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二五、重到杭州
二五、重到杭州

唐代诗人韦应物,在江南做过几任刺史,最后一任是苏州刺史,人们叫他做韦苏州。白居易极称赞他的诗,刘禹锡、刘长卿和他同时,但年最长,寿亦最高[1]。韦应物和李儋的交情很深,来往亦密。他在作地方官时,有一首寄李儋的诗,说了思想、生活,也抒写了自己的情怀。范仲淹对诗中“邑有流亡愧俸钱”之句极为欣赏,说那是“仁人之言”,评价是很高的[2]。“仁人之言”,也是仲淹这时候的内心表白和自我要求。

仲淹到杭州不满一年,就碰上杭州地区的大饥馑,到处都是流民。皇祐二年(一○五○年)三月,皇帝诏令两浙流民,没法活下去的,允许人们“收养”。这就不仅仅是“邑有流亡”了[3]

仲淹采取以工代赈的方法,发放浙西储存的粮食,修仓库、吏舍,“日役千夫”。又号召杭州的寺主利用“工价至贱”的时候,大兴土木。这样,私家的力量也被调动了。身为太守的仲淹,日日宴于湖上;一个春天,杭州的居民也空巷出游。

就这样,“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仰食于公私者,日无虑数万人”。这当然是最好的救灾办法。但仲淹却被他的上司指斥为“嬉游不节”,“不恤荒政”;那一些以工代赈的办法,也被视为“伤耗民力”[4]

杭州谷价一斗涨到一百二十钱,势头还在看涨。仲淹下令增为斗一百八十,派人去交通要路张贴告示,说明杭州缺乏粮食和所增谷价。各地粮商,“晨夜争进”,把粮食运到杭州来。粮食多了,谷价也就自然地下跌,恢复斗一百廿钱。原来对提高谷价感到“不知所为”的人,才平静下来[5]

事实胜于雄辩。仲淹在杭州“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的办法,以后就被朝廷普遍采用,以命令行之[6]

春天过了。蚕麦收成很好,秋稼也长得很茂盛。仲淹给在定州(今河北定县)的韩琦写信,说今年可望是个丰年,原来的忧惧像冰一样地消了。事情不忙,还有些闲暇,可以温习笔砚[7]

段少连死去,已经十一年了[8]。仲淹主持边事,曾推荐他担任西边要职。他们相知很早,天圣初,仲淹就有诗寄给他[9]。那时,少连为杭州观察判官,大为知州事李及赏识。十多年后,仲淹为作墓表,称赞他在御史台直言极谏,无所回避,是一位真正的御史。出为转运使,善人君子受到信用提拔;只有小人怕他,他在时,坏事也做得少些[10]

王丝去年四月病故京师,归葬萧山。大中祥符八年,他和仲淹同举进士,屡被名臣聂冠卿、叶清臣所推荐。所到之处,兴学校,雪冤狱。庆历中,以殿中侍御史安抚湖南,“戎服葛屦,与士卒同”。迁侍御史,为广南东路转运按察使兼提举市舶。过去,海外来的货物,十税其一,一定要挑最好的,外商甚以为苦。他命令好的、差的兼收,人们称赞他,说这个人难得,被称为“金珠御史”。仲淹为作墓表,说他“终身无咎”,“既及于民,复通于神”[11]

和仲淹认识了多年的一位学者李觏,二十八岁入京,也曾被聂冠卿、叶清臣所许可。仲淹知饶州,曾和他见过面,后调越州,请他去那儿讲过学[12]。这年十一月,仲淹又向朝廷加以推荐,说他深明六经之旨,“著书立言,有孟轲、扬雄之风义”。把他的著作,包括《明堂定制图序》,共二十四篇,缮写进呈,说只要皇帝翻阅一下,就会认为李觏才学不是一般儒者所能比[13]

皇祐二年三月,皇帝决定九月大享于明堂,要有关机关草拟仪注。六月,仲淹又上书说李觏对于明堂制度有研究,十多年前就作过明堂图,写过序,“学古之心”和皇帝完全一样,再一次表示荐贤之意[14]

明堂是皇帝祭天地、祖宗,祀百神,布大政,合诸侯的地方,是所谓的王者之堂。关于它的制度,历来有争论。李觏据《考工记》、《盛德记》、《月令》诸书及两汉以来诸儒议论,详加考索,编绘成图[15]

八月,李觏试太学助教。九月二十七日大享明堂,召杜衍陪祀[16]。杜衍致仕已三年。为此,仲淹专门上表,说衍“直清忠尽,勤劳弼亮”,是陪祀的首选[17]

这次明堂大礼非常隆重,宰相文彦博以下都进了官,范仲淹也由礼部侍郎进为户部侍郎[18]

仲淹的异母兄叫仲温,比仲淹长四岁。仲淹复姓后,他们像亲兄弟那样来往。因为仲淹的关系,仲温做了几任地方官,为黄岩(今浙江黄岩)知县,很有政绩,还不满六十,便致仕还乡。他们平时难得见面,仲淹调知杭州,才得快晤,但仲温身体已大不好,皇祐二年重阳才过,便死了[19]

仲淹对家族是很关心的,参大政时,给仲温写信,再三叮嘱子侄“勿烦州县”,倘有争吵,他必“奏乞深行”,要求很严格[20]。和诸侄写信,也再三要他们在官当廉洁谨慎,必须有乡曲之誉,才能推荐[21]。又屡次和仲温商议在苏州买田,以所得租米,赒给宗族[22]。这就是后来为各地所仿置的义庄。范氏义庄在苏州吴县、长洲县有田十余顷,其管理规程为仲淹所手定[23]

北宋大臣退闲之后,多居西京。洛阳有很多名园,唐朝宰相裴度的绿野园即其中之一。仲淹表示了告退之意,便有人想为他买下这座园子。仲淹很尊敬裴度,认为“取其物而有之”,于心不安[24]。子弟们后来又乘间劝他在洛阳盖房子,自己修一个园林。仲淹听了大发议论,以为一个人有“道义之乐”,可以外形骸,更不必说居室了。还说自己担心的是地位高了退不下来,不担心退下来没有燕息之处。洛阳这个地方,园林多得很,园林主人并不能常常去游览,谁会拦阻我去呢?难道一定要有自己的园林才以为乐吗?[25]

富阳谢涛故去已经十六年。他的儿子谢绛和仲淹同年及第进士,意气议论都很相得,还在壮年就死去了,使仲淹少了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谢绛的长子景初这时出宰越州的余姚(今浙江余姚东北),请仲淹为他祖父作碑铭。对于碑主,仲淹是很佩服的。他在官三十余年,从不阿附权贵,青年时就和王禹偁交往,“扬榷天人”。议论天人之际的问题,当时是很不容易的,仲淹称之为“雅远”。谢涛循良廉让之风,仲淹以为“足以佑风化而厚风俗”。当然,这也为仲淹所向往[26]

他送景初去余姚作宰的诗,五言一百字,有期待,有赞扬,有说湖山之秀,有言人物之美,结句说:“行行道不孤,明月相随去。”这也许是仲淹遗留给后世的最后的诗篇[27]

韩琦在定州已经两年多了。定州是北边重镇。庆历八年(一○四八年)置定州路安抚使,统定州、保州、祁州、深州和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四军[28]。“中山兵精劲冠河朔”[29]。这位和仲淹同任西方边事,同为枢辅,后来又因谗谤出守外州的人,是兢兢业业地在这里为国宣劳的。在定州,他把一座破亭子改建为阅古堂,左右壁上,图绘历代良将、良守。种了花木,叠石为山,引水为渠,种药作圃。春天的垂柳,盛夏的芭蕉,有的地方绿成一片。他写了一篇《定州阅古堂记》,又做了《阅古堂诗》。记文中说,一入阅古堂,就象在读历史,使人们了解:“为治莫先于教化”,“用兵莫贵于权谋”,但最重要、最根本的还是“忠义”,忠义是一切的根本[30]。在《阅古堂诗》中,他说:

今辱寄中山,地重扼幽朔,

日惧不克堪,误上所简擢。

古之良守帅,功业甚奇卓,

忍以救空疏,志慕极坚确。[31]

这篇记和诗,仲淹在江南,就读到了。仲淹称赞它,以为“存诚风教,未尝空言,”“感服钦慕,不知其止”[32]。他在杭州,也作了《阅古堂诗》,八十四句,凡四百二十字,在集中为大篇,也是力作。诗一开头,便说:阅古儆今,在仲淹思想中是很突出的。宋人非常重视历史,真宗编《历代君臣事迹》(即《册府元龟》)于先,神宗赐名司马光论次君臣事迹之书为《资治通鉴》于后,都是这种思想的表现。在诗中,仲淹还说:

中山天下重,韩公兹镇临。

堂上缋昔贤,阅古以儆今。[33]

吾爱古贤守,馨德神祗歆。

……

跻民在春台,熙熙乐不淫。

耕夫与樵子,饱暖相讴吟。

古贤守的愿望是这样,事实当然并不完全是这样。

在诗中,仲淹还歌颂古时的名将,说:

吾爱古名将,毅若武库森,

其重如山安,其静如渊沉,

有令凛如霜,有谋密如阴。

对于贤守名将,仲淹不一味膜拜,他的老友,阅古堂的作者,也不是这样。作者在诗中说:

前人何赫赫,后人岂愔愔!

所以作此堂,公意同坚金。

既说了韩琦,也抒写了自己的怀抱。因此,这首诗的后一半便追叙他与韩琦抗击西夏的历史:

历历革前弊,拳拳扫妖祲。

二十四万兵,抚之若青衿。

惟以人占天,不问昴与参。

相彼形胜地,指掌而蹄

复我横山疆,限尔长河浔。

韩琦比仲淹小二十岁,正值盛年。仲淹作此诗已六十三岁。但这位白发翁对春秋鼎盛的阅古堂主人的期待,还充满了豪情:

公方青春期,抱道当作霖。

四夷气须夺,百代病可

河湟议始行,汉唐功必寻。

复令千载下,景仰如高岑。

【注释】

[1]《唐诗纪事》卷二六,《困学纪闻》卷一四,姚宽《西溪丛语》载吴兴沈作喆《韦应物补传》谓应物年九十余,不知其所终。

[2]《唐诗三百首》卷五《寄李儋无锡》章燮注。

[3]《续资治通鉴》卷五一皇祐二年三月己酉条:“诏两浙流民,男女不能自存者,听人收养,后不得复取。”

[4]《梦溪笔谈》卷一一,《鹤林玉露》卷之三甲编略同。

[5]《能改斋漫录》卷二《增谷价》。

[6]《梦溪笔谈》卷一一。

[7]《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

[8]段少连卒在宝元二年(一○三九年),见《范文正公集》卷一四《段君墓表》。

[9]《范文正公集》卷三《寄余杭全安石段少连两从事》。

[10]均见《段君墓表》。

[11]《范文正公集》卷一四《王君墓表》。

[12]《李觏集》附《直讲李先生年谱》。

[13]《范文正公集》卷一九《荐李觏并录进礼论等状》。

[14]《李觏集》附《直讲李先生年谱》云:“是年,范公再荐于朝。其章曰:臣去年录进李觏所业十卷,其明堂图序一卷。今朝廷行此大礼,千载一时。斯人学古之心上契圣作,再录上进,乞加天奖,以劝儒林。”

[15]《李觏集》卷一五《明堂定制图序》。

[16]《续资治通鉴》卷五一皇祐二年八月、九月。

[17]《范文正公集》卷一七《乞召杜衍等备明堂老更表》。

[18]《续资治通鉴》卷五一皇祐二年冬十月丙辰:“宰相文彦博以下,进官有差。”《范文正公集》附《年谱》谓(皇祐)二年“在杭转尚书户部侍郎”,又见卷一八《举彭乘自代状》。

[19]《范文正公集》卷一三《范府君墓志铭》。

[20]《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上家书《与中舍》。

[21]《范文正公集·与中舍二子三监簿、四太祝》。

[22]《范府君墓志铭》云:“某来守钱塘,与府君议,置上田十顷于里中,以岁给宗族,虽至贫者不复有寒馁之忧。”

[23]见《范文正公集》附《义庄规矩》。

[24]《二程集·河南程氏遗书第十》:“子厚(张载)言:昔年有人欲为范希文买绿野堂,希文不肯,识道理自不然。在唐如晋公者,是可尊也。一旦所其物而有之,如何得安?”

[25]《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引《遗事》。

[26]《范文正公集》卷一一《谢公神道碑铭》。

[27]《范文正公集》卷二《送谢景初廷评宰余姚》。

[28]《安阳集》卷二一《定州厅壁题名记》,定州路安抚使属地,相当于今河北保定市以南,东鹿以北,任丘、河间以西,曲阳以东的地方。

[29]《宋史》卷三一二《韩琦传》,《韩魏公集》卷一三。

[30]《安阳集》卷二一《定州阅古堂记》。

[31]《安阳集》卷一《阅古堂诗》。

[32]《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云:“蒙赐教并示中山新作,有以见大君子存诚风教,未尝空言,惟感服钦慕,老而不知其止。”

[33]《范文正公集》卷二《阅古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