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十一月，贝州兵变。贝州是旧名，临运河，城峻池深，后来改名恩州（今河北清河西）^[1]。兵变是由一名士兵领导的，奋战了六十五天才失败。兵变之初，明镐以体量安抚使名义前往镇压。夏竦时为枢密使，与镐不睦，处处牵制他。镐攻贝州久不下，参知政事文彦博自请亲往。兵变被镇压，文彦博入相。不久，夏竦罢去^[2]。

皇祐元年（一○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仲淹奉命移知杭州。在《谢两地启》中所说的集贤相公，指的便是文彦博。对于这一位年轻的政治家，仲淹是推心置腹的。在谢启中，他说这回调任，可以经过他的故乡，和亲旧重新相见；居湖山佳绝之地，与鱼鸟相亲，实在是天幸。他一点也不隐讳自悔的心情，说：“领出师之重任，曾莫有功；参论道之近司，亦惟无状。”^[3]

由邓州到杭州，陈州（今河南淮阳）是必经之地。在这里，仲淹专门看望了晏殊。他出京不久，晏殊也罢了相，出知颍州（今安徽阜阳市），后调陈州^[4]。在邓州时，仲淹有献百花洲图诗寄给他^[5]。二十二年前，殊知应天府，仲淹以母丧居南都，殊请他任教府学，后又推荐他为馆职^[6]。仲淹对晏殊是有知遇之感的。后来同在政府，虽常坚持己见，然始终以门生自居。《过陈州上晏相公》诗说：

曩由清举玉宸知，今觉光荣冠一时。

曾入黄扉陪国论，重求绛帐就师资。

谈文讲道浑无倦，养浩存真绝不衰。

独愧铸颜恩未报，捧觞为寿献声诗。^[7]

“曩由清举”指的便是荐为馆职，“曾入黄扉”当然是说殊为平章事枢密使时，仲淹亦参大政。最为人所称道并传为美谈的是仲淹在六十一岁高龄，还自居门生，“重求绛帐就师资”，对这位老师十分尊敬^[8]。

杭州是历史名城，所谓“江海上游，东南巨屏”^[9]。他的老友孙甫，这时正为两浙转运使，也驻在杭州。宋运使亦称监司，总管一路的赋税、交通，兼监察吏治，州县虽然不尽为下属，但实际上是一路的行政长官。仲淹对州事，常便宜行之。孙甫仍把他当作大臣看待，对他的为人处世常常赞不绝口，但遇事却按规矩办，“一切绳之以法”，毫不假借，仲淹对待他十分亲切，亦“无倦色”^[10]。他们相互唱和。钱塘江潮自古均为壮观，仲淹有《和运使舍人观潮诗》，说：

把酒问东溟，潮从何代生？

宁非天吐纳，长逐月亏盈。^[11]

这一问，和晚于他的苏轼、辛稼轩问青天、问明月有着相同的气势与对大自然的沉思^[12]。当然，“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更会把人引入一个充满了幻梦般的神奇之境的。

仲淹另一位老友蒋堂这时候在苏州。蒋堂也是一位遇事敢言，能极力推荐人才的人。他任江淮发运使的时候，推荐属下吏二百人，有人对他说：“何必推荐那么多！荐举不当，要连累得罪的。”蒋堂说：“十得二三，亦足报国。”史书上说他“延誉晚进，至老不倦”^[13]。

苏、杭相距不远，仲淹和蒋堂时时有唱和之作，仲淹在和诗中，一则说：

余杭偶得借麾来，山态云情病眼开。

此乐无涯谁可共，诗仙今日在苏台。^[14]

再则说：

东南为守慰衰颜，忧事浑袪乐事还。

鼓吹夜归湖上月，楼台晴望海中山。

奋飞每羡冥鸿远，驰骋那惭老骥闲。

此日共君方偃息，是非荣辱任循环。^[15]

可忧之事一下子都没了，但病眼之开，乐事之还，不仅是由于湖山之美，足以娱情，更重要的还是人言已息，夏竦罢去，文彦博入相之后，政治上的暗箭也不再对着他了。这年二月，富弼由给事中拜礼部侍郎。不久，他也受到同样的待遇^[16]。皇帝还派了入内西头供奉官麦知微至杭，赐给他一盒凤茶^[17]。凤茶和龙茶一样，是茶中的精品，又叫团茶。庆历以后，皇帝把这种茶赐给近臣^[18]。这对仲淹不仅是荣宠，正如他在谢表中所说：“久离帝右，曷测天衷，异恩一临，群疑尽决。”当然，曾经有过的乐事就随忧事之去而回来了。

仲淹另一位老友和亲戚郑戬这时仍在并州，他寄诗给郑戬，表示了与蒋堂唱和同样的愉快：

钱塘作守不为轻，况是全家住翠屏。

最爱湖山清绝处，晚来云破雨初停。

西湖载酒游春，层楼累榭，万户千门，全在郁郁葱葱的春色当中，行春的快乐，是说不尽的。但这位胸怀天下的人，还有着“仁君未报头先白”和“却愁何道继文翁”的感慨^[19]。文翁是汉代在蜀郡大办学校，努力提高西蜀文化水平的一位循吏，班固置之于既尚公法又顺民情的《循吏传》之首^[20]。

仲淹由给事中进为礼部侍郎的时候，张昪由濠州（今安徽凤阳东北）调知润州（今江苏镇江市），仲淹举以自代，说他“有忧天下之心”，大节凛然，无让古人。“朝野推重”，他自己比不上^[21]。昪在朝廷，任言官，讲真话，论事坦直，什么都不怕。张贵妃的兄弟张尧佐“缘恩骤进”，他对仁宗说：“你想天下太平，怎么能让一个女子来破坏呢！”宦官杨怀敏在宫中值宿，卫士为变，他极论其事，说：“怀敏这个人，一旦得志，可以比得上唐末搞废立的刘季述。”仁宗认为他说话没轻没重，往往说过头，不高兴。庆历八年，黜他知濠州^[22]。仲淹在政府时，张昪屡以母老辞官，有人指责他“避事”，仲淹认为他不是个避事的人，替他说话，使他得以归养^[23]。在《举张昪自代状》中，说昪“清介自立，精思剧论”，对昪的估价是很高的。

这一年春天，仁宗访近臣以备边之事。叶清臣已由知永兴军内调，以翰林学士权三司使，在答奏中，以为辅臣“抱忠义之深者莫如富弼”，“为社稷之固者莫如范仲淹”，又说范仲淹“深练军政”^[24]。这年冬，清臣病故。仲淹在祭文中无限深情地说：“仆与公知，则相知心。……相许道大，交荐言深。久要之意，不为浮沉。今也云亡，绝弦于琴。白发相失，清泪难禁。”^[25]人们常说过了中年便有哀感。这时候，仲淹当然也会回想起谪居饶州时收到清臣寄诗的喜悦^[26]；而和清臣在润州月夜相逢，万里清光，也会来入梦的^[27]。

【注释】

[1]《宋史》卷八六《地理》二恩州条云：“唐贝州，……庆历八年，改州名。”

[2]《涑水纪闻》卷九，《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三之一引此全同。《宋史》卷十一《仁宗纪》：“八年闰月辛丑，贝州平。戊申，文彦博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五月辛酉，夏竦罢。”

[3]《范文正公别集》卷四《知杭州谢两地启》。

[4]《宋史》卷三一一《晏殊传》。同书卷十一《仁宗纪》载庆历四年六月壬子，范仲淹宣抚陕西、河东。九月庚午晏殊罢相。

[5]《范文正公集》卷四《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

[6]应天府府学即应天府书院，宋四大书院之一。《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云：“母丧去官，晏殊知应天府，闻仲淹贤，召寘府学。……服除，以殊荐，为秘阁校理。”

[7]《范文正公集》卷四《过陈州上晏相公》。

[8]《范文正公集》附《言行拾遗事录》卷一。

[9]《范文正公集》卷一七《杭州谢上表》。

[10]《宋史》卷二九五《孙甫传》。

[11]《范文正公集》卷四《和运使舍人观潮》。

[12]《全宋词》第一册苏轼《水调歌头》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又第三册辛稼轩《木兰花慢》云：“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13]《宋史》卷二九八《蒋堂传》。

[14]《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和苏州蒋密学》。

[15]《范文正公集·依韵答蒋密学见寄》。

[16]《长编》卷一六六皇祐元年二月辛未条，卷一六七同年七月癸卯条。

[17]《范文正公集》卷一七《谢赐凤茶表》。

[18]《渑水燕谈录》卷八《事志》。

[19]《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和并州郑宣徽见寄》。

[20]《汉书》卷八九《循吏传》。

[21]《范文正公集》卷一八《举张昪自代状》。

[22]《续通鉴》卷五○庆历八年八月丁丑条。

[23]《宋史》卷三一八《张昪传》，《范文正公集》附《言行拾遗事录》。

[24]《宋史》卷二九五《叶清臣传》。

[25]《范文正公集》卷一○《祭叶翰林文》。

[26]《范文正公集》卷二《酬叶道卿学士见寄》诗云：“嘉兴风雅来，观对如天宾。感兹韶夏音，佐我台上春。”

[27]《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酬叶道卿中秋对月二首》其二云：“孤光千里与君逢，最爱无云四望通。处处楼台竞歌宴，的能爱月几人同。”其一云：“诗人不悔衣霑露，为惜清光岂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