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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诗选
1.3.8.2 十首波莱罗舞曲之后
十首波莱罗舞曲之后

会见爱国阵线领袖

任何一个好记者梦寐以求

小组人员安排在不同地点

我最后一刻赶到约定的场所

普罗维登西亚街汽车站

手拿当天《信使报》《新情况》

只等有人来问“您去海滩吗”

答“不,我去动物园”

这则暗语实在荒唐,秋天

谁会想到秋天去海滩

爱国阵线负责联络者认为

不致搞错或发生误会呀

十分钟后,我想行人如此众多

呆呆站着未免太触目了

此时一个中等身材的瘦削小伙子

瘸着左腿朝我走来,头戴贝雷帽

我抢前几步笑口先开

“你干么不装成别的呢”

他十分吃惊,泄气地耸耸肩

“太明显,一眼就看出来”

年轻人咬着涩果般地咧嘴了

他毫无叛逆者的傲态

刚靠近我,小型货车就过来停住

挂有面包店牌子,我一跃而上

傍着司机,在市中心兜来兜去

摄制组成员一一接载了

又把我们分放在五个地方

再用另外的车辆依次收拾我们

终于都在小卡上,面面相觑

小卡也装着摄影机灯光和音响

贝雷帽的瘸子也不知何时消失

替换他的是个严厉的司机

“我带你们去转转”他说

“让大家闻闻智利海的味道”

收音机开到最大量,在城里绕圈

绕得我们目眩头晕他还不满足

敕令我们紧闭眼睛,“孩子们”

“孩子们,现在,快给我乖乖地嘟嘟”

我记起智利妇女哄小囡睡叫嘟嘟

见我们不理会,司机怒道

“快,嘟嘟,我不叫就别睁眼”

后座的意大利人怎懂智利方言

我译道“你们立即睡觉”

他们慌忙挤作一堆垂头闭目

我却还在辨认穿过的街区

“伙计,你也给我嘟嘟,快嘟嘟”

我阖睑狠狠将后脑勺靠在座背上

收音机播放波莱罗舞曲

劳尔·丘·莫雷诺

卢乔·珈蒂卡

乌哥·罗玛尼

来奥·马里尼

时光流逝,岁月催人老

一代接一代,舞曲昔在今在永在

小卡几度停住,有窃窃私语

继之是司机的嗓音“好,再见”

我忍不住启一线眼缝

哪知他已移转了后视镜

“小心点”他叫道

“谁睁眼,咱们就结束兜风回老家”

我迅即阖上两枚多余的眼睛

跟着收音机唱“我爱你

你会知道我是爱你的”

意大利人都和我的调

司机高兴了“这就对

孩子们,你们唱得蛮不错嘛

你们的安全没有问题”

在流亡之前,这圣地亚哥

蒙住眼睛我也能辨认

宿垢的血腥—屠宰场

机油、铁路器材的气息—圣米格尔区

造纸厂的怪味—离奎尔纳卡出口不远了

炼油厂的烟—是阿兹尔卡波查尔科一带

可奈此时我什么也闻不着

舞曲一首一首,十首过去十一首

车停,“别睁眼”

“别睁眼,手拉手挨个下车”

我们像一串瞎子,紧拉着不脱手

脚下的土质松松,忽高忽低

这条路如此崎岖,渐渐进入阴地

凉意袭人,刺鼻的鱼腥

好像到了瓦尔帕莱索海边

但没有时间遐想了

司机宣布撤销禁令—睁眼

墙壁洁净,小房间

廉价的家具,保养得好好的

一位高个儿,穿着讲究,假胡子

我说“你的化装真太差劲

这种胡子谁也不信任”

“太匆忙了”他扯掉这片毛才与我握手

说说笑笑,转向隔壁

十分年轻的男子躺在床上

头缠绷带,看来处于昏迷之中

我们算是到了一家地下医院

受伤者正是费尔南多·拉雷纳斯·塞格尔

智利当局搜捕的头号人物

二十一岁,醒来后,随即

以充沛的精力回答了我们的许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