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一三、降官、让官
一三、降官、让官

好水川战役之前,庆历元年(一○四一年)正月,元昊派人到泾原路试探和平;又派高延德至保安军(今陕西志丹),求见范仲淹。高延德原是塞门寨的寨主,塞门陷没被俘,归顺夏国。仲淹接待了高延德,延德转达夏国求和之意。仲淹给夏元昊写了一封长信,派韩周带了这封信和高延德去夏国[1]

在给元昊信中,仲淹追叙了真宗以来的宋夏关系,说两国和好超过了三十年,“禾黍云合,甲胄尘委”,人民只知道禾黍畅茂,不识甲兵。宋朝本以“仁”为立国之本,得天下靠它,守天下也靠它。就在夏国发动战争之后,皇帝派他主持边事,也还是叮咛再四,说莫杀非辜,要尽力做到“有征无战”。最后,仲淹向元昊讲了八条“逆顺”之理,其中,谈到宋朝有的人投奔了夏国,说:“宋朝地方大,人才多,有人跑到夏国去,一点不奇怪。朝廷对待这种人,绝不处罚。他们的家族,依然安居乐业。这些去了夏国的人,应当对夏主尽忠,报答知遇;倘能‘同心向顺’,不用说是不失富贵的,他们的家族当然也更会受到优待。”[2]

仲淹对元昊求和的心是怀疑的,在他看来,这时也还看不到一点“归顺”的痕迹。但他对西边主张守,反对攻,不断绝和议的路。

有的纪载说,当时夏国虽然打了几次胜仗,但死亡也不少,年轻力壮的人已苦于兵役,财力也渐渐难以支持这场一时还结束不了的战争。和战前相比,夏国人民已经感到“十不如”了[3]

元昊得书,不肯取消皇帝称号,好水川胜利,更使他态度强硬,但他仍然派了个使臣,带了一封由他的亲信野利旺荣署名的信,和韩周同来延安。信中措词非常傲慢,仲淹看了不敢转致朝廷,当着西夏使臣的面把它烧了;只录了一个副本,还把其中一部分加以删改,送到了京城[4]

朝廷以为仲淹不当派使臣往西夏,和元昊写信,更不应焚毁元昊的回信。吕夷简说:“人臣无外交,希文这件事做得太糟了。”他责备韩周,说周没有朝廷的命令,不当去夏国。韩周说:“经略使的命令,是军令,不敢不从。”韩周被削官监道州(今湖南道县)税。参知政事宋庠,以为当处仲淹以斩刑。枢密副使杜衍反对宋庠的意见,说范仲淹忠心耿耿,原来只想招纳西夏,不可办罪。吕夷简帮着枢密副使讲话,知谏院孙沔又上书为仲淹辩解。

皇帝下令撤掉范仲淹的经略安抚副使,降户部郎中为员外郎,调知耀州[5]。韩琦也因好水川之败,撤去副使,由枢密直学士降为右司谏,知秦州(治所今甘肃天水市)。

新任延州知州的是庞籍。籍和仲淹的交谊是很深的,他任开封府判官时,仲淹寄诗,便有“直节羡君如指佞,孤根怜我异凌霄”之句[6]。后来夏国与宋和议,依然是通过延州这一路,由籍负责联系的。

仲淹在延州的时间不长,但仍然和在别的地方一样,兴办学校,修筑园林。《依韵和延安庞龙图柳湖》诗云:这首诗是在庆州(今甘肃庆阳)做的。戎马倥偬之中,他对延安景物,写得这么细致;通过王粲、刘琨、庾亮,直抒胸臆。一派江南风景,令人一点儿也想不到这是塞上风光。这一位政治家的感兴,九百多年之后,依然使人神往。

种柳穿湖后,延安盛可游。

远怀忘泽国,真赏即瀛洲。

江景来秦塞,风情属庾楼。

刘琨增坐啸,王粲斗销忧。

秀发千丝堕,光摇匹练柔。

双双翔乳燕,两两睡驯鸥。

折翠赠归客,濯清招隐流。[7]

仲淹降官后知耀州(今陕西耀州)。耀州在延州之南,东面是华州,西是邠州,南面就是京兆府,汉唐故都所在的地方。降官后曾有上皇帝一表,说自己屡次由于“狂率”,削职降官,全是自己的错误。因为边境不安宁,朝廷“使愚使过”,才又得到报国的机会,决心“不恤典宪”,忘身忘家,做有利于国家的事[8]

到任之后,在谢表中,对遣使西夏,给元昊信,以及拆阅夏国来书、不以全文上报等等,作了详细说明。例如,不把西夏请和事上报,说是担心报了,朝廷不作答覆,绝了和路;答覆了,又可能使夏人更起轻视宋人的心。说得入情入理。谢表中还重新提起过去要求留鄜延一路不出兵,以便有机会对西夏加以“招纳”的旧话,说自己本来不懂得军事,担负着难以胜任的工作,只不过是因“国家之急,不敢不行”[9]

到耀州不久,仲淹就病了。还是在饶州的时候,因为学气功,就得了头目晕眩的病,有一次竟在接待宾客时晕倒,不省人事。在延安也发过,因为“戎事方急,虽死难言”。从延安到耀州,正是夏天,气候炎热,山路崎岖,有一些劳累,旧病复发。仲淹把州事交给通判,去京兆府治病。他内心不安,以为不可抱病贪荣,便请求朝廷撤去他所带的龙图阁直学士之职,去小郡当郡守,“逊避清班,少缓有司之责”[10]

朝廷对西夏是战是和,是攻是守,一时还定不下来。有主战的,但分路并进,兵力分散,指挥能力薄弱,物资供给问题也不少。事实是有说服力的,好水川之败,教训很深,余痛犹存。主张加强守御的政策提出来了,但“来则御之,去则勿逐”,就必须久戍,拖延时日,一切供给要从别的地方运去,“久戍则军情以殆,远馈则民力将竭”。这时,梁适被派往陕西,研究边事[11]

仲淹在耀州还不到两月,便徙知庆州(治所今甘肃庆阳),兼管勾环庆路部署司事,他和梁适议论边事,提出攻守二策,以为延州和庆州之间,被西夏侵占的土地有一百多里,金汤、白豹、后桥三个寨,地势最为重要,应当从鄜延、环庆、泾原三路调步兵三万、骑兵五千,加以占领。出兵之前,要宣布不准杀投降的人,害老幼妇女;顽抗的要合力歼灭,降服的要厚利安置;逃遁的不追击,留下来的不迁移。城寨攻下之后,要增筑加固,留土兵把守,兵力要加倍。慎重挑选守寨军官,告诉他们,敌人进攻,兵来得多就坚壁清野,力量不大就在险处设伏,待机加以消灭。平居无事,督促这些土兵“营田”。占领一处地方,就在那里筑城修寨,营田积谷,徐图进取。这就是仲淹所说的攻策。

仲淹又从当时实际情况出发,提出守策。他总结赵充国、曹操和唐代屯田的经验,建议边境上的城寨都可以使弓手和土兵把守。弓手和土兵一样,都是地方兵。在城寨附近,耕种官田,“据亩定课”。多余的粮食由公家收购,耕者乐其收成,公家也得到好处。仲淹还建议让那些营田戍兵移家塞下,共同耕作,使他们和父母妻子一道,坚定守边之心和斗志。这样,不仅可以免除地方转输粮草的困扰,还可以使出戍的东兵逐渐调离这个地方,使士兵无恋土之苦。

这攻守二策,仲淹自己概括为:“用攻则宜取其近而兵势不危,用守则必图其久而民力不匮。”[12]他研究了历史,分析了现状,又总结了筑青涧城的经验。朝廷后来在陕西四路设营田使,其目的就不过是“经置营田,以助边费”而已。

梁适回汴京,仲淹托他带给吕夷简一封信。夷简这时作宰相,仲淹恢复了户部郎中的官,不久又迁左司郎中。在这封信中,仲淹提出宋太祖以来用文之弊,“文法钱谷之吏驰骋于郡国,以克民进身为事业,不复有四方之志”,等到和西夏发生了战争,就感到人才大大缺乏。从刘平陷没,仲淹一直数到夏竦、陈执中被罢去陕西都部署和经略安抚使的职务。他向夷简建议,鄜延、环庆两路的统帅,一路用文臣,一路用武臣,泾原、秦凤两路也应当这样。他表示愿意把环庆路一路让给武臣[13]

在这之前,朝廷已分陕西为四路,韩琦管勾秦凤路部署司事兼知秦州,王沿管勾泾原兼知渭州。王沿是从河东路调来的,他原知并州(今山西太原市)。仲淹和庞籍分别知庆州和延州,指挥环庆和鄜延路的军事。

庆历二年(一○四二年),这四路帅臣,被命为观察使。观察使是武官,比它高一级的是节度观察留后,最高的是节度使。在文臣中,观察使相当于秘书监,但俸禄高得多。秘书监四十五千,观察使却有二百千[14]。仲淹被命的是邠州。他再三辞让,以为有六不可,说:“落内朝之职,则失朝廷之重势。既为外帅,则减议论之风采。”这是两大不可。他还说,守边士卒的生活,一年也吃不到一次肉,苦得很。生了病的,不能打仗,走不动路,便被丢弃,死了挖个洞,掩埋了事。犯罪逃亡,抓到了就杀,有时不忍,但又不敢慢法。这种情况存在下去,想要他们为国家出死力,是不可能的。我和他们之间,已经筑了一道墙,不知有多厚;已经有一条沟,不知有多深。假如我接受了朝廷“千金之赐”,“千钟之禄”,那就更要引起他们嫉恨,终有一天要找机会和我为难的。至于那些军官,在战场上出死力的,看到我受到朝廷的荣宠,又会怎样想啊![15]

让表中还说到和羌族的关系,说羌族和他和睦相处,管他叫“龙图老子”,一旦接受了观察使之名,在羌族心目中,就和他们常常见到的小头目一样,他们的小头目往往叫什么观察使、团练使的,反而给他们瞧不起,这就很不好了[16]

王沿和仲淹一样,让了五次;庞籍也力辞延州观察使。只有韩琦接受了这一任命,而且说:“吾君忧边,臣子怎么能择官呢?”当时人都以为授这四位帅臣以观察使之名是朝廷的厚意,“正其名使之总戎,厚其禄使之抚下”[17]

仲淹除了三上让表,还给宰相吕夷简写信,说自己任当方面,朝廷给予的荣宠实在太大,但福者祸之所伏,“故循墙而走,思以避之”。真正出死力的人,没有受到什么赏赐,他受重赏,心实不安。接受了观察使的名义,便当有和它相符的实际行动。他考虑再三,认为不能不自量力,“苟宠禄之福,忘丧败之祸”[18]

在他再三坚持辞让之下,朝廷同意他仍以龙图阁直学士之职担任边事[19]。据说,吕夷简对于这一辞让很不以为然,也不高兴。

【注释】

[1]《长编》卷一三○庆历元年正月条。

[2]《范文正公集》卷九《答赵元昊书》。

[3]《长编》卷一三○庆历元年正月条李焘自注引《西夏传》云:“元昊虽数胜,然死亡疮痍者亦殆半,人困于点集,财力不给,国中为十不如之谣以怨之。”

[4]《长编》卷一三一庆历元年四月癸未条。

[5]《长编》及卷一三二庆历元年五月辛未条。

[6]《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酬府判庞醇之见寄》云:“二十年前已论交,而今鹏各逍遥。但能贾傅亲前席,何必萧生意本朝。直节羡君如指佞,孤根怜我异凌霄。莫将富贵移平昔,彼此清心发半凋。”

[7]《范文正公集》卷四。

[8]《范文正公集》卷一五《谢降官知耀州表》。

[9]《范文正公集》卷一五《耀州谢上表》。

[10]《范文正公集》卷一五《乞小郡表》。

[11]《宋史》卷二八五《梁适传》。

[12]《范文正公集》卷五《上攻守二策状》。

[13]《范文正公集》卷九《上吕相公书》(十一月四日)。

[14]《宋史》卷一六八《职官》八,卷一七一《职官》一一。

[15]《范文正公集》卷一六《让观察使第一表》。

[16]《范文正公集》卷一六《让观察使第一表》。

[17]《长编》卷一三七闰九月壬午条云:“即如昨者除四帅观察。故事:尚书丞、郎之带职者得换廉察。钱若水罢枢密副使,徐乃授之。马知节罢枢密副使,止除防御使。……今四人者,职皆直学士,官即员外郎,而乃正其名使之总戎,厚其禄使衣抚下,本朝之意,夫岂为薄!诰命已颁,章奏沓至,妄生意见,过为猜嫌,或就强拜,乃怀大慊。甚焉者至欲系狱请罪,当之者犹以班叙为辞。”

[18]《范文正公集》卷九《上吕相公书》。

[19]《长编》卷一三六庆历二年五月癸亥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