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步随芳草远”

“步随芳草远”，是仲淹在邓州寄晏殊诗中的名句^[1]。晏殊罢相之后，这时正退居陈州（今河南淮阳）。诗是一首五言排律，写邓州风物，亭台鱼鸟，草色歌声，沁人心肺。“百花争窈窕，一水自涟漪”，读之真不觉移情。

仲淹在给韩琦的信中，说这个地方很少公事，很少客人，过得很闲适，想不到“劳生亦有此遇”^[2]。和朱家的侄儿写信，说一切都要善自宽解，人生本是乐少忧多，只要能自适就好。在邓州“疏懒成性，日在池塘，或至欢醉”^[3]。

邓州是历史名城，东汉末诸葛亮曾隐居于此。汉光武起兵，依仗的南阳子弟，云台二十八将，都和这个地方有关。他的前任是孙甫。甫字之翰，和尹洙是好友，杜衍屡次荐他才大可用。^[4]孙甫由邓州调安州（今湖北安陆），仲淹在和他的诗中，说甫以清净化民，邓州物产丰盛，土地肥美。他一到这个地方，便感到“优游岂减居林泉”，“琴樽风月夕不眠”^[5]。

邓州的南面是光化军（今湖北光化西北）。知军是仲淹的老友李简夫。军和州、府是同一级的地方行政区域，光化是个下等军，人口不及邓州十分之一^[6]。简夫和仲淹的交谊是很深的。仲淹给简夫的诗中，作了真诚的表白：

老来难得旧交游，莫叹樽前两鬂秋。

少日苦辛名共立，晚年恬退语相投。

龚、黄政事聊牵强，元、白邻封且唱酬。

附郭田园能置否？与君乘健早归休。^[7]

龚、黄指的是龚遂、黄霸，这两人都是循吏。龚遂为渤海太守，叫老百姓卖剑买牛，努力耕作。黄霸为郡，户口年年增加，治绩当时数第一^[8]。元、白就是元稹和白居易，居易为杭州刺史，元稹为越州刺史，这二位诗人，便时相唱和^[9]。

另一首寄和简夫的诗，对自己说得更多。内心虽似平静，南阳的风物，邓州的差遣，也不过是聊以自慰而已：

南阳偃息养衰颜，天暖风和近楚关。

欲少祸时当止足，得无权处且安闲。

心怜好鸟来幽院，目送微云过别山。

此景此情聊自慰，是非何极任循环。^[10]

在邓州，仲淹和李简夫相互寄诗，不仅尽情倾诉自己，对老友也表示希望。对于自己，他说：“素心直拟圭无玷，晚节当如竹有筠。”^[11]他也当然知道，这是只能为知己者道的。心如玉洁，晚节像竹筠那样的坚韧，与他为敌，只知道谋身的人是听不进去的。他希望能在邓州买田，趁还健康，和李简夫一同退居。他对简夫还说：“未必晚成输早达，好将高笑代长吁。公余更励经邦业，思为清朝赞禹谟。”^[12]这种希望，看来似乎和买田退居是矛盾的，但只是这样才表现了仲淹思想的整体，让人们看到他的全貌。两年之后，仲淹在应命举堪任清要官时，曾保荐过简夫，说他“素负词雅，居常清慎”，在光化军，“人忧其去，吏不敢苛”^[13]。这位比仲淹晚第进士四年^[14]，仕途也更艰难的人，很早就为仲淹所倾心。当仲淹栖迟海上的时候，得到他的来信，是既“忆神交”，又“慰寂寥”，以“管、鲍垂千古”相期的^[15]。

庆历四年，因在进奏院参与宴会，与女伎杂坐被贬知濠州的王洙，这时移知襄州（今湖北襄樊市）。襄州在邓州的南面，王洙过邓，与仲淹相会。后来仲淹寄王洙诗，一则说：

高车赴南岘，敝郊主东道，

风采喜一见，布素情相好。

屈指四十秋，于今岁寒保。

再则说：

与君誓许国，无忝于祖考。

洁如凤食竹，乐若鱼在藻。

安得长相亲，时时一绝倒？

不忘平生期，明月满怀抱。^[16]

王洙在襄州，重修羊祜祠。羊祜，字叔子，是西晋开国元勋。镇守襄阳，常轻裘缓带，身不被甲，甚得军民之心。临终，举杜预自代。预卒建平吴之功。祜很喜欢这里的山水，春秋佳日，常至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祜死后，襄阳人在岘山立碑以为纪念，见此碑者莫不堕泪，因名为堕泪碑^[17]。

羊祜祠堂修成，仲淹有《寄题岘山羊公祠堂》诗，用羊祜登岘山的议论，化为韵语，说：

此山自古有，游者千万辈，

堙灭皆无闻，空悲岁月迈。

公乎仁泽深，风采独不味。

于今堕泪碑，观之益钦戴。^[18]

对于王洙这一位腹有诗书的老友，在诗中，也极力赞美他的恬退，称道他的善政，说他也将和羊祜那样留下“千载爱”的。

卓有王源叔，文学伟当代。

借麾来襄阳，高怀极恬退。

山姿列云端，江响拂天籁。

行乐何逍遥，览古忽感慨。

不见叔子祠，芜没民畴内。

千金赎故基，庙貌重营绘。

襄人复其祀，水旱有攸赖。

太守一兴善，比户皆欢快。

源叔政可歌，又留千载爱。^[19]

邓州城下有个百花洲，仲淹另一位老友谢希深在这里建了一座览秀亭^[20]。亭屹立城头，尽揽洲中秀色。日子久了，亭子也倾颓了。谢希深在这年的二月已经去世，仲淹到了邓州，很哀伤，在祭文中说：“贤哉云亡，颜渊不幸！某同年之中，切磋游泳。今此于藩，复仰前政。不见故人，惄焉如病。”^[21]不知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恢复对这如画湖光的点染，览秀亭很快就修复了。中秋落成，置酒高会；重阳日，又登临揽胜。“风来雁声度，云去山色留”^[22]，秋高气清，山色与秋声都紧紧扣住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的心胸。在《中元夜百花洲作》诗中，仲淹似乎还很年轻：

南阳太守清狂发，未到中秋先赏月。

百花洲里夜忘归，绿梧无声露光滑。

在忘归的夜里，所感所闻，却是：

从来酷暑不可避，今夕凉生岂天意！

一笛吹销万里云，主人高歌客大醉。

客醉起舞逐我歌，弗舞弗歌如老何。^[23]

庆历六年，仲淹五十八岁。李夫人死去已经十一年，幼子纯粹，就是这年七月为续娶曹夫人^[24]所生。长子纯祐卧病^[25]，次子纯仁、纯礼都在邓州。

穰县（今河南邓县）人贾黯，这一年状元及第，通判襄州。回到家乡，进谒仲淹。仲淹说：“对于富贵，你可以不愁了。一辈子要努力去做的，我看只有‘不欺’二字。”^[26]在进谒仲淹之前，贾黯也向杜衍去求过教，见面之后，杜衍只问他的家境。黯有点失望，以为杜衍不看重他。杜衍知道这一情况，说：“中了状元，其学不问可知；将来要大富贵，亦不问可知。我只担心他家境不好，以至轻于进用，不得施展抱负。”^[27]

这年冬天，邓州喜雪，贾黯以诗为贺。仲淹也答之以诗，说：“谁言吾子青春者，意在生民先发讴。”^[28]对这位青年，仲淹和杜衍都期之以远大，意望也都很殷切。贾黯后来常常追念仲淹对他的教育，说：“吾得于范公者，平生用之不尽。”^[29]

张焘这时候因事出使邓州。邓州喜雪，焘也做了一首《嘉雪》诗，仲淹作和，喜雪的心情和故人相见的欢欣融成了一片：

散乱狂飞若倚势，徘徊缓舞如含情。

千门竞扫明月色，万木都折寒梅英。

天上风流忽尔在，人间险阻无不平。

因松偶作琴瑟调，过竹徐移环珮声。

在对瑞雪的描绘之后，更倾泻着与故人相见共此天瑞时的遐想：

因招大使赏天瑞，醉把羲皇向上评。

穷通得丧了无事，庄老器宇何难并。

君起作歌我起和，天地和气须充盈。^[30]

这时，年逾八十的退休宰相张士逊和仲淹也时相唱和。仲淹《依韵酬太傅张相公见赠》诗说：

出处曾无致主功，南阳为守地犹雄。

醉醒往日惭渔父，得失今朝贺塞翁。

七里河边归带月，百花洲上啸生风。

卧龙乡曲多贤达，愿预逍遥九老中。^[31]

张士逊曾三次入相，仲淹很尊敬他，称颂他，说：“白傅歌诗传海外，晋公桃李满人间。”^[32]晋公是唐名相裴度^[33]，仲淹是把白居易、裴度来和他相比的。

宋代地方官，大抵三年一任，实际上不过一年多、两年。邓州任满，仲淹徙知荆南（今湖北江陵）。邓人不愿仲淹南去，仲淹也想留任。他向朝廷写了个报告，说大儿子生病，他很担心，倘去荆南，不仅有行李之苦，而且那里的医药条件也远远不如邓州。希望皇帝收回成命，让他留任邓州，一定努力工作，“拳拳民政，战战官箴”^[34]。他的请求得到批准，在邓州又留了一年。

王洙在襄州任满，奉命调徐州（今江苏徐州市）。仲淹极为不平，以为王洙被贬出外，本来就是因为“横议中伤”。朝廷有过三次赦宥，他一次也没有得到恩遇，迄今还要移知徐州，不召回朝廷，很不公允。王洙这个人，通学术，善文词，对朝廷典故非常熟悉。过去他曾请求知越州，宰相章得象说朝廷离不开这个人，不让出去。后来调知襄州，勤于吏治，地方情况很熟，应当办的事都办了，吏民过得很安乐。他请求皇帝把王洙召回京师，以为台阁的仪表，否则也要“就迁近职，别领大藩”。这不仅是对他个人安排得当不得当，也是叫搢绅知道有学问的人必得到鼓励，做了好事的人不会被埋没^[35]。

仲淹处闲不得闲，无权的日子也为国家惜人才。

【注释】

[1]《范文正公集》卷四《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

[2]《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与韩魏公书》。

[3]《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上《与朱氏》。

[4]《宋史》卷二九五《孙甫传》。

[5]《范文正公集》卷二《依韵和安陆孙司谏见寄》。

[6]《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一三六、一三七页。

[7]《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酬光化李简夫屯田》。

[8]《汉书》卷八九《循吏传》。

[9]《白居易年谱》一四○、一四一页。

[10]《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酬李光化见寄》。

[11]《范文正公集·酬李光化见寄二首》。

[12]《范文正公集·依韵酬李光化叙怀》。

[13]《范文正公集》卷一九《举李宗易向约堪任清要状》。

[14]《范文正公集·举李宗易状》云：“知光化军屯田员外郎李宗易，天禧三年，进士第九人及第。”

[15]《范文正公集》卷三《得李四宗易书》：“秋风海上忆神交，江外书来慰寂寥。松柏旧心当化石，埙篪新韵似闻韶。须期管鲍垂千古，不学张陈负一朝。三复荆州无限意，王孙芳草路遥遥。”

[16]《范文正公集》卷二《依韵和襄阳玉源叔龙图见寄》。

[17]《晋书》卷三四《羊祜传》。

[18]《晋书》云：“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尝慨然叹息，顾谓从事中郎邹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

[19]《范文正公集》卷二《寄题岘山羊公祠堂》。

[20]《范文正公集》卷二《览秀亭诗》云：“南阳有绝胜，城下百花洲。谢公创危亭，屹在高城头。”“危亭”下仲淹自注云：“紫微谢希深领郡日建此亭。”

[21]《宋史》卷二九五《谢绛传》，《范文正公集》卷一○《祭谢舍人文》。

[22]《范文正公集》卷二《览秀亭诗》。

[23]《范文正公集》卷二《览秀亭诗》。

[24]《宋会要辑稿》仪制一○之二七。

[25]《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云：“纯祐……从仲淹之邓，得疾昏废，卧许昌。”《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上《与中舍》云：“诸儿子长进，在此如常。十九郎虽未复旧，亦渐减退，余各修学。南阳清简，极好养性。”又云：“纯仁等勿令饮酒，大底已被酒成狂疾，余者宜戒之戒之。”

[26]《宋史》卷三○二《贾黯传》，《邵氏闻见录》卷八。

[27]《能改斋漫录》卷一二《记事》。

[28]《范文正公集》卷二《依韵答贾黯监丞贺雪》。

[29]《邵氏闻见录》卷八。

[30]《范文正公集》卷二《依韵和提刑太博嘉雪》。

[31]《范文正公集》卷四。

[32]《范文正公集》卷四。

[33]《旧唐书》卷一七○《裴度传》。

[34]《范文正公集》卷一七《谢依所乞依旧知邓州表》。

[35]《范文正公集》卷一九《乞召还王洙及就职任事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