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二三、死生师友
二三、死生师友

庆历六年(一○四六年)正月,范雍在洛阳死了。他做了四十七年官,青年时期,即为北宋名臣张咏、寇准所赏识。康定元年(一○四○年),西夏进兵陕西,取得三川口的胜利,他困守延安,认为这个地方不守,就要威胁关辅的安全,表示自己愿死王事,希望山神念百姓的无辜,使得免于鱼肉[1]。仲淹从江南调任陕西边事,范雍正在延州,他对这一情况知道得很清楚。当范雍因三川口之败,受到朝廷处分离开延安的时候,延安的吏民都很同情他,说:“城当陷落而没有陷落,老百姓当要死亡而还活着,都是他的力啊!”[2]在对西夏用兵时,为仲淹、韩琦所识拔的狄青,还在当小校(低级军官)的时候,“坐法当斩”,也是因为范雍,才得免死的[3]

仲淹为雍作墓志,说他是“邦之伟人”,非常称赞他治学之勤,藏书之富,把他的著作详详细细地列出来,说他到了高年,还孜孜不倦地读书;官做得很大,即使很忙,也从不把书本丢掉。

墓志成,范雍的儿子送来一份厚礼,仲淹不受;后来又把范雍收藏的书画送给他,仲淹只留下一卷《道德经》,写了一封信给范雍的儿子,说:这些东西是你父亲收藏的,人们都很珍重,我为你们亦十分爱惜,切不可为人所得[4]

为人作墓志接受礼物,历来如此。仲淹却一次也没有接受金帛的馈赠。他为人志墓,不是亲知,便为故旧,一般都是他所敬爱的人。

滕子京谪居岳州已经一年多了。

岳州当洞庭湖口,湖水浩浩荡荡,澎湃而来,“衔远山,吞长江”。很多年前,仲淹曾随后父朱文翰来过与岳州邻近的安乡[5]。这是个滨湖的小县,在幼小心灵中,却深深印下了洞庭的水色天光。当然,谁也没有想到四、五十年之后,这壮丽风光却渲染着他为宗谅所作的那篇记岳阳楼的名文。

岳阳楼是唐代岳州城西门的城楼,下瞰洞庭,景物宽阔[6]。杜甫唐大历三年(七六八年)有登此楼诗,极言湖水的浩渺无边:“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比《水经注》所说的,“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气象更壮阔、雄浑[7]

二百多年,楼颇残破。宗谅重修,增其旧制,刻唐人和当代题咏于其中。子京是一位极有才能的人,谪居此地,愤郁颇见于辞色。仲淹很为他担心。恰好宗谅请他作岳阳楼记,因此,仲淹在记文中说,有的人望洞庭风雨,萧条满目,感极而悲;有的人看晴波万顷,浮光跃金,其喜洋洋,他却以为不能因物而喜,不当以己而悲。士大夫当胸怀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8]

《岳阳楼记》成,由苏舜钦书石,舜钦善行、草,是当时著名书家,所书“清瘦劲健”;由邵篆额,以篆书著名,所谓“高出四海”的[9]。滕宗谅在岳州的政绩,范仲淹的文章,苏、邵的书法,当时被称为“四绝”。

岳阳楼记刻石不久,宗谅调知苏州,未逾月即病死。仲淹祭之以文,说他和子京“忠孝相勖,悔吝相惩”,交谊是很深的。后又为作墓志,述其生平,说他才有余,命不足,不能尽其才,感到非常惋惜。极力称赞他“育人之孤,急人之难”,为政尚宽易,“孜孜风化”,在哪里做官,便在哪里办学。

宗谅是庆历七年三月死的,过了一个月,尹洙又病殁于邓州。

尹洙谪筠州(今江西高安)监酒税,郡守赵可度迎合朝廷旨意,千方百计折磨他。仲淹在邓州,报告朝廷,说:“尹洙身体不好,多病,让他死在那个偏僻地方很可惜,请叫他到邓州来治病。”仲淹的请求得到批准,庆历七年初夏,年仅四十六岁的尹洙,到了邓州。在筠州,尹洙已经病了几个月,时好时坏。让他来邓州治病的请求,经过三个月,才得到同意。到邓州时,尹洙已经病得很沉重,但神志还清楚。和仲淹相见,他没有一句话说及后事,稚子立榻前,也没有一点怜爱之色。家里人问他,什么也不说。仲淹安慰他,说:“你平生大节,立身行事,我将请稚圭(韩琦)、永叔(欧阳修)执笔,可以传之不朽。你家贫,我和稚圭、永叔一定分俸赡,不令孩子们失所。”尹洙说:“我要说的你都说了,我什么话也没有了。”他死得很平静,当他和贾黜告别的时候,说:“亦无鬼神,亦无烦恼。”[10]

仲淹将尹洙临终情况,写信告诉韩琦,说:“庄老释氏齐死生之说,尹洙尽得之,奇异奇异!平常见到他对儿女极爱怜,想不到他能这样想得开,明白事理!”[11]

尹洙死后,仲淹料理丧事,天气已经很热了,直到秋凉,才把他的家属送回洛阳故乡。

对尹洙生平事迹,仲淹非常重视,请一位对尹洙最了解的孙甫为作行状。孙甫字之翰,少年时便和尹洙极相得。由邓州改知安州(今湖北安陆),路过随州(今湖北随州市)时,和尹洙相见,将近一个月的盘桓,对榻而谈,无所不及。有个叫刘湜的人,当朝廷要罗织尹洙罪状时,奉命撤查尹洙在渭州挪用公使钱为部将还债的事,曾欲置尹洙于死地。这回两人见面,尹洙却不提起这件事,之翰说:“那个想置你于死地的人,对于他,你为什么一句也不提呢?”尹洙说:“刘湜和我,无怨无仇,不过是为了迎合当权者的意旨想害人,缺乏做人做事的原则罢了,我何恨于他!”尹洙常说自己好善过于嫉恶,随州相见之后,孙甫认为他的好友真是如此,衷心地钦服[12]

欧阳作了尹洙的墓志。仲淹看了之后,寄给韩琦,说志文“词意高妙”,可以传世,但事实还说得不够,要韩琦作墓表时加以补充。又再三嘱咐韩琦,说事实不可夸大,以为说过了头,反要损害死者的名声[13]

仲淹为尹洙文集写了一篇序,不到六百字,不仅讲了北宋初期的文学史,还概括叙述了尹洙的生平以及文学主张。明确地说写文章要“抑末扬本,去郑复雅”,说尹洙和穆修相善,对《春秋》很有研究,文风谨严,“辞约而理精”,话不多,但道理讲得很透。对尹洙生平,以为“死生不能乱其心”,想为国家多做些事情,但“多难不寿”,充满了惋惜之情[14]

十一年前,仲淹被指为朋党斥逐江南,尹洙自称是仲淹同党,亦当贬逐,遂监郢州(今湖北钟祥)酒税。苏舜钦曾寄以诗,说:

安惭言得罪,要避曲如钩。

郢路几来马,荆川还溯舟。

伤心众山集,举目大江流。[15]

当仲淹望着尹洙的遣柩北归,是不是有比“举目”“伤心”更深沉的哀念?

人过中年有哀感。庆历七年,仲淹五十九岁,已渐入老境了。将近三十年前,仲淹任亳州节度推官的时候,为通判杨日严所赏识。日严后来通判陈州,向朝廷推荐他。这一年的春天,日严病故汴京。感知遇于壮岁,仲淹对这一位为政、为人、为学都极倾心的人的逝去,无限深情地说:“一顾而厚兮甚乎神交,……思欲报兮光尘寂寥。”[16]

李迪是真宗、仁宗两朝名臣,这一年已经七十七岁,原已退居濮州(今山东鄄城北)故里,因为儿子柬之作京官,被迎养京师。他忠直敢言,有知人之明。从陕西转运使任所还朝,真宗以为曹玮谎报军情,盛怒之下,把李迪叫来,问以虚实。他从容地向真宗说了他的意见,力言曹玮是个将才,他日必能为国家建功立业[17]

他和吕夷简同时为相,关系不好,人们说他“直而疏”,以为夷简“巧而密”[18]。一生事君以直道,甚为士大夫所仰慕。这年初冬,李迪死于京师。仲淹在祭文中称赞他:“言必谠直,道惟忠纯。或出或处,有屈有伸。两朝真宰,一德良臣。白发仗钺,气犹过人。”白发仗钺,说的是西夏扰边时,大臣多为身谋,不愿出任边事,而李迪却奋请往守边的事[19]。邓州东望,叹惋悲怆之情,使仲淹不能自已地感到,这一位前辈对自己是“遇厚情亲”,自己却无以为报而自责不仁了[20]

【注释】

[1]《范文正公集》卷一三《范公墓志铭》。

[2]《范文正公集》卷一三《范公墓志铭》。

[3]《宋史》卷二八八《范雍传》云:“颇知人,喜荐士,后多至公卿者。狄青为小校时,坐法当斩,雍贷之。”

[4]《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

[5]《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二《文正公读书堂记》云:“文正公少孤且贫,从其母归朱氏。朱宰澧之安乡,公侍母偕来,尝读书于老氏之室曰兴国观者,寒暑不倦,学成而仕,为时名卿。”《遗迹》东溪书院条同。

[6]《杜少陵集详注》卷二二《登岳阳楼》注引《岳阳风土记》。

[7]《水经注校》卷三八(湘水)又北过下隽县西条。

[8]《范文正公集》卷七《岳阳楼记》。

[9]《渑水燕谈录》卷六《文儒》,《书林藻鉴》卷九。

[10]《宋人轶事汇编》卷九引《湘山野录》。

[11]关于尹洙由筠州至邓州,及在邓州死去情况,史载多有不同。此据欧阳修所作墓志及范仲淹《与韩魏公》书(《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

[12]《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九之六引《南丰杂识》。

[13]《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与韩魏公》。

[14]《范文正公集》卷六《尹师鲁河南集序》。

[15]《苏舜钦集》卷六《闻京尹范希文谪鄱阳,尹十二师鲁以党人贬郢中,欧阳九永叔移书责谏官不论救而谪夷陵令,因成此诗以寄,且慰其远迈也》。

[16]《范文正公集》卷一○《祭龙图杨给事文》,《宋史》卷三○一《杨日严传》。

[17]《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五之二引《涑水纪闻》。

[18]《龙川别志》卷上,又见同上《五朝名臣言行录》引。

[19]《宋史》卷三一○《李迪传》;同书卷二八三《夏竦传》云:“竦雅意在朝廷,及任以西事,颇依违顾避,又数请解兵柄。”

[20]《范文正公集》卷一○《祭故相太傅李侍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