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与信号是两个有联系的概念，但是它们各自内在所具有的规定性决定了这两个概念的本质差异。为了进一步理解和把握符号概念的本质，我们有必要对这两个概念的关系作一些说明。

所谓信号，它是物质以粒子流、振动波或实物作用于感官的结果，感官相当于换能器把外来的物理刺激转换成通过神经网络的生物电脉冲形式，认知意义上的信号(或“第一信号系统”)指的是这种被接收、被内化了的信息，而不是纯粹外在的物理运动。信号是表示某物、某事、某条件存在与否的一种信息，它本身要受到时间、地点或其他条件的制约;而符号则是任何可以拿来有意义地指代另一种事物的东西。符号不仅仅表示某物、某事、某条件存在与否，它还能在信息接受者的大脑中引出关于某物、某事、某条件(亦即符号的指说对象)的概念(conception)。符号可以受到一定条件的制约，也可以有普通意义。

信号与符号其实并无非此即彼的界线，任何一个载有信息的指号，都可以用作信号或符号，关键取决于从信息传递者和接受者那里引起什么样的心理反应。如果引起的反映仅仅与某物、某事、某条件存在与否有关，那么是信号的作用;如果能引出有关事物的概念，那么便是符号的作用。换言之，符号是高级信息载体，信号是低级信息载体。信息传递过程是交替或同时使用这两种信息载体的过程。

对于符号和信号这两个概念的区别，美国著名符号学家莫里斯曾经在他的著作中作过区分，他的区分较好地把握了符号和信号各自的特点:

“如果机体给它自己提供了这样一个指号，这个指号在控制它的行为方面代替了另一个指号，意谓那个被替代的指号所意谓的东西，那么这个指号就是一个符号，这个过程就是一个符号—过程;如果情况不是这样，那么，它就是一个信号，这个指号—过程就是一个信号—过程。说得简单一点，符号就是符号的解释者所产生的，作为一个与它同义的指号的替代物而起作用的那种指号;所有不是符号的指号都是信号。”^[14]

对于人来说，信号和符号都可以是信息的体现者，但是地位却不同。信号对客体有体现作用，这是信号内在的语用，信号之间的结构是信息的语形，被体现的客体的存在状态是信息的语义。我们可以用图3-1来表示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图3-1

图中虚线表示信息的流向，实线表示主体构建客体的路径。

在考虑语形时，人们暂时撇开了信号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在考虑内在语用时，主要是强调信号是客体的体现者，这时信号的意义尚属未知。在考虑语义时，则要把这三者的关系都包括进去，主要是强调主体必须通过信号去认知客体，并把信号中包含的信息解读出来，从个别上升到一般。

符号这个信息体现者与信号有所不同。在信号中，信息是具体的，需要经过人的认知才能上升到一般。在符号中，信息相当于符号的意义，它总是一般的。按照皮尔士的见解，符号是某种对某人来说在某一方面或以某种能力代表某一事物的东西^[15]。某种东西、某人、某一事物被结合在一起，形成了符号关系。在这个关系中，某种东西作为符号，内在地包含着不同于它的某一事物的意义，某人成了符号的解释者，某一事物成了符号指称的对象。在解释者、符号、被指称的对象之间流动的信息，其语用、语义，语形诸关系可以用图3-2来表示。

在这三者的关系中，单就符号之间的关系加以研究，是符号的语形问题。舍弃符号对解释者之间的关系，抽象出符号与被指示对象之间的关系，是符号的语义问题。把三者的关系都考虑进去加以研究，是符号的语用问题。语用包括两个部分，一是符号以其意义指向被指示对象;二是符号的意义对解释者的用处，可能引起的反应。另外，对解释者来说，符号除了指示对象以外，还可以表达解释者自身的思想感情、意志等主观的东西。符号的表达作用与指示作用经常混合在一起。比如，一个人指着一本书说，“这是一本好书”，他主要是指示一个客观的被称为“书”的东西;与此同时，这个符号串还表明他对这个对象的看法，是对这种看法的表达。

图3-2

粗看起来，似乎有些动物也有符号活动。蜜蜂用特殊的舞姿来表示蜜源的方位和距离;大雁会用特殊的叫声来表示面临险境;有些动物在交配期身上会发出一种特殊气味以吸引异性;狗在陌生的环境中，隔一会儿就会在路旁撒一些尿，以便归途循尿味而返，等等。无论是蜜蜂的舞蹈，还是大雁的特殊叫声，都包含有信息。但是，它们都仅仅是信号的应对，这些活动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作为信号的指示物与作为对象的体现物之间不像符号与其对象之间的关系那样是任意的，而是固定的、唯一的、不可分解的，即信号与物质对象之间是内在的被决定的必然联系。蜜蜂的舞姿和大雁的特殊叫声都是动物无意识地适应环境的活动，它们受自然选择规律的制约。

有时，我们在动物的行为中可以发现相当复杂的信号和信号系统。例如，被人驯化的动物对信号就更加敏感，马戏团里的各种动物都会按照主人发出的信号，表演许多在自然状态下不可能有的动作。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实验证明:动物不仅可以被训练得对直接刺激作出反应，而且还能对间接刺激作出反应。他在给狗喂食物的同时让一个铃发出响声，久而久之，即使没有食物出现，狗一听到铃声也会馋涎欲滴。但这并不表明铃声是食物的符号。铃声与食物同时出现，它和食物对狗来说都是直接刺激，只有拿食物作参照系，人才能把铃声看成间接刺激，铃声和食物能分别在狗的大脑皮层上建立起两个兴奋灶，由于这两个兴奋灶同时出现，久而久之，两者之间就建立起神经通路，一个兴奋灶的活动可以带动另一个兴奋灶，引起相应的生理功能。在这种情况下，实验者成功地改变了狗进食的环境，靠着有意识地引入新的因素使狗进食环境复杂化。铃声作为整个进食环境的一部分，可以作为信号，告诉狗食物同时出现，它和食物都是物理实在，它并不能离开具体物理环境去指示食物。

一切信号都总是某个同时性或相继性物理环境的一部分，它不能离开具体场境去指示场境外与自身不同的他物的意义，而只能体现本场境中的其他部分，只能处理个别的、不关联的、零星的表象或感觉，通过信号面向世界仍然是直接面向世界。而符号则相反，它的功能恰恰是指出具体物理场境外他物的意义，符号能够处理成系统的、彼此相关的表象、感觉和概念，它可以使人间接地面向世界。没有符号，就没有人类社会的历史。人类社会过去、现在、未来的历史联系，全靠符号使它脱离现实时空，获得超时空的意义;人类文明之所以进步得愈来愈快，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我们在生活中获得的知识可以借助于符号传给后代，积累越来越多，愈是后人，便愈直接承受先辈的知识。正因为如此，人们常常认为符号与信号的不同是文化与本能的不同。

当然，符号与信号也是有联系的。任何在物理上可以体现他物的东西，当人们尚未认识它们时，它们只是他物的信号，人们一旦认识了它们，就可以把它们转变为他物的符号。但这还仅是不成熟的符号。对于人来说，镜子中的容貌、鸡蛋的气味、橘子的颜色都可以由信号转变为符号。作为信号，它们和人的长相、鸡蛋的好坏、橘子的品种和质量都有某种必然的联系。人掌握了这种联系，信号就变成了符号。这时，鸡蛋的气味告诉人们的就主要不再是气味本身，而是鸡蛋的好坏。由于这种联系是必然的，因而还不是成熟的符号。闹钟的响声作为起床时刻到了的符号，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是成熟的符号。闹钟响和起床原本没有必然的联系，人们规定了这种联系，钟声就变成了符号，钟声告诉人们的就主要不再是钟声，而是起床的时间到了。

除了由信号转变来的符号，人还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符号系统，来表达对象世界的意义，规范自己的行为，进行人际沟通。由自然信号转变来的符号和人为规定的符号结合在一起，使人的符号活动日益繁杂、精细。符号本来是非符号的东西的符号，但是，信号和符号的关联以及符号的人为规定，使符号和非符号的区别只能是相对的、互相规定的。人可以使非符号的东西变为符号，也可以使符号再产生符号。这样做常常涉及看问题的角度和层次的转换。在同一角度、同一层次内，符号与非符号的区分是绝对的。

应当指出的是，虽然信号与符号确实有联系，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就把动物的信号活动到人的符号活动的进展仅简单地理解为一个渐进过程，因为二者的生理基础不同，动物因其只具有第一信号系统而只能从事信号活动，而人不仅具备第一信号系统而且还具备第二信号系统。所以，人不仅能够对信号作出反应，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还能够把反应提高到符号应对的水平上。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才认为，人是进行符号活动的动物，是能够使用并且是唯一使用符号的动物。在他看来，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动物只能对“信号”作条件反射，只有人才能把这些“信号”改造成有意义的“符号”，并且通过这种感性的符号去行动、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