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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诗选
1.3.8.3 羊羔肉鹰嘴豆和麦渣
羊羔肉鹰嘴豆和麦渣

夜晚我要去的地方

是我希腊外公的屋子

而今一直由我母亲住着

我在那里度过童年

走廊长长,过道阴阴,迷宫般的睡房

厨间宽敞,再下去是牲口圈、马厩

这地域农民叫作大柑林

清甜的香息随时扑鼻而来

草叶尤其茂密,鲜花怒放

到了老屋前,车未停稳我就跳下

小径幽寂,穿过黑暗的院子

一条蹒跚的狗来我腿间钻嗅

继续走,似乎不会有人迹了

每一步恢复一件往事

记忆交织得难以承受

长廊尽头是客厅,门口散出灯光

止步,想了想,探身进去

母亲坐在那里,客厅很大,屋顶高

墙壁光秃,她的椅子背朝门

旁边黑铁火盆,水壶淡淡冒气

另一把同样的扶手椅上是我舅舅

没有别的家具,二人端坐无语

目光朝着一个方向,像在看电视

面前只是空白的垩壁

我步入客厅,她们毫无反应

“噢,这里是没人招呼的吗”

母亲缓缓站起,转身而开言

“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吧,我拥抱你”

自从十二年前我逃离祖国

舅舅一直没见过我,此刻他兀坐不动

头年九月在马德里我与母亲曾会面

而今她拥抱我,认不出来了

我紧捏她的双臂摇晃

“仔细看着我,克里斯汀娜

是我,我,是我呀”

她换了一种目光,仍然无济

“不”她受苦地说“我真不知你是谁”

“可是,我就是你的儿子米格尔呵”

她重新打量,脸色忽而苍白

我扶住她,舅舅站起来又坐倒

他说“我现在死也可以瞑目了”

我让母亲坐稳,急忙和舅舅拥抱

他只大我五岁,头发全白

旧毯子裹着瘦小的身子,没有热气

结过婚,分居了,从此住在这里

向来孤单,少年时就像个老头儿

“别瞎说啦,舅舅,开瓶酒吧

为我的凯旋庆祝一番吧”

母亲摆摆手,像往常那样

“我有,我有做好的马斯图尔”

马斯图尔制作起来挺费事

希腊人家只在大节庆喝得到它

它用羊羔肉鹰嘴豆和麦渣烧成

有点像阿拉伯人的库库斯

今年第一次毫无目的地做了,母亲说

做的时候实在不知哪儿来的兴致

我们喝着马斯图尔谈着马斯图尔

吃罢了这顿想慢些又想快些的晚餐

甜饮之后,舅舅进卧室了

母亲十六岁出嫁,第二年生下我

所以我清楚记得她二十岁时的模样

秀丽、温柔,我是她的一个布娃娃

此番归来,看到我这身打扮

你倒像个神父,她丧气地说

她看惯我穿码头工人服

我不说出乔装改样的原委

免得影响她眠食,让她去

让她认为儿子一切都合法

或许母亲也在想,让他去

让他当我什么也猜不着边

天亮前,她拉着我的手,走过庭院

端一个古老的银烛盘

院子深处有间屋子,轻轻开了锁

在军人最后一次抄家之后

我与妻和孩子窜往墨西哥

母亲聘了某位熟识的建筑师

将书房的木板挨块拆下来

编号、包装,运回帕尔米亚老家

眼前的布置,像我没有离开过一样

年轻时写的剧作,电影脚本草稿

舞台设计图样,各在老位置上

零乱,慌忙,骄狂,悲怆

临走时刻的那派色调,那股气味

凝固在这烛光照见的房屋里

母亲如此做,为了什么

使我悼念她,抑是使她悼念我

智利导演米格尔·利廷,被列在绝对禁止返回故土的五千流亡者名单中。十二年过去,即是到了一九八五年初,他以秘密手段潜入智利六个星期,拍摄七千多米长的影片,实录了军事独裁统治之后的智利真面目。利廷改变脸形,更换说话腔调,使用伪证件,在地下民主组织的掩护下,率领三个欧洲小组,及国内抵抗运动的六个青年小组,以拍摄商业广告为名,沿着国土纵深方向迈进,卒达心脏地区拉莫芮宫——成果是一部四小时长的电视片,一部两小时长的电影。一个智利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另一个哥伦比亚男人加西亚·马奎斯,在马德里与利廷谈这件事,好几天,谈得精疲力竭,然后马奎斯把长谈理成十个篇章,原稿六百页,压缩为一百五十页,发表了,被列为报告文学,以示纯系述录。“但文字风格是我的,”马奎斯说,“作家的嗓音不可更替。”大抵如当仁不让然,当文,亦不让。一个哥伦比亚的男人在做了很多事之后,又做了这件事。我在某次车程中阅完这本电影导演历险记,像我这把年纪的中国男人,很熟悉此种黑色浪漫,不过中国的情况总是比较窝囊,凡有黑色浪漫难免黏黏糊糊,至今缠夹不清而且将会大缠大夹血肉横飞。利廷是身入其境,性命交关,马奎斯已可自持距离,有暇注意人情味,我则但取几个段落,写二百六十余行,疏忽真实而泛揽象征。第一章,巴勃罗·聂鲁达,只称“诗人”我想就够了;第二章,地名人名倘若换了别地别人,也没有什么要紧;第三章,母与子,用中古风俗画的手法,浪子回家,还得去浪,“视死如归”是一种精神,“视归如死”是一种心情,浪子不死,大有可浪。利廷不与虎谋皮,是剥了皮就走,差堪令济济浪子之流气壮神旺——都道民主是天命,民主是人事而非天命。这首叙事诗也只在琐琐碎碎的凛然细节上寄托兴趣,犹如须眉,哦,男人的兴趣。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