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淹由礼部侍郎进为户部侍郎。九年前，他转尚书户部郎中，曾举彭乘以自代^[1]。彭乘在真宗朝就为馆阁校勘，寇准很器重他，曾参与校正《南史》、《北史》和《隋书》。家富藏书，手自校雠，仁宗称之为老儒，是一位自甘寂寞的学者^[2]。仲淹说他“好学不倦，孤立无徒”，在馆殿中只他一个人没有过升进。这回，仲淹转官是由于明堂礼成。一个月后，便奉命知青州（今山东益都），充京东西路安抚使。离开杭州北上，水驿邮程，过了大半个春天，直到三月上巳，才到达山东半岛，古代齐国所在的地方^[3]。

富弼去国之后，先知郓州（今山东东平），后移青州。在青州值荒年，救死扶生^[4]。仲淹继任，从河北来的流民，还留在青州乡村的，入城求食，几天就有六七千^[5]。青州田赋，旧例要往博州（今山东聊城）交纳实物，老百姓甚苦运输之劳。仲淹规定在青州按所纳实物折价，派人至博州以高于当地价格收购粮食，博州民踊跃出售，几天工夫就买足了青州所当交纳的田赋。博州和青州相距有二百里，这样一来，就大大减少了老百姓纳粮道途之苦了。仲淹这一便民措施，深受青州人民爱戴，成为他们的偶像，受到衷心的尊崇^[6]。

这位六十三岁老人的利民之心还是很炽热的，正如他在《青州谢上表》中所说：“发言多忤，非轻去明主之恩；触事为忧，所重在太平之业。”^[7]他非常注意选择幕府工作人员，常说要“可为己师者”才予以荐请^[8]。到青州之后，他向朝廷推荐张讽为青州观察判官厅公事，李厚为青州两使推官兼管句安抚司机宜文字^[9]。青州是个节度州，其幕职官有观察判官厅公事和两使推官，知青州例兼安抚使，安抚主管军政，故又有管句（主管）机宜文字一职^[10]。这两位被推荐的人，仲淹说张讽不仅有为人所慕的文学美才，还为人纯正；李厚是“素有文行，涉道且深”，说自己“受国寄任，日忧旷阙，得此二人，助其不逮，庶无败事”，是非常敬重的。

宝元初，西夏进攻陕西，张讽还是个布衣，对边政就发表过很有见地的议论，为人所赞赏^[11]。来青州后，仲淹身体不好，后复卧病，公务都由他处理^[12]。

仲淹一生，汲汲以推荐人才为务。任辅相时，曾一次荐十人为馆职，杜杞为第一人^[13]。杞正值盛年，这时却死于庆州^[14]。仲淹为文以祭，悼惜甚深，说：“既钟其才，弗以寿存。今也云亡，痛楚悲辛。”^[15]杜杞的祖父叫杜镐，南唐时便以博通经史著称，真宗时预修《册府元龟》。年逾五十，还像个力学的少年，日治经史数十卷。所居仅庇风雨，一住二十年，不想换新房子^[16]。仲淹哭杜杞，说他是出自大儒之门的令人，“学深如海，文敏如神。群经众史，精微悉臻。长疏大议，慷慨屡陈”。称赞他当“蛮”人的怨，伸汉民之枉，任广南西路安抚使时，“一边无尘”，居民得到了安宁。

青州距他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地方不过百里，这一带峰峦叠起，他少年时读书之处，即隐没于州城西面的山中。在这里，仲淹受到最早的儒学薰陶，正象后来金国刘仲元所说的那样，“读天下书，穷天下事，以为天下之用”。仲元是淄川（今山东淄博市南）人，在金官翰林学士，当然也是个孔孟的信徒^[17]。对这个情同桑梓的地方，仲淹感情很深，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在他的记忆中着了色，充满了年轻美妙的梦想。

长白山中有一种叫青金的山石，青里带黑，文理细密，仲淹到青之后，便叫石匠入山，取以为砚，和歙州（今安徽歙县）出产的砚很相似^[18]。冬天已经来了，他用小楷书写《伯夷颂》^[19]，分寄朋友。其中，有以书法独步一时的苏才翁，有息隐故园已久的杜衍，有才卸去宰相重任的文彦博，有少年时为他所激赏后又和他同任辅相的富弼^[20]，书写时的墨汁，可能就是在这种石砚中研磨出来的。

《伯夷颂》是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的名篇。韩愈在此文中，强调独立特行之士，以为这种人信仰坚定，自知甚明，不顾人们的是非，力行而不惑。仲淹相信自己的一生就是如此。楷写这篇颂，实际上也是自我的表白。文彦博罢相之后，出知许州（今河南许昌市），收到仲淹手写的《伯夷颂》，曾有一首七言绝句题其后：

书从北海寄西豪，开卷才窥疏发毛。

范墨韩文传不朽，首阳风节转孤高。^[21]

西豪是里名，相传是东汉荀淑的故居所在，这里是指许州^[22]，象北海指的是青州一样。彦博题诗，对仲淹的心事是了然的。

长白山的烟霞，四十年之后，还是那么亲切。对个人来说，四十年的变化是很大的，但暮年之心犹如往昔。他有诗寄给故乡的人，说：

长白一寒儒，登荣（似当作庸）三纪余。

百花春满路，二麦雨随车。

鼓吹迎前导，烟霞指旧庐。

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23]

衣锦还乡，昔人以为乐。仕宦将近四十年之后，回望长养他的地方，寄语乡人的却是不要以他的仕履为羡，而应以诗书教育子孙后辈为要。

自到青州，仲淹即感体力不支，在请求调往颍州（今安徽阜阳市）或亳州（今安徽亳县）的报告中，说自己“去冬以来，顿成羸老”，精神、身体都不行，记忆力十分差，不能担任知青州和安抚使这样任重事繁的工作^[24]。他的报告很快就得到批准，徙知颍州。颍州和陈州、亳州相邻，是北宋大臣退闲之地。他拜命即行，在给韩琦的信中说：“扶病上道，赴颍州。盖远风问，但深瞻恋之剧。”^[25]皇祐四年（一○五二年）初夏，到达徐州，便病不能行。时孙沔知徐州，他和沔相知，虽在患难亦屡相问，遂留徐诊治，仁宗专门派人来徐问疾并送药物^[26]。六十三年前的秋天，仲淹生在徐州，长去人间，又是徐州的初夏。

《遗表》六百字，自叙生平，说：“生而遂孤，少乃从学。游心儒求，决知圣道之可行。结绶仕涂，不信贱官之能屈。”“耻为幸人，窃论国体”。入仕之后，誓不惜身，以至“大忤权贵，几成废放”。后来对西夏用兵，被起用副帅西边，“虽微必取之功，多弭未然之患”。入参大政，竭忠尽力，但当日的情况是：“事久弊则人惮于更张，功未验则俗称于迂阔，以进贤授能为树党，以敦本抑末为近名”。就这样，谗言谤语便叫他不得不远去京邑，守邠，守邓，守杭，守青，近赴颍州，“息鞍东徐”，灵医不效，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希望仁宗：“上承天心，下徇人欲，明慎刑赏，而使之必当；精审号令，而期于必行。尊崇贤良，裁抑侥幸，制民于未乱，纳民于大中。”^[27]

这个遗表，人们称赞它“不干私泽”，可以看得出作者始终以道义自许，“不为禄仕出”，在封建社会中，是难能可贵的^[28]。

仲淹死后，仁宗亲书其碑曰“褒贤”^[29]，碑文中说，“以其遗表无所请，使就问其家所欲”。宋制，大臣遗表，可为子孙计，向皇帝提出请求，这就是所谓遗表恩。仲淹却丝毫不及家事，所以人们说他自始至终，为官作宦，都不是为禄仕。

他的好友韩琦，得到他的死讯，十分惊恸，好些日子不思饮食，在祭文中称赞他，“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师于来哲”，惋惜他的“太平之策，噤而不得施，委经纶于一梦”；说他们之间，“凡有大事，为国远图，争而后己，欢言如初，指之为党，果如是乎？！”^[30]

富弼这时候在蔡州（今河南汝南），祭文讲仲淹一生行事，讲得妮娓动人。说在二府的时候，“不设机械，不作崖岸，坦坦一心，惟道之践”。备极深情地回忆了对自己的奖掖，说：“顾我誉我，谓必有成。”富弼比仲淹小十五岁，庆历新政，二人都是主角，后又被迫同出安抚，同受到谗谤。对于这一位“师友僚类殆三十年”的人的亡故，发自内心的敬慕、哀伤，是：“相勖以忠，相劝以义，报主之心，死而后已。呜呼哀哉，公今死矣，忠义已矣；万不仰一，斋恨多矣；世无哲人，吾道穷矣。我虽苟活，与死均矣。”^[31]

仲淹谪江南，梅尧臣和他诗文相遗^[32]。主西事后，来往遂疏。但尧臣和仲淹挚友如尹师鲁、欧阳修的关系都是很密切的。仲淹死后，尧臣有《闻高平公殂谢述哀感旧以助挽歌三首》，第一首说：“文章与功业，有志不能成。”这是当世追悼仲淹的人共同的悲哀。第二首说两人后虽出处不同，但悼念仍深：“公既参炉冶，予将事蕨薇。悲哀无以报，有涕向风挥。”末章语极沉痛，既说仲淹，也是自道：“贫贱常甘分，崇高不解谀。虽然门馆隔，泣与众人俱。”^[33]朱东润先生说“此亦有微词”^[34]，是这样吗？也许不是的。

【注释】

[1]《范文正公集》卷一八《举彭乘自代状》。

[2]《宋史》卷二九八《彭乘传》。

[3]《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与韩魏公》云：“某上巳日方至青社。继富公之后，庶事有伦，守之弗坠。”

[4]《宋史》卷三一三《富弼传》云：“移青州，兼京东路安抚使。河朔大水，民流就食。弼劝所部民出粟，益以官廪，得公私庐舍十余万区，散处其人，以便薪水。……山林陂泽之利可资以生者，听流民擅取。死者为大冢葬之，目曰丛冢。……凡活五十余万人，募为兵者万计。”

[5]《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与韩魏公》云：“河朔流民，尚在村落，因须救济，数日间入城者六七千人，无非饥穷，其来未已。”

[6]《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东斋记事·补遗》略同。

[7]《范文正公集》卷一七《青州谢上表》。

[8]《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云：“公言：幕府辟客，须可为己师者乃辟之，虽朋友亦不可辟。盖为我敬之为师，则心怀尊奉，每事取法，于我有益耳。”

[9]《范文正公集》卷一九《举张讽李厚充青州职官状》。

[10]《宋史》卷一六七《职官志》七幕职官条、经略安抚习条，同书卷八五《地理志》一青州条。

[11]《云巢编》云：“宝元二年，西方用兵，讽以布衣进《启政》十篇，复陈边要数万言，并上书二府，论古今兵事成败。时虽不用，公卿翕然以为材。”

[12]《宋史翼》卷一《张讽传》。

[13]《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杜杞等充馆职》，共举杜杞、章岷、尹源、张掞、王益柔、吕士昌、苏舜钦、楚建中、姚嗣宗、孙复等十人，除章岷、吕士昌、姚嗣宗外，《宋史》均有传。

[14]《宋史》卷三○○《杜杞传》，此传谓其父为镐，误。参见本书《杜镐传》及《欧阳文忠公集》卷三○《杜杞墓志铭》。按镐为杞之祖。

[15]《范文正公集》卷一○《祭杜待制文》。

[16]《宋史》卷二九六《杜镐传》。

[17]《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一《范文正公书堂记》。

[18]《渑水燕谈录》卷八《事志》。

[19]《书林藻鉴》卷九。

[20]《范文正公年谱》。

[21]《文潞公集》卷四《题高平公范文正亲书伯夷颂卷后》。

[22]《后汉书》卷六二《荀淑传》李贤注云：“今许州城内西南有荀淑故宅，相传云即旧西豪里也。”

[23]《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四歌咏云：“范文正公……任宦四十年，晚镇青州，西望故居才百余里，以诗寄其乡人曰：……”《渑水燕谈录》卷七歌咏略同。楼钥编《范文正公年谱》系此于大中祥符八年，云“登第后有诗”云云，当移置皇祐三年。

[24]《范文正公集》卷一九《陈乞颍亳一郡状》。

[25]《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与韩魏公》。

[26]《范文正公集》诸贤赞颂论疏引《韩魏公遗事》云：“韩公与孙元规龙图书云：近方知希文留徐将治，已差下人致书药诣徐。”《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

[27]《范文正公集》卷一六《遗表》。

[28]富弼撰范仲淹墓志铭云：“遗表不干私泽，此益见其始卒志于道，不为禄仕出也。”

[29]《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

[30]《范文正公集》诸贤赞颂论疏引《韩魏公遗事》、《安阳集》卷四三《祭文正范公文》。

[31]《范文正公集》附录富郑公祭文。

[32]《范文正公集》卷一有《灵乌赋》云：“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涂矣。”《宛陵先生集》卷四有《寄饶州范待制》、《读范公述严祠碑》，卷五有《范待制约游庐山》、《范饶州语食河豚》。

[33]《宛陵先生集》卷一五。

[34]《梅尧臣传》一六○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