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退者道之止”
我亦宠辱流,所幸无愠喜。
进者道之行,退者道之止。[1]
这是仲淹访问了一位住在山间的隐士魏疎之后,直抒胸臆的诗句。十一年前,他在睦州作《严先生祠堂记》,极其称赞严子陵,说他的行为,可使贪夫廉,懦夫立,有大功于名教。更早一些时,仲淹对林逋更表示了倾慕,“风俗因君厚,文章至老醇”[2]。林逋是个大隐士,当世名臣和他有交游的不少[3]。“无愠喜”也是当日士人崇高灵魂的表现。
被命为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是在庆历五年正月公布的。仲淹在谢表中说:
臣涉道尚浅,立身本孤。偶缘英主之知,获侧迩臣之列。进登二府(指中书、枢密院),参预万几。议刑赏则不避上疑,革侥幸则多招众怨。心虽无愧,迹已难安。[4]
一点不隐讳真情,却也没有一点儿埋怨。
青年时便为仲淹所激赏的富弼,这时,也出为郓州(今山东东平),兼京东西路安抚使。由他们两人开始的所谓庆历新政也就从此结束。尽管他两人“不以毁誉累其心,不以宠辱更其守”[5],但朝廷中的正论,首先从韩琦那里开始了。
苏舜钦、王益柔受到不应受的惩罚,韩琦已经说过话了。对于国家大事,韩琦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他的工作在枢密院,但中书的事,他也直说。有人欢喜说他坏话,但皇帝了解他,说:“韩琦性直。”[6]
这一次,韩琦更不能沉默了。他上书皇帝,说范仲淹因为西夏才表示臣服,请求去边上察看动静,朝廷派往陕西,还说得过去。至于富弼,过去出使契丹,摆事实,说道理,和契丹力争,置生死于度外。去年契丹对西夏用兵,朝廷不知道是真是假,把他派到河北去,一去半年,才回到京师,连皇帝都没有见一面,便“责补闲郡”。人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我听了很伤心,不了解他何负于朝廷而被黜辱到这个地步!这样下去,忠臣义士,谁还肯为国家效死呢?[7]
这年三月,韩琦罢枢密副使,以资政殿学士出知扬州(今江苏江都)[8]。在这之前,担任枢密使的杜衍,人们攻击他左右仲淹和富弼,也罢了官,以尚书左丞出知兖州,制辞中说他“颇彰朋比之风,难处咨谋之地”[9]。
不在朝廷,任河北都转运使的欧阳修,上书皇帝,说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这些人都没有罪,不该罢官。指他们为朋党,说他们专权,是不顾事实,谗害忠贤。这四人性情不同,见解也不尽一致。对滕宗谅枉费公用钱,范仲淹主张从宽发落,而杜衍认为要严。契丹进攻西夏,范仲淹以为必乘机袭击河东,富弼却以为不然,完全不同意仲淹的意见。筑水洛城,尹洙和刘沪意见不同,韩琦支持尹洙,而范仲淹支持刘沪。他们平时相互尊重,议事则廷争无私。说他们结成朋党,是一点也不尊重事实[10]。
欧阳修还列举韩琦、范仲淹、富弼不贪名位的事实,说:“自陛下召琦与仲淹于陕西,琦等让至五、六,陛下亦五、六召之。弼三命学士,两命枢密副使,每一命未尝不恳让愈切。”又说,开天章阁使辅臣议论国家大事,出谋献策,他们很谦虚、谨慎,不敢独抒己见。后来手诏指定姓名,他们才以祖宗故事为鉴,请皇帝选择施行。说他们专权,也是诬陷[11]。
尹洙时知潞州(今山西长治),被视为仲淹同党。这年秋,藉口他在渭州贷用公使钱,贬为崇信节度副使,后又徙监均州(今河南均县西北)酒税[12]。
邠州是周文化的发祥地,所谓后稷、公刘的故乡。仲淹在这里住下来,觉得很适宜。在给韩琦的信中,说西夏已受宋册命,边境亦平静无事。四路沿边安抚使的名义,已经不必要了。他已请求朝廷罢使名,内调蒲、同、襄、邓,“须求便安,以全衰晚”。这时,韩琦还在汴京。等到韩琦去了扬州,在给韩琦信中,就极力鼓励这一位比他年轻的志士,说:“天将授任,必拂乱之增益所能尔!”说到他自己,便十分肯定地以为,年纪大了,精力衰了,经历的风波已多,再不知止,祸患就没有边了[13]。
五年秋,知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军府事王质死。质字子野,伯父王旦,是真宗朝的名相。还不满二十岁,就被当日名流所赏识。朝中权贵,不是他家的亲戚,便为故旧,但他一点儿也不去逢迎。仲淹得罪了吕夷简,贬谪南方,朝廷贵人对之切齿,他却领了兄弟子侄设宴都门,为仲淹饯行。仲淹说:“这不又要连累你吗?”他表示愿意被看作是仲淹同党,毫不后悔。后来他的长女嫁给了仲淹的次子纯仁。韩琦、富弼任枢密副使时,因为他清正方直在搢绅中数第一,推荐他主持选举,做进退人物的工作[14]。
仲淹对子野的亡故很悲痛,在祭文中说:
余谪于江南兮,靡贵贱而见嗤。
公慷慨而不顾,日拳拳以追随。
何交道之斯笃,曾不易于险夷。
仰万石之家声,结丝萝以相维。
庶子子与孙孙,保岁寒之不衰。
万石即万石君,姓石名奋,父子五人,官皆至二千石,故称奋为万石君。汉景帝说:“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家风孝谨,为当世所称道[15]。结丝萝指的便是二家的婚姻。仲淹在祭文中,表示了岁寒相保的不朽情谊。王质的墓志,也是仲淹作的,在他所写的墓志文字中,是较长的一篇。
知邠州不到一年,罢安抚使后调知邓州(今河南邓县)。
邓州即南阳郡。原是上郡,后升望郡。人口近三十万,是个大州[16]。唐初,突厥屡次侵犯长安,李渊就曾打过迁都到这一带来的主意[17]。仲淹到邠州半年,西夏与宋讲和,边境上的贸易也将恢复,四路安抚司“今后别无事务”,他请求皇帝撤销这个机构,把他调往一“善地”便于就医[18]。邓州就是这样的一个善地。
到了邓州之后,萦绕仲淹思绪的还是已经逝去的往事。当他担任参知政事时所提出的改革措施,一一被废除,发自内心的怨愤,也回荡在给皇帝的谢表中:
改参大政,俾竭微才。革姑息之风,则谋身者切齿;尚循默之体,则爱国者寒心。退孤上恩,进敛群怨。诚难处于要路,复请行于边鄙。[19]
仲淹的话,说得很真诚。在皇帝面前,他把心掏出来了。“爱国”与“谋身”,诚如冰炭那样不能相容,进也难,退也难,只得“请行于边鄙”。又希望在一个“风俗旧淳,政事绝简”的地方,祈愿很久以来不能平静的心得到安宁,每至秋来就要加深的肺疾得到好转,但他仍旧是怀抱着“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的矢志不移的志士的忠忱[20]。
在赴邓州途中,仲淹有一封信给田况。况字元均,这时正丁父忧在家。仁宗总是想按照老规矩办事,不愿意作改革,跟着那些谋身的大臣转,以为主张改革的是“好名”。他上书反复陈述西北边患日炽,不能以屈就言和为得计。应当有所作为,以绝后患。要求英睿神武之名,崇俭广爱之名,勤政求治之名,纳谏之名,不求这些名,国家就没有希望了[21]。
在这封信中,仲淹表示非常钦佩田况能坚持终丧,说要不是大孝之节不可夺,谁能坚挺地站在“雷霆之际”以触龙鳞呢!说到自己,仲淹表示去南阳还要读书,以为“涉道贵深,退即自乐”,不是宦海升沉可以动摇的[22]。
【注释】
[1]《范文正公集》卷二《访陕郊魏疎处士》。
[2]《范文正公集》卷三《寄赠林逋处士》。
[3]《青箱琐记》卷六。
[4]《范文正公集》卷一六《谢授知邠州表》。
[5]《范文正公集》卷一六《邠州谢上表》。
[6]《宋史》卷三一二《韩琦传》。
[7]《韩魏公集》卷一三《家传》。
[8]《宋史》卷一一《仁宗纪》。
[9]《宋史》卷三一○《杜衍传》,《续通鉴》卷四七庆历五年正月乙酉条。
[10]《长编》卷一五五庆历五年三月条,《欧阳文忠公集》卷一○七《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
[11]《长编》卷一五五庆历五年三月条,《欧阳文忠公集》卷一○七《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
[12]《宋史》卷二九五《尹洙传》。“均州”《邵氏闻见录》及《宋人轶事汇编》引《湘山野录》作“筠州”,均误。《范文正公集》尺牍下《与尹师鲁》云:“热中得回问,知汉东尤甚。”时仲淹在邓州,与韩琦信,亦言:“师鲁去赴均州时,已觉疾作。至均,寝食或进或退。……舁疾来邓,以存殁见托。”
[13]《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中《与韩魏公》。
[14]《宋史》卷二六九《王质传》,《范文正公集》卷一三《王公墓志铭》。
[15]《史记》卷一○三《万石张叔列传》。
[16]《宋史》卷三八《地理》一。
[17]《资治通鉴》卷一九一武德七年七月甲子条:“或说上曰:‘突厥所以屡寇关中者,以子女玉帛皆在长安故也。若焚长安而不都,则胡寇自息矣。’上以为然,遣中书侍郎宇文士及逾南山至樊、邓,行可居之地,将徙都之。”
[18]《范文正公集》卷一九《陈乞邓州状》。
[19]《范文正公集》卷一七《邓州谢上表》。
[20]《范文正公集》卷一七《邓州谢上表》。
[21]《宋史》卷二九二《田况传》。
[22]《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田元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