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卢浮宫:《大宫女》/《梅杜莎之筏》)
1819年的巴黎,波旁王朝复辟,法王路易十八执政,推行较为温和的君主立宪制,所以这一年的沙龙展作品大多以皇家规定的历史宗教题材为主。前几届的沙龙明星雅克-路易·大卫,因其曾经支持的拿破仑下台而流落国外,没有参展。这一次展会真正引人瞩目的两件展品是安格尔的《大宫女》(Grande Odalisque)和德拉克洛瓦的同门师兄籍里柯(Théodore Géricault)的《梅杜萨之筏》(The Raft of the Medusa)。

1819年法国学院沙龙展部分参展作品,左上角米夏隆(Achille Etna Michallon)的风景画最终获得金奖
《大宫女》属于异域题材。它描绘了一位土耳其后宫全裸的嫔妃,修长的躯体背向观众,冷艳地注视着画外,表达了法国人对异教世界的无限遐想与好奇。画中女士头上的土耳其头巾、手中的孔雀羽毛扇、身后的首饰,还有脚边的烟袋,交织出了浓郁的异国情调。

安格尔1819年法国沙龙展的参展作品《大宫女》,现藏于巴黎卢浮宫

《大宫女》的头像借鉴了拉斐尔的《椅中圣母》,后者现藏于佛罗伦萨的皮蒂宫
这幅画充分体现了安格尔新古典主义的美学理念。首先是曲线要流畅完美。安格尔认同温克尔曼说过的一句话:男性裸体只能表达人的性格,而要想创造终极之美,只有女性裸体。宫女侧卧回首的曲线反映了安格尔对完美线条的执念和追求。其次是色彩要简约克制。安格尔在画作中要突显的是曲线,过于浓烈的色彩会分散观众的注意力,因此他仅选用深蓝做背景色,左下角用小部分金色织物来表现东方后宫的华丽,以免画面过分单调。其三是继承古典作品的人物姿态。宫女的卧姿借鉴了很多古典主义佳作,如乔尔乔内的《睡着的维纳斯》(Sleeping Venus)、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Venus of Urbino),以及安格尔的老师大卫的《雷卡米埃夫人像》(Portrait of Madame Récamier)。就连宫女的头像都借鉴了拉斐尔的《椅中圣母》。最后,要有雕塑之美。宫女的肤色洁白细腻,透出一种近似大理石雕塑的冰冷质地,有一种古希腊雕塑的经典气质。

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现藏于佛罗伦萨的乌菲兹美术馆

乔尔乔内的《睡着的维纳斯》,现藏于德累斯顿茨温格宫的古代大师美术馆

大卫的《雷卡米埃夫人像》,现藏于巴黎卢浮宫

至今还有好事者演示《大宫女》卧姿的实际状态
然而,对这幅被安格尔视作古典美之典范的画作,当时的观众并不买账。首先发现异样的是一位细心的女士,她指出:如果以这种背姿侧卧于床上,没有人可以看到我的胸部。安格尔答道:是的,但我不能舍弃女性最美的部分,而且理想的美一定是超越现实的。之后,更多的负面评论扑面而来:安格尔先生的宫女似乎缺少了五样东西——骨骼、肌肉、血色、生命、雕塑之美(最后一项纯属找茬)。还有一帮“无照郎中”从解剖学的角度给画作会诊:多出了三节脊椎骨、左腿为截肢后拼搭、右臂长过左臂、两臀失衡……沉默良久的安格尔只这样回复:你们是需要一位解剖学大夫,还是需要一位伟大的画家?对《大宫女》的议论纷纷没有持续多久,公众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画展中一个所谓的“大阴谋”转移了。“肇事者”籍里柯的参展作品勾起了人们关于3年前一场海难的痛苦回忆。
1816年,法国海军战舰梅杜萨号在远航非洲的旅途中触礁沉没,保皇党船长肖马雷命令弃船。由于救生筏容纳不下所有的船员,船长将150余名水手遗弃在一个小木筏上,自己逃命去了。在食物、饮用水严重短缺的恶劣条件下,经历了13天的颠沛流离,木筏上最终只有15人获救。消息一传回法国,公众就被船长的自私与无能激怒了。船长肖马雷曾经为波旁王朝的复辟立过汗马功劳,还有英国保皇派做后台,因此,大众声讨的矛头指向了任人唯亲的法国皇室(其实路易十八本人没有直接参与海军的人事任免)。
法国画家籍里柯也被此事件深深触动,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采访幸存者,了解事件经过。他还去停尸间临摹尸体,甚至请木匠仿制了一艘等比例的木筏。籍里柯根据幸存者的讲述画了大量草稿,当他听到饥饿的水手不得不吞食同伴的尸体时,激动地将这个情节也加到草稿上。
籍里柯一次次地推翻了自己的草图设计,认为其软弱无力,根本没有表现出事件本身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他变得焦躁不安,直到幸存者讲述到在海上漂流的最后一天的情景:他们看到天边远远地驶来一条船,于是每个濒死的人都挣扎着跳起来呼救,可是那条船在他们热切的凝望中渐渐消失,扑灭了他们刚刚升起的希望,把他们再次推下绝望的深渊。籍里柯被深深地打动了,决定表现这一感情剧烈转变的情景。籍里柯用了一年的时间,完成了令他载入史册的巨幅画作《梅杜萨之筏》(The Raft of the Medusa)。这幅画的面积达42平方米,前排人物的尺寸比真人还大。阴郁的色彩、夸张的姿态,把灾难所带来的悲痛、无助和绝望渲染到了极致。

籍里柯请木匠仿制的木筏

籍里柯画的饥饿的水手吞食同伴尸体的草稿
为了避免皇室打压,这幅作品参展时的题目叫作《海难即景》(Shipwreck Scene)。法王路易十八看到此画时意味深长地说:这可不光是海难这么简单吧!有人甚至形容它是一个意欲颠覆政府的“阴谋”。

籍里柯几易其稿,这些都是他为《梅杜萨之筏》所画的草图
大众对画作的评价也分为两派。一派高度赞扬其场面震撼,激情澎湃,真实反映了当时民众的心态:经历了法国大革命的希望之后,人们再次陷入王朝复辟的绝望。另一派则是以安格尔为首的新古典主义画家。他们认为艺术的宗旨是弘扬“理性之美”,而不该反映“一堆死尸”,“用惊世骇俗的主题来哗众取宠”。安格尔甚至呼吁立即将此画撤展。

籍里柯1819年法国沙龙展的参展作品《梅杜萨之後》,现藏于巴黎卢淳宫
这幅被后人评价为“浪漫主义开端”的画作,真正影响了一个人——籍里柯的同门师弟,也是本次对决的第二位主角: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德拉克洛瓦在日记中描述到,他第一次看到此画就被作品的气场所震慑,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能量,以致一出籍里柯画室的门就情不自禁地狂奔起来。籍里柯在设计草稿时曾去探望大病中的德拉克洛瓦,这不仅是出于同门之谊,也是因为籍里柯想趁着学弟病重,抓住其神态加以临摹,为自己画中垂死的水手做素材。也就是说,德拉克洛瓦第一次出现在沙龙展上竟然是以画中人的身份,还没露正脸儿。

《梅杜萨之筏》中以病榻上的德拉克洛瓦为原型的水手形象
德拉克洛瓦生于1798年,比对手安格尔小18岁。他支持革命的父亲曾在新政府内任高官,母亲则出身于艺术世家。德拉克洛瓦同时继承了父亲的激情与母亲的敏感。他的家族有着深厚的背景,姐夫是资深外交官,哥哥是拿破仑军队中的将军,甚至有传闻说他是个私生子,亲生父亲就是法国的外交明星塔列朗(Talleyrand),对整个欧洲政坛都有不小的影响力。如果这一传言属实,就不难理解一个有趣的事实:德拉克洛瓦的一些作品在极具争议的情况下多次入选沙龙展,并最终由法国政府收购。这也为不愁销路的画家赢得了更多的艺术创作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