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难:秋后算账
新春来了,紫荆城内仍是冰天雪地。苏茉儿陪皇太后坐在火炉旁暖手,发现皇太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心里不禁一阵抽搐。她红着眼圈说:“太后娘娘,摄政王终究是走了,真是出人意料,仿如梦一样,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是的,摄政王溘然长逝,带走了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也带走了一代人的情感纠缠、两代人的权力争斗。皇太后心里变得空荡荡的。她望着窗外漫天飞雪,轻叹道:“戏曲都落幕了,但愿从此平静。”
苏茉儿说:“太后娘娘,您的愿望要是能立马实现该多好,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睿王爷摄政期间,一定得罪了很多人。现在他不在了,朝廷里一定会有报宿怨之人,到时候很可能睿王府一门都难保……”
皇太后想,这个曾经八面威风,率领八旗军横扫天下的一代枭雄,这个觊觎皇权,从摄政王到叔父摄政王再到皇父摄政王,对福临步步紧逼的皇族长辈,转眼间撒手人寰,永远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冷沉寂的棺椁里。生前枉费心机千万,死后空持手一双,应该不会留下什么遗患。苏茉儿的推测,皇太后一定也想到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她说:“我相信福临不会这样的,他不会这么忘恩负义!他不会忘记当初若没有睿亲王的支持,他坐不上皇位;要不是睿亲王为他浴血疆场,辟疆拓土,他进不了紫禁城。他知道若没有睿亲王的教诲、支持、扶携,他现在也不可能亲政。不会!绝对不会!”皇太后越说越激动,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无奈和感伤。
顺治八年(1651年)正月十二日,顺治帝在太和殿亲政。
坐在龙椅上的顺治帝目光炯炯,神态庄重,跟往日大为不同。他对诸王大臣说:“众卿家,朕辍朝数日,有什么事就快快呈奏吧!”
济尔哈朗为诸王之首,也是向多尔衮发起反攻的急先锋,他刚以“思谋夺政”罪处置了阿济格,又将刚林、祁充裕二人,下刑部狱,讯明罪状,着即正法,但针对多尔衮本人,他不便再领头,以免被人误解为报私仇。
顺治帝见无人出奏,把目光落到了苏克萨哈、济度、谭泰三人身上。他们已被堂下授旨,让他们站出来说话。苏克萨哈是多尔衮的人,他向顺治帝递上一封检举信,揭发多尔衮生前曾与党羽密谋,企图率两白旗移驻永平(今河北卢龙县),“阴谋篡夺”;又说他偷偷制成了皇帝登基的龙袍冠冕,家中收藏着当皇帝用的珠宝。
随后,济度、谭泰又出奏,弹劾内大臣何洛会曾遇肃亲王诸子,肆行骂詈;党附睿亲王,其弟胡锡知其兄逆谋,不自举首,应加极刑。
鳌拜、锡翰不久前受过多尔衮处罚,也先后出奏,列举了多尔衮多条罪状。
朝堂上一声声,一句句,声浪渐高。经大臣们详议,最终给多尔衮定了四项大罪:
其一,私用党羽。顺治帝即位时,本由多尔衮和济尔哈朗联合辅政,但多尔衮却违背誓言,妄自尊大,剥夺了济尔哈朗辅政的权力,甚至还立自己的同母兄弟为辅政叔王。
其二,僭越皇位。多尔衮所用的仪仗、音乐、侍从与皇帝无异,所盖王府形同皇宫,并私用皇帝御用的八补黄袍、大东珠、朝珠及黑貂褂等殉葬。还曾与何洛会、罗什、博尔辉密议,欲带其两旗,移驻永平府。
其三,妄布流言。制造皇太极称帝是违背太祖本意而系夺位的谣言。
其四,逼死肃亲王豪格,强纳侄妃。
朝堂上,炎凉世态毕现。顺治帝知这些罪名稍有牵强,但也不准备细查了,有了这几条,便足以让多尔衮身败名裂,皇太后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他非常兴奋,立马颁旨降罪,并谨告天地太庙社稷,将其母子并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从追封多尔衮为“义皇帝”到削爵、撤庙享、罢谥号、黜宗室、籍财产入宫,沦落为罪人,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
顺治帝得意了,皇太后却气坏了。她早料定会有今日,但没想到会如此悲惨。她得知此事后火冒三丈,一脚踹在火炉上,顿时火星四溅。
苏茉儿从未见皇太后发这么大火,忙小心翼翼地劝道:“俗话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太后娘娘一手带大的小皇帝,不能干会担心,太能干了也会担心,所以才有严父慈母一说。您既要做严父,又要当慈母,不容易啊!”
“他这是能干吗?分明是向我报仇,卯起劲跟我对着干!”皇太后大声嚷道。
“太后娘娘息怒,请您静下心来想一想,面对这么复杂的局面,皇上没有多少可以凭借的力量,几个营的亲兵,就算以一当十,也不能与任何一旗的人马抗衡,他唯一可凭借的只有皇帝的名号,只有天子一怒,才能震慑百官,控制大局。奴婢倒是觉得,不怕做错,就怕不敢做。”苏茉儿进一步劝说道。
皇太后沉默片刻,说:“你是认为他做得对吗?你说的符天理,但不合人情。你一向骄纵他,就算要你去讨个说法,想必你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她说着就要出去。
苏茉儿一见急了:“太后娘娘,万万不能这个时候去讨说法。皇上好不容易在大堂上做出个像模像样的决定,您去一闹,岂不让皇上天威无存?”她抢一步上前跪下,挡住了皇太后的去路。
“看样子你是要对他袒护到底了?你不让我去,那就传话给皇上,让他到慈宁宫来。”皇太后终于妥协了。
现在去传皇上,苏茉儿才不会这么傻呢,皇太后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苏茉儿赶紧说:“太后娘娘您先坐下,奴婢去给您端碗汤来,静静神。”
过了几天,顺治帝终于来慈宁宫了。他一进殿就给皇太后行跪礼,“儿臣来向母后请罪!”
“请罪?皇帝乃九五之尊,请什么罪啊?”皇太后故作姿态,揶揄道。
“儿臣也是迫不得已,皇帝当了七年,却没有实力与他们相抗衡,如果违背他们的意思,很可能儿臣连皇上这个徒有虚名的位子也会失掉。母后,您忍了一辈子,不就是希望儿臣坐稳皇位,号令天下,成就一番伟业吗?”顺治帝诉说道。
皇太后心软了,语气和缓地说:“福临,并非我要徇私情,这事牵涉到皇室宗亲,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呢,做得太过了,宗亲王族都会寒心,还能指望他们帮你吗?调和宗亲的关系,也是后宫的责任,你事前该跟我通个气,免得再生流言啊。”确实,处置了多尔衮未必就能树立皇威。他们孤儿寡母要面对的困难太多了,以前还有个多尔衮可以依靠,现在呢?
但在顺治帝眼中,只应该有君臣之分,没有宗亲与非宗亲之别。他一听皇太后要他照顾宗亲的情绪,不禁又火了:“儿臣不管他是叔是侄,谁打着摄政王的旗号再生事端,必人神共愤,朕就掘他的坟毁他的尸!看他们还敢说什么!”
苏茉儿一听又有火药味了,忙一边向太后使眼色一边把话题岔开:“万岁爷刚刚亲政,千头万绪操碎了心,不知睡眠可好?饮食可好?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让奴婢给您准备去?”
其实,顺治帝来慈宁宫的目的除了例行问安外,主要是想让皇太后为他参谋参谋改组各部、院、府大臣的人选,他不是不让皇太后管他的事,而是不想她总是围着宗亲这个圈子转,维护偏袒他们。他见苏茉儿有意引开话题,便说:“如今大清国内忧外患,朝廷内部矛盾重重,错综复杂;朝廷外,满汉矛盾也在激化,各地的农民军、南明军都在寻找机会造反,好多事情正需要人帮忙呢,我哪能安心睡觉,开心吃饭!”
苏茉儿说:“朝中大事奴婢帮不上忙,那就让奴婢为万岁爷做点御膳房没有的东西来吃,万岁爷千万别把身子累坏了。”
顺治帝高兴地说:“那就多做几样汤品吧。”
皇太后已经意识到涉及多尔衮问题、宗亲问题,是皇帝的绝对禁区,所以她也就不轻易闯到这个禁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