、晋两国包围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自己要灭亡了。如果灭亡郑国而对君王有好处，那是值得劳驾君王左右随从的。如果要越过别国而以远方的土地作为边邑，君王知道这是不容易的，哪里用得着灭亡郑国来增加邻国的土地？邻国的实力加强了，就是君王您的实力被削弱了。如果赦免郑国，让它做东路上的主人，贵国使者的往来，郑国可以供应他所缺少的一切东西，对君王也没有害处。而且君王曾经施恩于晋国国君了，他答应给君王焦、瑕两地作为报答，但是他们早晨过河回国，晚上就设版筑城做守备，这是君王所知道的。晋国哪有满足的时候，已经在东边向郑国开拓土地，又要肆意扩张它西边的土地。如果不损害秦国，还能到哪里去取得土地呢？以损秦国来有利于晋国的事，还请君王好好考虑吧。”秦穆公听后很高兴，就同郑国人结盟，派遣杞子、逢孙、杨孙在郑国戍守，而后秦国就撤退了。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力不及此^①。因人之力而敝之^②，不仁；失其所与^③；不知。以乱易整^④，不武。吾其还也^⑤。”亦去之。

注释

①微：没有。夫人：那个人，指秦穆公。

②因人之力：借助别人的力量。因，借助。敝：损害，破坏。

③与：结盟，结合。知：同“智”。

④乱：动乱，指关系破裂，矛盾冲突。整：整合，团结一致。

⑤其：将。

译文

子犯请求追击秦军。晋文公说：“不行。如果没有他们的力量，我们不会有今天这个地位。依靠过别人的力量，反而又去损害他，这是不讲仁德；失掉了同盟国家，这是不明智；用矛盾冲突代替联合，这是不武。我们还是回去吧。”晋文公也就撤军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