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一九、辨  诬
一九、辨  诬

仲淹、韩琦内调之后,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由郑戬担任,仍驻扎泾州[1]。郑戬不讲情面,为政尚严,那时正知永兴军。他和仲淹是连襟,妻李昌龄的女儿,私人关系也不错[2]。抗击西夏立过功的滕宗谅仍旧知庆州,张亢知渭州,文彦博知秦州,庞籍也依旧留在延安。

滕宗谅久任西事,是一位出色的边才。仲淹在泰州时就对他临事不惧的镇静很了解,二人的交谊是很深的。张亢在西夏向陕西进兵时,曾经担任过渭州、鄜州(今陕西富县)、延州的守备。上书发表对边事的意见,提出军政措置不当的凡十条,反对引兵深入,主张联合诸少数族,修筑沿边城砦,轮番出击西夏,使夏人不得种地、放牧。仲淹对他非常器重,待之以国士之礼[3]

仲淹到京不久,郑戬揭发滕宗谅在泾州滥用公使钱,监察御史梁坚对宗谅进行弹劾。同样,张亢在公使钱的使用上也遭到非议[4]

公使钱是宋代一种特有的官给,中央和地方都有。小部分可以“私入”,大部分是不能的。这种官给可以用于修建、接待、犒赏,都作了详细规定。边境上的州郡,利用这笔钱做买卖,获利以充军实,是被允许的。

宗谅受到弹劾,仲淹在皇帝面前为他辩护,说葛怀敏军败之后,沿边郡县,十分惊扰。夏兵打到渭州,距泾州才一百二十里,宗谅十分沉着,动员农民,共同守城。从环庆路来的援兵,一万五千,他供粮供柴供酒食,一无所缺。人人说他能干,有功。果坚弹劾他,说他在泾州以低价向民户买牛买驴,犒设军士。当时敌情严重,形势紧急,即使是这样,收买牛驴,价钱低些,也情有可恕[5]

人们还攻击宗谅在邠州办席奏乐,大享将士。说乐人子弟得到银楪子三二十片,士卒不满意,骂娘。仲淹说,得到银楪子的,有乐人,也有赛箭中的的军人,说只有乐人得到银楪子不是事实。韩琦和我到邠州,摆了一天席,一切都要由我们负责,说有罪,罪也不在滕宗谅。边上摆酒设筵的事常常有,值班军人轮流服役,也决不会不满意,骂娘[6]

宗谅被弹劾的最为严重的问题,是到庆州之后一次用了十六万贯。后来查明,只是馈劳羌族首领用了三千,所谓十六万,是诸军的月给。攻击宗谅的人说,枉费公用钱,馈送超过了制度还是不对的。仲淹说:“我在庆州,借随军库钱做买卖,得利二万多贯,除归还官本,其他都‘充随军公用支使’”了[7],宗谅和他没有什么不同。

张亢用公使钱做买卖,以所得利息买马,也受到弹劾。仲淹认为这样做,一点不犯法,不违背国家规定。规定是明明白白的,只要“不入己”,什么罪也没有。仲淹说他和韩琦,无论是在庆州或泾州,都用过公使钱补助贫困的在职人员,并一一列举了当日受到补助的人的姓名、官职。强调指出,在法律面前,贵贱亲疏不当有轻重。假如张亢要受到处罚,他和韩琦也应当受到处罚[8]

因为侵用公使钱要办罪的还有葛宗古、狄青,种世衡也受到牵连。葛宗古是延州西路都巡检使,作战勇敢,弓马精强,在鄜延路最为骁勇。仲淹推荐边上得力将佐名单中,他列为二等第四名,被认为是个难得的边才[9]

爱惜边才,在陕西或在汴京,仲淹是一样的。

欧阳修时知谏院,上书皇帝,以为滕宗谅枉费公用钱这个案子,牵连太广,监牢里关满了人,抱怨的人很多。他请求皇帝告谕边臣不要这样做下去,建议今后用钱,只要不入己,就给守边官员以全权,叫他们不要畏避,一心一意地效命立功,更不可把狄青、种世衡这样难得的边将牵连进去[10]

仲淹为滕宗谅、张亢辩护的奏疏,一上再上,是因为边上迄今还没有立过大功有威信的将帅。他说,现今边帅都是儒臣,朝廷用他们带兵,给经略部署之名,授生杀予夺之权,抗击强敌。因为一点小错误,被拘留办罪,人们必以为这些人不是朝廷的心腹,不足畏。这样,朝廷的损失甚重,就等于自失机事,自去爪牙了。这些人用过公使钱,只不过是馈送来往官员,或以公使钱做买卖,也都如数还本,毫无欺诈、隐瞒。别的罪状,现在也还没有调查核实,那些被牵连的人,却在“盛寒之月,久在禁系”之中,这是很不合理的[11]

在为这二人辩护时,仲淹也有一些愤慨。他说,在边塞工作的人,假如知道朝廷深文周纳到这种程度,那就必以为对将帅刻薄少恩,专门在支用公使钱上做文章,吹毛求疵,倾陷边臣了。谁知道塞上诸郡,尽日风沙,“触目愁人”,在那里当官,绝不如别的地方,可以“优游安稳,坐享荣禄”。他恳求身居九重的皇帝,能体察这一情况,不要“使狱吏有功,而劳臣抱怨”[12]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正是皇帝开天章阁,仲淹被召对,“赐坐,给纸笔”,条奏当世之务的前后。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仲淹这样为宗谅辨诬,宗谅终于在三年九月由知庆州徙权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四个月后又降知虢州(今河南灵宝)。还有人认为处罚太轻,于是又贬向南方,谪守巴陵(即岳州,今湖南岳阳)[13]。宗谅重修岳阳楼,仲淹为之作记,文中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为他宽解,激励他先忧后乐的高节。

张亢也被撤去引进使官衔。仲淹宣抚河东,才报请皇帝恢复了这一官衔[14]

仲淹一心一意为国家爱惜边才,却有人为了争权位而把这一点看得轻于鸿毛。

郑戬主持边政,赞成静边砦主刘沪修筑水洛城,以通秦、渭援兵的计划。水洛城(今甘肃庄浪)在秦州(今甘肃天水市)、渭州之间,它北面即结公城,是少数族聚居之处。筑城时,郑戬还派董士廉去协助。城未成,郑戬罢四路。知渭州尹洙不赞成更筑新城,以为过去屡为西夏所败,就是因为城砦太多,兵力分散,命令刘沪停止修筑。刘沪不听命令,加紧筑城。尹洙大怒,命狄青把刘沪、董士廉都逮捕了[15]

尹洙是仲淹的好友,曾自认为是仲淹之党,与仲淹是谊兼师友的。对于刘沪修水洛城被拘,仲淹却不以为然。他在给皇帝的报告中,首先说明水洛城的修筑不是“擅兴”。后来命令停止而不止,是因为刘沪在水洛、结公这一带地方打过胜仗,降服了那儿的蕃部,又已动手筑城,不能半途而废。见责经划不当,因之“以死抗拒,一面修筑,意望成功,亦求免罪”,决没有什么别的意思[16]

他还说,刘沪是边上有名将佐,最有战功,朝廷要爱惜,不能轻易抛弃。狄青是个武夫,拘留了刘沪、董士廉,一发怒,行了军法,那就无可挽回。请求朝廷立即派三司副使鱼周询去查问,妥善处理,一则使刘沪、董士廉免于刑戮,二则避免狄青、尹洙犯大错误,使被诛杀的家人骨肉“称宽致讼”[17]

修筑水洛城,韩琦原来就认为工程太大,不易成功,和仲淹、郑戬意见不同。鱼周询从陕西回来,以为应当继续筑城,尹洙被调离渭州,改知庆州[18]

从庆历三年九月至四年三月,这位为“士望所属”,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正感激皇帝的知遇,和富弼日夜谋议,改革弊政,兴致太平。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他已经陷在毁谤中了[19]

四年四月,仁宗和执政议论朋党,说:“从古以来,只有小人结成朋党,难道君子也有朋党么!”仲淹说:“在边境上,勇敢的人,不怕战争,结成党;胆怯的怕战争,也结成党。朝廷有邪有正,正人结成党,做好事,对国家有什么不好呢。”[20]

历史似乎在重演。多年以前,仲淹被贬逐去饶州,朋党就是一把刀子。欧阳修、尹洙、余靖被目为党人。欧阳修写了一篇《朋党论》,说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但真正能为朋的只有君子,因为君子守道义,惜名节,行忠信;小人则唯利是图,利尽交疏,甚至反相贼害,是不可能真正为朋为党的。

夏竦贪图高位,陕西统帅职务被解除,曾被任命为枢密使。当时宰相吕夷简,本来反对他,不肯和他共事,在快要退休的时候,为了消除旧怨,才向皇帝推荐他的。枢密使之命已下,人们说他在陕西畏懦不尽力,不能当此重任,便改命知亳州[21]。竦到亳州,上书自辩,凡万余言。孙抃在他自辩书上为皇帝作了批语,说:“图功效莫若罄忠勤,弭谤言莫若修实行。”夏竦又恼怒,又怨恨[22]。吕夷简下了台,章得象、晏殊担任宰相,杜衍为枢密使。仲淹参知政事,富弼为枢密副使。知谏院蔡襄对皇帝说:“陛下不用夏竦,用范仲淹,用韩琦,士大夫相贺,庶民相庆,饮酒欢呼,情况热烈。这难道是一个人的进退,对国家能起这么大的作用?当然不是。这是由于邪正分得很清楚,邪的退了,和它同类的也要退;正的进了,和它同类的也要进。进的都贤,退的都不贤,天下就安宁了。”[23]

夏竦在亳州等待时机。他当然不甘心失败,朋党这把刀子,又重新被磨起来了。杜衍、仲淹成为攻击目标。夏竦和宦官蓝元震勾结,元震在仁宗耳朵边吹,说过去被谪逐的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都回来了,蔡襄把他们捧为“四贤”,也成了他们的同党。这帮人把国家的爵禄看成私惠,互相勾结,不要三两年,就将掌握国家的要害部门,“误朝迷国”,叫谁也不敢开口[24]

四年十一月,杜衍女婿苏舜钦,受到除名勒停处分[25]。舜钦由于仲淹的推荐,三月由山阳(今江苏淮安)至京,授集贤校理,监进奏院[26]。进奏院把朝廷颁发的命令和其他文书转给诸路,摘录诸路报告送朝廷主管部门以及分送地方来的文件至有关机关[27]。舜钦监院时,一如惯例举行赛神会,卖折封废纸所得宴客,叫了女伎来劝酒。有一位叫李定的太子中书舍人要求参加,遭到拒绝。反对仲淹和杜衍的人便以此为藉口,由御史王拱辰指使他的属官提出弹劾。皇帝把这件事交给开封府劾治,还连夜派宦官把参加宴会的人拘捕,造成一个牵连颇广的大狱[28]

参加这次宴会的有十二人被处分。王益柔、章岷是仲淹推荐的。他们说益柔作傲歌,罪当死。韩琦说:“益柔狂语,何足深校!现在西方还在用兵,天下大事不少,不听见他们对大事发表意见,揪住一个小小的王益柔,用意何在?”当时宰相章得象不置可否,晏殊也不表示意见[29]

王益柔、章岷都撤销馆职,益柔监复州(今湖北天门)税,岷通判江州(今江西九江市)。

王洙是个学者,仲淹早就认识,后在邓州还推荐他可以“仪表台阁”,应当召回京城。这回撤销馆职出知濠州(今安徽凤阳东北)[30]

进奏院事件发生的时候,仲淹正宣抚河东。王拱辰得意忘形,说:“这下给我一网打尽了。”[31]

【注释】

[1]《长编》卷一四○庆历三年四月甲辰条。

[2]《宋史》卷二九二《郑戬传》。《能改斋漫录》卷一八《李氏之门女多贵》云:“李参政昌龄家,女多得贵婿。参政范公仲淹,枢副郑公戬,皆自小官布衣选配为连袂。”

[3]《宋史》卷三二四《张亢传》,《安阳集》卷四七《张亢墓志》。

[4]《长编》卷一四三庆历三年九月丁亥条、戊子条。

[5]《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雪滕宗谅张亢》。

[6]《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雪滕宗谅张亢》。

[7]《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雪滕宗谅张亢》。

[8]《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再奏雪张亢》。

[9]《范文正公集·奏葛宗古》。

[10]《长编》卷一四四庆历三年十月甲子条。

[11]《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再奏辩滕宗谅张亢》。

[12]《范文正公集》奏云:“边上臣僚见此深文,谓朝廷待将帅少恩,于支公用钱内搜求罪戾,欲陷边臣。且塞下州郡,风沙甚恶,触目愁人,非公用丰浓,何以度日!岂同他处臣僚,优游安稳,坐享荣禄。”

[13]《长编》卷一四六庆历四年正月辛丑,王拱辰、李京均言对滕宗谅、张亢处罚太轻,遂有戊申徙滕宗谅于岳州之命。《长编》云:“……然终赖仲淹之力,不夺职也。”

[14]《安阳集》卷四七《张亢墓志》。

[15]《长编》卷一四七庆历四年三月甲戌条。《宋史》卷三二四《刘沪传》云“西南去略阳二百里,中有城曰水洛,川平土沃。”《长编》卷一四四庆历三年十月甲子条云:“水洛城……西占陇坻,通秦州往来道路。陇之二水,环城西流,绕带河渭。田肥沃,广数百里。”

[16]《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为刘沪董士廉修水洛城乞委鱼周询等勘鞫》。

[17]《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为刘沪董士廉修水洛城乞委鱼周询等勘鞫》。

[18]见《长编》卷一四八孙甫、余靖、欧阳修等人言论。此卷丙辰条欧阳修更建议移尹洙于他州,其后遂“徙知庆州孙沔知渭州,尹洙知庆州”。

[19]参见《儒林公议》,《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

[20]《长编》卷一四八庆历四年四月戊戌条。

[21]《长编》卷一四○庆历三年四月乙巳条。

[22]《长编》卷一四二庆历三年七月己巳条。

[23]《宋史》卷三二○《蔡襄传》。

[24]《续资治通鉴》卷四六庆历四年四月戊戌条云:“……至使内侍蓝元震上疏,言:‘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前日蔡襄谓之四贤。斥去未几,复还京师。四人得时,遂引蔡襄以为同列。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递相提挈,不过三二年,布满要路,则误朝迷国,谁敢有言。’”

[25]《续资治通鉴》卷四七庆历四年十一月甲子条。

[26]《苏舜钦集》卷一○《上范公参政书》云:“去年天子又采天下之议,召阁下入政府,天下之人踊跃咏歌,……未及半年,时某已还台。”沈文倬先生据此,以“舜钦于范仲淹入政府后半年来京师”,并谓:“知舜钦为集贤校理在二三月之间”(《苏舜钦集》附《年谱》)。

[27]《宋史》卷一六一《职官》一。

[28]《续资治通鉴》卷四七庆历四年十一月甲子条。

[29]《续资治通鉴》卷四七庆历四年十一月甲子条。

[30]《范文正公集》卷一九《乞召还王洙及就迁职任事札子》。

[31]《续资治通鉴》卷四七庆历四年十一月甲子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