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隐公

郑伯克段于鄢

隐公元年

初^①，郑武公娶于申^②，曰武姜^③，生庄公及共叔段^④。庄公寤生^⑤，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⑥。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⑦，公弗许。

注释

①初：当初。

②郑武公：郑国国君，名掘突，桓公子，前770—前744年在位。申：国名，姜姓。其地在今河南南阳一带。

③武姜：郑武公之妻。“武”表丈夫为武公，姜是她的姓。

④庄公：前743—前701年在位。共叔段：庄公的弟弟，名段。古代常以“伯、仲、叔、季”表示兄弟排行，段比庄公小三岁，称叔。共，地名，在今河南辉县，故称“共叔段”。

⑤寤生：即逆生，指胎儿脚先出来，难产的一种。寤，通“牾wǔ”，逆，横着。

⑥恶：厌恶。

⑦亟qì：屡次，多次。

译文

当初，郑武公从申国娶了一个妻子，名叫武姜，她生下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脚先头后，使武姜受到惊吓，所以武姜给他取名叫“寤生”，并因此很厌恶他。武姜偏爱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没答应。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①。公曰：“制，岩邑也^②，虢叔死焉^③。佗邑唯命^④。”请京^⑤，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

注释

①请制：请求以制邑为封地。制，郑国地名，又名虎牢。原是东虢国之地，后东虢为郑地，地入关中，在今河南荥阳市境内。

②岩邑：险要的城市。

③虢guó叔：东虢国君。郑武公灭东虢时虢叔死于制邑。

④佗：同“他”。

⑤京：郑国地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

译文

到庄公即位，武姜就替共叔段请求把制邑作为封地。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从前虢叔就死在那里。若是选择其他城邑，我都可以照办。”武姜便请求封给共叔段京邑，让他住在那里，称他为京城大叔。

祭仲曰^①：“都，城过百雉^②，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③，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④？”对曰：“姜氏何厌之有^⑤？不如早为之所^⑥，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注释

①祭仲：郑国大夫。

②雉：古代计量城墙面积，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③不度：不合法度。

④辟：同“避”。

⑤厌：满足。

⑥所：处所，地方。此处为处置之意。

译文

大夫祭仲说：“分封的都城如果城墙超过三百平方丈，就会对国家构成威胁。先王的制度规定，国内最大的城邑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它的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它的九分之一。如今，京邑的城墙不合规矩，不合祖制，恐怕会有损您的利益。”庄公说：“姜氏想这样，我怎么躲开这种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哪里有满足的时候！不如及早处置，别让祸根进一步滋长蔓延，一经蔓延就难办了。蔓延开来的野草尚不能铲除干净，何况是您那受到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多做不义的事情，必定会自食恶果，你姑且等待。”

既而大叔命西鄙^①、北鄙贰于己^②。公子吕曰^③：“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④；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⑤，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⑥。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⑦。”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

注释

①鄙：边境。

②贰于己：使原来属于郑庄公管辖的西北边邑也同时臣属于自己。

③公子吕：郑大夫，字子封。

④事：侍奉，听其命令。

⑤无庸：不用，用不着。

⑥廪延：郑国地名，在今河南延津县北。

⑦厚：领土扩大，指其实力雄厚。

译文

过了不久，共叔段使原来属于郑国的西边和北边的边邑既听命庄公，又听命自己，成两属之地。公子吕说：“国家不能出现两面听命的情况，现在您打算怎么办？您如果打算让位于大叔，那么我请求去服侍他；如果不想让位，那么就请除掉他，不要使百姓产生疑虑。”庄公说：“用不着管他，他会自取其祸的。”共叔进而又把两处地方收为自己统辖的地方，已经扩展到了廪延。子封说：“可以行动了！势力扩大了，他也会得到百姓的拥护。”庄公说：“不义，则不能团结其众，势力再大也最终会垮台的。”

大叔完聚^①，缮甲兵^②，具卒乘^③，将袭郑。夫人将启之^④。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⑤。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注释

①完聚：指修整城墙，聚集粮食。完，修整。

②缮：制造，修理。甲兵：衣甲兵器。

③具：准备。卒：步兵。乘：战车。古代一乘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

④启：开启。这里指开启城门，做内应。

⑤鄢：郑国地名，在今河南鄢陵北。

译文

共叔段修整了城郭，准备好了充足的粮食，修缮盔甲兵器，备足步兵和战车，将要袭击郑国国都。武姜准备为共叔段打开城门做内应。庄公知道了共叔段偷袭郑的日期，说：“可以出击了。”于是命令子封率领二百辆战车去讨伐京邑。京邑的百姓背叛了共叔段，共叔段于是逃到鄢城。庄公又追到鄢城讨伐他。五月二十三日，共叔段逃亡到共国。

书曰^①：“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②，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③。不言出奔，难之也。

注释

①书：指《春秋》。“郑伯克段于鄢”为经文的记述，以下为《左传》对经文的说明。

②不弟：不像做弟弟的样子。

③郑志：郑庄公的意愿。指郑庄公有意纵容共叔段，意在将其彻底铲除。

译文

《春秋》记载道：“郑伯克段于鄢。”意思是说共叔段不遵守做弟弟的本分，所以不称他为弟弟；这场兄弟之争，如同两个国君之间的战争，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弟弟有失教诲；事情的发展是郑伯蓄意安排的，赶走共叔段是他的本意。没有提及共叔段出奔，是史官下笔为难。

遂置姜氏于城颍^①，而誓之曰：“不及黄泉^②，无相见也！”既而悔之。

注释

①城颖：郑国地名，在今河南临颍西北。

②黄泉：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阴间。

译文

于是庄公就把武姜安置在城颍，并且发誓说：“不到黄泉，绝不再见面了！”不久后又对此后悔。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①，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②！”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③，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④！”遂为母子如初。

注释

①颍考叔：郑国大夫。颍谷：郑国地名，在今河南登封西。封人：管理边界的官。

②繄yī：句首语气词。

③阙：通“掘”，指挖掘隧道。

④洩洩yì：舒畅的样子。

译文

有个叫颍考叔的，是颍谷管理疆界的官吏，听到这件事，就找机会献贡品给郑庄公。庄公赐给他美食。颍考叔在吃饭的时候，把肉留着。庄公问他为什么那样做。颍考叔答道：“小人的母亲健在，我吃的东西她都吃过，只是从未吃过君王的肉羹，请允许我带回去给她吃。”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孝敬，唉，唯独我没有。”颍考叔说：“请问您为什么这么说？”庄公把原因告诉了他，还告诉颍考叔他后悔的心情。颍考叔答道：“君王有什么可忧虑的？只要掘地挖出泉水，在挖的隧道里见面，那谁能说您是违背了誓言呢？”庄公听从了他的计策。庄公走进隧道去见武姜，赋诗道：“大隧之中相见，多么和睦融洽啊！”武姜走出地道，赋诗道：“大隧之外相见，多么舒畅快乐啊！”于是姜氏和庄公的关系恢复如初。

君子曰^①：“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②。《诗》^③曰：‘孝子不匮^④，永锡尔类^⑤。’其是之谓乎？”

注释

①君子：《左传》中惯用的发表评论方式，指时人君子，或只是作者的假托。

②施：推广，扩展。

③《诗》：指《诗经·大雅·既醉》篇。

④匮：穷尽。

⑤锡：通“赐”，给予。

译文

当时的君子说：“颍考叔是位真正的孝子，他不仅孝顺自己的母亲，而且把这种孝心推及到郑伯身上。《诗经·既醉》篇说：‘孝子之心没有竭尽，永远能感化你的同类。’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周郑交质

隐公三年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①。王贰于虢^②。郑伯怨王^③。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④。王子狐为质于郑^⑤，郑公子忽为质于周^⑥。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⑦。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⑧。秋，又取成周之禾^⑨。周郑交恶。

注释

①郑武公：郑庄公之父，春秋初期郑国君主。

卿士：执政大臣。周平王东迁，郑国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受封，郑国国君既是王君又是王臣。

②贰：兼用。虢：指西虢公。

③郑伯：指郑庄公。

④交质：交换人质。

⑤王子狐：周平王的儿子。

⑥郑公子忽：郑庄公之子，后即位为昭公。

⑦畀bì：给予。

⑧祭足：即祭仲，郑大夫。

温：地名，周的一个邑，在今河南温县南。

⑨成周：周地，在今河南洛阳市东。

译文

郑武公、庄公担任周平王的卿士。周平王同时又偏爱西虢公。郑庄公因此怨恨平王，平王说：“没有这回事。”所以周郑交换人质。周的王子狐在郑国做人质，郑国的公子忽在周做人质。周王死，周的人准备把政权交给虢公。四月，郑国的祭足率领士兵收了温地的麦子。秋天，又收割了周的禾。周和郑国因此结下仇怨。

君子曰：“信不由中^①，质无益也。明恕而行^②，要之以礼^③，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蘩蕰藻之菜^④，筐筥锜釜之器^⑤，潢污行潦之水^⑥，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⑦，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⑧，《雅》有《行苇》《泂酌》^⑨，昭忠信也。”

注释

①中：同“衷”。

②明恕：互相体谅，坦诚宽容。

③要：约束。

④：浮萍。蘩：白蒿。蕰藻：密集的小草。

⑤筥jǔ：圆形竹器。锜qí釜：炊具，有足为锜，无足为釜。

⑥潢污：指低洼处的积水。行潦：道路上的积水。

⑦羞：同“荐”，进献之意。

⑧《风》：指《诗经·国风》。《采蘩》《采》：《诗经》篇名，出自《国风·召南》，写妇女采集野菜以供祭祀。

⑨《雅》：指《诗经》中的《大雅》《小雅》。

《行苇》《泂jiǒng酌》：《诗经》篇名，出自《大雅》。

译文

当时的君子说：“诚信若不是发自衷心，即使有人质也没什么用处。彼此体谅、坦诚而后行事，再以礼数加以约束，就算没有人质，又有什么能离间他们呢？如果有诚心，即使是山涧或小池里生长的野草，、蘩、蕰、藻之类的植物，用一般的竹制器具或炊具盛载，用大小坑洼里或道路上的积水来浸泡，都可以献给鬼神，进献给王公，更何况是君子建立了两国的信用呢？按照礼仪行事，哪里用得着什么人质？《国风》有《采蘩》《采》，《大雅》有《行苇》《泂酌》这些诗篇，就是为了昭明忠信。”

臧僖伯谏观鱼

隐公五年

五年春，公将如棠观鱼者^①。臧僖伯谏曰^②：“凡物不足以讲大事^③，其材不足以备器用^④，则君不举焉^⑤。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⑥。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⑦，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⑧，入而振旅^⑨，归而饮至^⑩，以数军实^⑪。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⑫，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公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⑬，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注释

①公：指鲁隐公。如棠：前往棠地。如，到，往。棠，鲁国地名，在今山东鱼台西南。鱼者：即渔者，指捕鱼的人。

②臧僖伯：鲁公子姬彄kōu，字子臧，鲁孝公之子。

③讲：讲习。大事：指祭祀与军事。

④器用：礼器与军用物资。

⑤举：举动，行动。

⑥轨物：法度与礼制。

⑦春蒐sōu、夏苗、秋狝、冬狩：蒐、苗、狝、狩分别为四个季节打猎活动的称呼。蒐：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禽兽。苗：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狝：秋猎，可杀伤禽兽。狩：围猎，各种兽类均可取。

⑧三年：每三年。治兵：军事演习。

⑨振旅：整顿军马。

⑩饮至：古代的一种典礼，凡国君出外，行时必告宗庙，还时也须告宗庙。还时之吉，于从者有慰劳，谓之饮至。

⑪数：清点。军实：指车马、人数、器械与所获物品。

⑫登：装入。俎：祭祀时装肉用的器具。

⑬皂隶：古代对下层服役人员的称呼。因其以黑巾包头，故称皂隶。

译文

五年春，隐公准备到棠地观看渔人捕鱼，臧僖伯劝阻说：“凡是物品，不能用到讲习祭祀与军戎大事上，它的材料不能够制作礼器和兵器，那么国君对它就不会有所举动。国君是要把百姓纳入到法度与礼制中的人。所以演习大事以端正法度为‘轨’，选取材料以制作重要器物为‘物’。君主若做事不合礼法，浪用无关大事之物，就是乱政。乱政之举若屡次发生，国家就要败亡了。所以春蒐、夏苗、秋狝、冬狩这四种打猎的仪式，都是在农闲时演习。每三年大演习一次，演习完毕后进入国都要整顿军队，回来祭祖告宗庙，宴请臣下，犒赏随员，以清点猎获的物资。车服旌旗要纹彩鲜明，明辨贵贱，分清等级，少长有序，这是为了讲习军队的威仪。鸟兽的肉上不了宗庙的祭器，它的皮革、牙齿、骨角、毛羽不用到礼器上，国君就不去射它，这是先祖定的制度。至于山林、河泽的产物，是制作一般器物所用的材料，这是下等人的事情，有关官吏的职责，不是国君所应涉及的。”

公曰^①：“吾将略地焉^②。”遂往，陈鱼而观之^③，僖伯称疾，不从。书曰：“公矢鱼于棠^④”。非礼也，且言远地也。

注释

①公：指鲁隐公。

②略地：巡视边境。

③陈鱼：陈设捕鱼用器。

④矢：通“施”，陈设。

译文

隐公说：“我打算视察一下边境。”于是隐公就动身前往棠邑，让捕鱼者摆出捕鱼场面，供他观赏。臧僖伯推说有病，没有随同前往。《春秋》记载：“隐公在棠地陈列渔具。”指出隐公的行为不合礼制，而且暗示棠地远离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