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一二、青涧城和好水川
一二、青涧城和好水川

仲淹到延州的时候正是秋天,对于这个西边重镇的情况,亲自做了一番调查。在给枢密使晏殊的信中,对调查的情况说得很坦率。

战争之后,延安城附近地方破坏得很厉害。金明寨距延安四十里,城壁萧条,原野上也很少看见人影。金明以北一百里的地方,原来有几十所城寨,全部被毁,土地为夏所占,没有人敢再到那里去。这一带地方,“随川取路,夹以峻山”,夏天暴雨,急湍便卷着大石块奔流。秋冬之际,川流曲曲折折,一舍的路程,要过渡几十次。山川险恶,道路崎岖,别处很少可以相比。在这样的地方作战,看来是要特别慎重的。

这里带兵的人,不注意部队的训练,粮食运不进来,也一点不想办法。只知道向上边伸手,要增加部队,要运送粮食。兵马扎在城里,没有营房,露宿在凛冽的寒风之中。没吃没用,不去动脑筋,怎样防御敌人,就更不必说了。

面对这种情况,仲淹在信中说:“秋霖弗止,禾穗未收,斯民之心,在忧如割。”[1]这种心情,后来还表现在他的《渔家傲》一词中,这就是流传了九百多年的绝唱: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2]

这一年,仲淹已经五十二岁,两鬓大概也已染上霜花了吧。

延州都监周美向仲淹建议修复金明寨,仲淹便把修复任务交给他[3]。接着又在延安东北二百里的地方筑青涧城,其后便是承平等十几个城寨的修筑。

青涧城(今陕西青涧)旧址是唐代的宽州,这时只剩一些废垒。当种世衡奉命修筑这个废垒时,对这个地方的形势有过描述,说它“右可固延安之势,左可致河东之粟,北可图银、夏之旧”[4]

筑青涧城的任务很艰巨,“且战且城”,要争天、争地,还要争人。人们以为这个地方很险要,但没有水,不能驻兵。筑城时,凿地一百五十尺才见石,石工不肯打下去,说:“井是打不成的。”种世衡认为石块下面必有水,鼓励石工打下去,说:“把石块打碎,一畚一畚拉上来。上来一畚,赏一百金。”在重赏之下,石头打碎了几层,泉水涌出来了。城成,种世衡被命为知城事。城四周土地被垦辟,守城士兵且耕且战。还借给商贾本钱,叫他们从外面运进货物,贩卖取利。

种世衡在青涧城,非常重视和熟羌搞好关系,亲自到熟羌的部落中去,问暖问寒,像对家里人一样和他们交谈,有时候还解下自己的佩带送给那些酋豪。后来他调往环州(今陕西环县),素以倔强著称的牛家族首领奴讹,亲出郊迎,对世衡说:“你名气很大,我听说了才来的。”这个人,过去不肯出见朝廷派来的长官,世衡说第二天要去回访,奴讹听了,将信将疑。当夜大雪,深三尺。世衡部下劝世衡不要出去了。世衡说:“讲好了去,不能失信。”大雪之后,奴讹也以为世衡不会来了。当世衡出现在奴讹面前,奴讹不胜惊叹地对世衡说:“我们世世代代住在山里,汉官没有敢来的,难道你一点也不怀疑我吗?”[5]

在西边,种世衡从此得到少数族的信服。范仲淹也得到少数族的信服。过了四年多,世衡又主持筑细腰城。城成而病,庆历五年(一○四五年)正月七日病死。仲淹为作墓志铭,记其生平甚详,在《祭知环州种染院文》中说:“西戎入寇兮边臣共沮,君从边事兮独立不惧。营故宽州兮一日百堵,凿山出泉兮兵民鼓舞,叛我者攻兮服我者抚。”又说:“伊余知君兮屡以才举,改环之麾兮御彼外侮。万余族落兮贪豺狡鼠,畏如神明兮爱如慈父。”当然,仲淹对这位边帅的哀悼还不仅仅是个人的思念,祭文中不是这样说吗:“伊余追念兮心之酸苦,焉得边帅之尽如君兮守此西土!”[6]

延州解围之后,塞门寨在五月为夏兵所占,寨主高延德被俘。接着,安远寨也被占领了。八月攻金明寨不得志。九月,又攻三川寨(今宁夏固原西北),镇戎军西路都巡检使杨保吉战死。镇戎军当时属泾原路,都巡检使是个中级军官。后师子、定川堡被围,战士死了五千,乾沟、乾河、赵福三堡陷落。泾原路战局紧张[7]

十一月,朝廷派晁宗悫至永兴军议边事。经略安抚使夏竦比较清醒地估计了双方的力量,以为边上兵将还没有“习练”,当以防御为主,假如夏人进攻,可找机会打,大军却不能轻易出击。经略安抚司判官田京也认为不能进兵,说:“驱不习之师,撄锐锋,深入贼地,争一日之胜,此兵家所忌,师出必败。”[8]

仁宗是倾向于对夏进兵的。年尽时,亲自下令问夏竦军期。夏竦提出攻守二策,派韩琦和尹洙去汴京,请皇帝决定[9]

韩琦主张进攻,以为集中兵力,深入夏国境内,寻找夏军主力进行决战是上策[10]

朝廷决定正月上旬进兵西夏,命令开封府、京东、西路、河东路调发五万头驴,向陕西运送军用物资[11]。杜衍当时担任枢密副使,以为准备不足,不宜出兵,侥幸求胜不是万全之策。大臣中主张出兵的,指斥杜衍沮军,应当办罪。欧阳修这时任馆阁校勘,从经济上着眼,以为朝廷应当注意的是通漕运,尽地利,权商贾,“积谷与钱,通其漕运,过一二年,国力渐丰,边兵渐习”,然后进兵,才可保万全[12]

仲淹一到陕西,就认为只能打持久的防御战,不同意深入歼灭西夏主力的主张。在朝廷决定进击之后,他上书皇帝,说所管辖的鄜延路,城垒、兵甲、粮草和“士马攻守之计”都有准备,但正月气候寒冷,不利出兵,等天暖了出兵,较为有利。至于他所管辖这一路,向来是西夏入贡所必经,蕃、汉人民常有来往。他希望朝廷“敦天地包容之量”,保存这一路,只令诸将“勒兵严备,贼至则击”,不要把招纳西夏之门关死[13]

尹洙和仲淹交谊很深,但在出兵问题上意见相左。他从京城回陕西之后,便亲自到延安做仲淹的说服工作,约他同时举兵。尹洙在延安逗留了二十天,仲淹坚持只能防守,不能进攻,说进攻只有失败,没有胜利的希望,进兵只能等待时机,等待事情的变化。尹洙对仲淹说:“在这点上,你不如韩公。韩公以为,大凡用兵,就得置胜负于度外。你是过分谨慎了啊!”仲淹说:“大军一出,关系到千万人的性命,是不能置胜负于度外的。鄜延路不出兵,我也得到皇帝的同意了。”[14]

夏竦向皇帝报告了范仲淹不肯出兵的意见,以为只泾原一路进兵,就很难获胜,请求皇帝派人到鄜延路监督仲淹采取统一行动。皇帝把夏竦的报告转给仲淹了[15]

庆历元年(一○四一年)二月,夏兵进攻渭州的怀远城(今宁夏固原西),韩琦正巡边至高平寨(今宁夏固原北),便结集军队,又募敢勇一万八千,命任福率领,出击夏军。桑怿为先锋,朱观、武英为后继。韩琦叫他们合兵西进,绕至敌后,说这一带地方有几座城寨,相距四十几里,路近易行,粮草也很充足;不能打,便据险设伏,等夏兵回师拦腰打它,还特别嘱咐他们不要违背节制,说违背了,即使有功也要受罚。任福在张家堡南打了个小小胜仗,便有点轻敌之心,为敌军抛弃的马牛橐驼所迷惑,和桑怿紧紧追击敌军。薄暮,任福、桑怿屯兵好水川(今宁夏隆德县西),朱观、武英屯龙落川,隔山相距不过五里,约明日会兵,使夏人片甲不得归。他们不知道,这时已堕入夏兵重围之中。三天过去了,他们还在寻找夏军的主力,粮草供给已不足,人马也乏了。包围圈却越来越缩小。在笼竿城(今隆德北)北,夏军主力出现了,桑怿战死,任福身被十余矢,誓不为屈,力战而死。朱观、武英和渭州都监赵津会兵于姚家川,武英、赵津战败阵亡,朱观余众一千多人守民垣,因日暮夏人退兵,才得还师[16]

这一战役前后不过三日,十二日任福追夏军主力,十四日阵亡。这时,上自朝廷,下至边将,对敌我双方力量估计都不正确。主张出击最力的是韩琦,当他的意见被执政所难,曾上书说:“以二十万重兵,惴然坐守界濠,不敢与虏确,臣实痛之。”[17]韩琦和尹洙一样,都是仲淹的知己,仲淹却不以此改变熟虑深思后的只能打防御战的意见。

好水川败后,朝廷打算撤销陕西诸路行营,表示要与夏国讲和,使夏国自大、怠惰,却密为进击之计。诏问仲淹士气的勇怯,说不畏懦便可进兵,乘机建立功劳。仲淹说,任福和他的部下都很勇敢,打败仗的原因是料敌不当。孙武说“王不可以怒而兴兵,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当今急务,以延州这一路来说,就是加紧修筑南安这些地方的堡寨,对熟户和弓箭手多做一些工作,使他们安下家,立下业。夏兵来得多就守,来得少就打,有机会进击就进击。其他各路,也要持重,选择可筑城寨的要害之地,进而据之,作久守之计。使邻近的蕃族,知道我们是可以倚靠的,夏人不能加害。这样,就可以使这些蕃族人民归附于我,这也就是“夺其地而取其民”。他请求朝廷不要作进兵的打算,以为“守犹虑患,岂可深入!”他说,自己也知道这些意见与众不一,可能因此而得罪。但这是有关国家安危成败的大事,“岂敢避罪于其间”?[18]

【注释】

[1]以上均见《范文正公集》卷九《上枢密尚书书》。

[2]《全宋词》。

[3]《宋史》卷三二三《周美传》云:“夏人既破金明诸砦,美请于经略使范仲淹曰:‘夏人新得志,其势必复来。金明当边冲,我之蔽也,今不亟完,将遂失之。’仲淹因属美复城如故。”

[4]《宋史》卷三三五《种世衡传》,《濡林公议》略同。《范文正公集》卷一三《种君墓志铭》记此事甚详,为《宋史》本传所据,《涑水纪闻》九亦出之。以下有关青涧城事均出此诸书。

[5]《范文正公集》卷一三《种君墓志铭》,《涑水纪闻》九。

[6]《范文正公集》卷一○《祭知环州种染院文》。

[7]《续资治通鉴》卷四二康定元年五月甲子条、乙亥条,八月壬子条,九月丙寅条。《宋史》卷一○《仁宗纪》云:“九月……遂陷乾沟、乾河、赵福三堡。”

[8]《续资治通鉴》卷四二康定元年十二月乙巳条,此本《长编》卷一二九康定元年十二月乙巳条,文字略有不同。

[9]《续资治通鉴》卷四二康定元年十二月乙巳条,此本《长编》卷一二九康定元年十二月乙巳条,文字略有不同。

[10]《宋史》卷三一二《韩琦传》云:“仁宗欲用攻策,执政者难之。琦言:‘元昊虽倾国入寇,众不过四、五万人,吾逐路重兵自为守,势分力弱,遇敌辄不支。若并出一道,鼓行而前,乘贼骄惰,破之必矣。’”

[11]《长编》卷一二九康定元年十二月丁未条。

[12]《长编》卷一二九康定元年十二月乙巳条,此条李焘自注:“欧阳修墓志曰:大臣至有欲以沮军罪衍者。”

[13]《长编》卷一三○庆历元年正月丁巳条。

[14]《长编》卷一三一庆历元年二月辛丑条云:“始,朝廷既从陕西都部署司所上攻策。经略安抚判官尹洙以正月丙子至延州,与范仲淹谋出兵。越三日,仲淹徐言已得旨听兵勿出,洙留延州几两旬,仲淹坚持不可。”《东轩笔录》卷七,《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引《东轩笔录》同。

[15]《长编》卷三一庆历元年二月辛巳条。

[16]《宋史》卷三一二《韩琦传》、卷三二五《任福传》,《涑水纪闻》卷一二。

[17]《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一引《行状》。

[18]《长编》卷一三一庆历元年三月丙辰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