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二年（一○四二年）正月，仲淹巡边，经过马岭镇。马岭有座孔子庙，是张蕴建的。张蕴是个武夫，曾经担任过泾原将，和西夏打过仗。咸平二年（九九九年），辽兵长驱南下，直至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他当时任监押，主持这个地方的军事。刺史和城中的官属以及大户都想弃城而逃，往南山中躲避。他呼民登城，坚守不屈，保卫了这个地方的生命财产。仲淹小时候是在淄川度过的，和张蕴的儿子张揆岁数相若，极为熟识。张蕴守淄川的事，给他印象极深。三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个辽远的边塞，见到这座庙宇，张蕴的英雄业绩又在他面前闪耀；于是，他在《书环州马岭镇夫子庙碑阴》中写道：“及观马岭之迹，虽极塞穷垒，犹复立圣人之祠，以尚风教。乃知张公信道有素，固能训子义方，昌厥世而大其门，盖未可量也。”^[1]

姚嗣宗是关西诗人，尹洙曾对杜衍说，这个人“使白衣入翰林亦不忝，减死一等黥流海岛亦不屈”。这个不会谦虚的倔强的人，曾在驿站的墙壁上题诗，说：

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洛尘。

布衣能效死，可惜作穷鳞。

虽有不遇的感慨，却很有一点远志^[2]。仲淹举为环州军事判官。后来推荐他任学官，说这个人在边地工作，不怕苦，不畏难，文章奇峭，有古人的风格^[3]。任参知政事时，仲淹奏举杜杞等十人充馆职。宋承唐制，置吏馆、昭文馆、集贤院，后来又建秘阁。在三馆和秘阁工作的人，被视为文臣清贵之选。馆阁在那个时候，是个储材的地方，被称为“育材要府”的。姚嗣宗也在这被奏举的十人之列^[4]。

胡瑗这时候因为仲淹的推荐，来丹州（今陕西宜川）任推官。郭京也被派到陕西来参谋军事。还是在江南的时候，仲淹就对胡瑗很器重，举他做学官，叫长子纯祐拜他做老师。郭京“少任侠，喜谈兵”，到陕西来参议军事，正可以发挥他的作用^[5]。

仲淹对人才极为重视，曾作《得地千里不如一贤赋》，以为贤者的价值一百个城也比不上^[6]。在陕西的时候，他还起用那些犯过错误而有才能的人^[7]。他认为一个人犯了错误，一辈子被冷落，就很不好。“兽穷则变，人穷则诈。”这个道理，古人是懂得的。对犯过错误的人，不能一脚踢开。边境上需要人才，更当“使过”，给犯过错误的人以自新之路。唐代宰相张说荐举“负犯之人”作将帅，在给皇帝的表中，他说：“活人于死者必舍生而报恩，荣人于辱者必尽节而雪耻”。古往今来，此理相同。他建议朝廷加以注意^[8]。

庆州东北有个寨子叫马铺。柔远砦在它的西北，金汤、白豹在它的东北和西北。这三砦和马铺相距各为四十里左右。这是一个“深在贼腹中”的地方，后桥川在这里流入一条比它更大的河。人们说，在马铺修城，可以成为要害，断绝夏人和明珠、灭藏等族的往来，而这些少数族人是暗中帮助夏国的。

范仲淹看中了这个地方，但也想到在马铺筑城，夏国是要来力争的。

纯祐十九岁了，这时跟着父亲来到庆州，在部队里担任职务，是一个有胆有才而又很细心的青年。仲淹秘密派他和蕃将赵明占领马铺，秘密运去筑城材料和器具，然后，亲自率兵进驻柔远，宣布要在马铺筑城。仲淹至马铺慰劳筑城士卒，告诉将士敌兵一定要来，应当做好应战的准备。马铺城在十天内筑成了，西夏以三万骑来争，仲淹指挥作战。血战方酣，夏兵忽然撤退，仲淹下令勿追。城成，朝廷赐名“大顺”^[9]。北宋著名思想家张载为此作记，词云：

皇皇范侯，开府于庆，北方之师，坐立以听。

公曰彼羌，地武兵劲，我士未练，宜勿与竞，

当避其强，徐以计胜。

吾视塞口，有田其中，贼骑未迹，卯横午纵。

余欲连壁，以御其冲，保兵储粮，以俟其穷。

……

贼之逼城，伤死无数，谟不我加，因溃而去。

公曰可矣，我功汝全，无怠无遽，城之惟坚。

劳不累日，池陴以完，深矣如泉，高焉如山。

百万雄师，莫可以前。公曰济矣，吾议其旋。

天子曰嗟，我嘉汝贤。锡号大顺，因名其川。^[10]

仲淹反对深入西夏的进攻战，主张持久的防御战，张载理解得很深很透。大顺城在军事上的价值，“百万雄师，莫可以前”，当然是夸张之笔。

大顺城成，环庆路都监、都巡检使、柔远寨主和权庆州都监，都进了官，受了赏^[11]。仲淹从大顺城回庆州，有一首五言绝句：

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

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12]

受赏将军的辛苦，不也跃然纸上么！

和青涧城一样，招募土兵担任守城的任务，不刺面，只刺臂，不训练的时候还可以留在家里耕作。戍守是轮流的，“日给粮。人赋田八十亩，能自备马者益赋四十亩，遇防秋官给器甲”。这些人叫做强人弓手，共有六个指挥（营），一指挥大约五百人^[13]。

筑城是仲淹在陕西的一件大事，这件事和营田同为他所提出的“守策”的重要内容。在筑城这件大事中，他发现了人才，筑青涧城有种世衡，筑大顺城又有张去惑。张去惑遇事不避艰苦。筑大顺城时，开始有夏兵骚扰，人心浮动，要求停止修筑。去惑被派去做工作，将士才一心一意，不分日夜兴工，十天把城修好。后来在宁州（今陕西宁县）专管筑城，依山为险，功料需要多，工程难度大，他措置裕如，连防城的战具都一无遗漏，办得又快又好。仲淹当枢密副使时，就专门向朝廷推荐他，主持在京榷货务的工作^[14]。

环州有许多大小羌族部落，有的叫“熟户”，有的叫“生户”。“熟户”接受宋朝统治，他们的首领或封官号，或受赏赐^[15]。宋夏战争开始后，他们暗暗帮助夏人。大顺城成，阻断了他们和夏人的来往。

仲淹非常重视对这些羌族部落的工作，到庆州不久，就请求把种世衡从青涧城调来，说世衡“素得羌心”，环州羌人部落，常被夏人引诱，而他们的心向着夏人，这种情况，只有世衡能改变^[16]。

仲淹亲自出去视察少数民族的工作，检阅他们的武装力量，用皇帝的名义犒赏他们。规定他们已经“和断”了的仇隙不能报，违反了要罚，伤了人的罚一百头羊、两匹马，杀死人的要处斩刑。债务上有争执，可以上告，不能捆绑一般老百姓作为抵押，违反了的要罚羊五十头、马一匹。西夏大举进攻，不按规定入保城砦的要罚羊；按照规定的，公家供给饮食^[17]。不久，种世衡调知环州，仲淹倚重他，继续筑细腰、胡卢诸砦，明珠、灭藏这些羌人部落才把向着夏人的心转向宋人，管仲淹叫“龙图老子”^[18]。

【注释】

[1]《范文正公集》卷一四《书环州马岭镇夫子庙碑阴》。张揆，《宋史》卷二九四有传，但不及此书碑之详。

[2]《宋人轶事汇编》卷九引《湘山续录》，《能改斋漫录》、《贵耳集》亦记此事，均不及《湘山续录》之详。

[3]《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举姚嗣宗充学官》。

[4]《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杜杞等充馆职》。

[5]《宋史》卷四三二《胡瑗传》，《续资治通鉴》四三庆历元年四月丙午条，《范文正公集·奏议》下《奏为荐胡瑗李觏充学官》。

[6]《范文正公别集》卷三《得地千里不如一贤赋》。

[7]《石林燕语》卷一○云：“为帅府辟置，多谪籍未牵叙人。……凡军伍以杂犯降黜者，例皆改刺龙骑指挥。……因戏称之为‘龙骑指挥使’云。”

[8]《范文正公集》附《言行拾遗事录》卷二引《实录》。

[9]《范文正公集》附《褒贤集》富弼撰《墓志铭》，《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

[10]《张载集》附《文集佚存·庆州大顺城记》。

[11]《长编》卷一三六庆历二年五月庚申条。

[12]《范文正公集》卷四《城大顺回道中作》。

[13]《宋史》卷一九○《兵》四云：“环庆二州复有砦户，康定中，以沿边弓手涅手背充。……大顺城……有强人弓手，天禧、庆历间募置，番戍为巡徼斥候，日给粮；人赋田八十亩，……”

[14]《范文正公集》附《奏议》下《奏举张去惑许元》云：“昨庆州修大顺城，建事之初，日有寇至，人情畏惧，却求中辍。遂差张去惑往彼劝谕，将佐昼夜兴功，众乃同心，方能集事。兼于宁州专管修城，或创修山城，功料浩瀚，并以了毕，防城战具皆精办。”

[15]《宋史》卷一九一《兵》五《蕃兵》。

[16]《范文正公集》卷一三《种君墓志铭》。

[17]《宋史》卷三一四《范仲淹传》。

[18]《渑水燕谈录》卷二：“范文正公以龙图阁直学士帅邠、延、泾、庆四郡，威德著闻，夷夏耸服，属户蕃部率称曰龙图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