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浙之行

景祐四年（一○三七年）十二月二日，汴京地震，但一下子就停了。接着，河东路报告忻州、代州、并州地震成灾，忻州死了近两万人，代州七百多，并州一千八百多；牲畜仅忻州一地就死了五万，忻州知州负了伤，都监、监押颇有伤亡^[1]。都监、监押是管兵马的武官^[2]。

河东地震不止。朝廷又掀起一场议论，一月之中，韩琦、叶清臣、苏舜钦都纷纷上书，和西汉时一样，以为天变是由于人事不修，朝廷得赶快纠正阙失，使灾祸不至蔓延。苏舜钦时以大理评事监在京店宅务，官位很低，把意见投入匦中，直接说到范仲淹，以为仲淹刚直，得罪了奸臣，不仅意见没被采纳，还身遭贬窜^[3]。直史馆叶清臣，说范仲淹、余靖只因提了不同意见便被谪逐，天下之人不敢讲话已经快两年了，他希望皇帝“深自咎责，详延忠直敢言之士，庶几明威降鉴，而善应来集”^[4]。

皇帝很快地命执政移仲淹知润州（治所今江苏镇江市），移余靖监泰州税，移欧阳修为乾德（今湖北均县东南）令。和仲淹作对的大臣，害怕仲淹重新被起用，便造谣中伤。话传到皇帝耳边，皇帝很生气，要逐仲淹至岭南。参知政事程琳婉言为仲淹辩解，皇帝才释怒^[5]。

宝元元年（一○三八年）正月，仲淹泊舟彭泽（今江西彭泽）。彭泽有狄仁杰祠堂。仁杰曾被来俊臣诬陷入狱，免死后贬为彭泽令。仲淹极慕其为人，作了一篇狄梁公碑文，一开头，便说：“天地闭，孰将辟焉？神器坠，孰将举焉？岩岩克当其任者，惟狄梁公之伟欤！”然后叙仁杰对父母孝顺，以为孝是忠之本；说仁杰对朋友，能忧其忧，处君臣之际就更不必说了。最后，概括狄仁杰的功业，说他“抗天子而不屈”，“拒元帅而不下”，“及居相位，而复能废主，以正天下之本”，赞扬他“刚正之气，出乎诚性，见于事业”^[6]。这种对狄仁杰的赞扬，也就是对自己的期许。

润州位于两浙路的西北，北枕大江，常州和江宁府东西环抱。仲淹动身在正月，到这里已是二月下弦了，和他一同来到的还有他妻子的灵柩。李夫人是在饶州去世的，灵柩停在瓜州寺中。仲淹和朱家兄弟写信，说“神榇安瓜州寺中，悲感！悲感”！^[7]

润州是个大州，后来改为镇江府。唐代宰相李德裕曾三次镇守这个地方，前后十多年^[8]。甘露寺内有纪念他的真堂，仲淹以为太小太简陋，改迁至南楼，刻《唐书》中《李德裕传》立其旁，说德裕“才大名高”，“见咎于当世”，“遇武宗，独立不惧，经制四方，有相之功”。李德裕有《述梦诗》四十韵，刘禹锡在历阳曾有和诗。仲淹为《述梦诗》作序，因禹锡而及八司马，对八司马有所论述，说：“刘（禹锡）与柳宗元、吕温数人，坐王叔文党，贬废不用。览数君子之述，而理意精密，涉道非浅，如叔文狂甚，义必不交。叔文以艺进东宫，人望素轻，然传称知书，好论理道，为太子所信。顺宗即位，遂见信用，引禹锡等决事禁中。及议罢中人兵权，牾俱文珍辈。又绝韦皋私请，欲斩刘辟，其意非忠乎！皋衔之。……宪宗纳皋之谋而行内禅，故当朝左右谓之党人者，岂复见雪？唐书芜，因其成败而书之。……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至于柳、吕文章，皆非常之士，亦不幸之至也。”^[9]仲淹据事实，为王叔文辩诬，为八司马立节，和当时人的意见是很不相同的。《云麓漫钞》的作者赵彦卫，说八司马都是天下奇才，只有范仲淹有这种看法，这就大大地为这些被淹没的人出了一口气^[10]。

润州的茅山，是著名的道教胜地，仲淹来守是邦，还没有下车，便临胜地，有诗云：

丹阳太守意如何，先谒茅卿始下车。

展节事君三黜后，收心奉道五旬初。

偶寻灵草逢芝圃，欲叩真关借玉书。

不更从人问通塞，天教吏隐接山居。^[11]

芝圃、玉书都是道书上的词儿，玉书指的是道教的经典。不问通塞，可能也只是一时兴来的梦想。仲淹下车不久，便有谢表，再一次申说自己竭诚报国，不能钳口安身的志愿，对国家大事，念念不忘的，还是要皇帝不能大权旁落，以为“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和饶州谢上表一样，表示要尽忠皇帝，“敢不长怀霜洁，至效葵倾，进则持圣政之方，冒雷霆而不变；退则守恬虚之趣，沦草泽以忘忧”^[12]。

润州东晋时叫京口，所谓“酒可饮，兵可用”的去处，当时是重镇，后来便成名胜。地临大江，当然，也是个风景名区。仲淹在这里和一位识上人相逢，他送这位上人游金山寺的诗说：“山分江色破，潮带海声来。”^[13]就把这个地方的风景特色写得十分动人。这时，他的老友滕宗谅、魏介之也为江山人物所驱，来到这里^[14]。

介之在饶州和仲淹见过面，和介之相别时，仲淹赠之以诗，说：“江上高楼欲千尺，便从今日望归舟。”^[15]感情是很深的。滕宗谅的母亲，去年安葬于九华山，仲淹为作墓志^[16]。宗谅服满知湖州，这时，和介之一样，经过丹阳，双双来访。仲淹记这次相访，有一首五古，说：

长江天下险，涉者利名驱，

二公访贫交，过之如坦途，

风波岂不恶，忠信天所扶，

相见乃大笑，命歌倒金壶。

同年三百人，太半空名呼，

没者草自绿，存者颜无朱，

功名若在天，何必心区区，

莫竞贵高路，休妨谗嫉夫。

孔子作旅人，孟轲号迂儒，

吾辈不饮酒，笑杀高阳徒。^[17]

开始讲他们的交情，接着说同辈的遭遇，一个“莫竞”，一个“休妨”，把仲淹的胸襟、人格和盘托出。最后以孔孟自期，这也就是在他给人的一信中所说“吾儒之职，去先王之经，则茫乎无所从矣”的意思^[18]。

京口这个历史名城，甘露楼台和金山气象，在仲淹笔下，已迥非昔比。宋初以来的太平岁月，使往日烽烟，在人们的记忆中消逝尽了。“六朝人薄命，不见此升平”^[19]，仲淹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

这年五月，叶清臣被命为江南转运副使，八月到达润州。这年年初，皇帝诏求直言，清臣随即上书，说皇帝“御臣之术未合治体”，以至“大臣秉政，专制刑爵”^[20]。清臣与仲淹相会正值中秋，仲淹有诗，说：把议论全融化在情景之中。当然，这也并不是仲淹的创造，可融得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啊！

天遣今宵无寸云，故开秋碧挂冰轮。

诗人不悔衣霑露，为惜清光岂易亲。

孤光千里与君逢，寂寞无云四望通。

处处楼台竞歌宴，的能爱月几人同。^[21]

这年十一月，王曾死于郓州（今山东东平）。他前后辅政十年，人们不知道他奖掖过什么人，提拔过什么人，斥退过什么人。仲淹曾当着他的面，说：“明扬士类，是宰相的责任。在这一点上，你大概不行吧！”当然，仲淹一点也不知道他任馆职就是由于王曾提醒晏殊推荐的。对于仲淹的批评，王曾回答道：“当宰相的尽想把恩都归于自己，那么，把怨推给谁呢？”^[22]仲淹对此，是大为折服的。王曾死后谥文正，仲淹身后谥与曾同。

就在这一月，仲淹接到调知越州的命令。在给文鉴大师的信中，说去越州（治所今浙江绍兴），“不似谪宦味，多幸多幸”^[23]。时间久了，事情旧了，心情也就不同了。

由润州至越州，全是水程。经过杭州时，他访问了退休住在这里的胡则。胡则做了四十七年官，“喜交结，尚风义”。丁谓贬窜崖州，没有人敢接近他，只有胡则还派人远至崖州，送他礼物，慰问他，像平时一样^[24]。这时，胡则已经七十六岁，在筵席上，仲淹赠之以诗，说“朝廷三老重，乡党二疏高”^[25]。疏广父子，并为汉宣帝太子的师傅，皇帝信任他们，人们以为荣，但这两人却托言疾病，回了乡里，天天和族人、故旧来往，以尽天年^[26]。在仲淹心目中，胡则和疏广是一流人物。仲淹到越州的第二年，胡则死了。再过一年，仲淹为作墓志，详叙其一生政绩，铭曰：“进以功，退以寿。”说他退居西湖的日子里，“乘画船，击清波”，杖履优游，受到人们的尊敬^[27]。

越州以会稽（今浙江绍兴）为治所，地滨鉴湖，湖东便是曹娥江。东晋王羲之写过一篇《兰亭集序》，兰亭就在会稽，不仅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还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这里还是唐代诗人贺知章的故乡，在《饮中八仙歌》中，杜甫说“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不仅“醉中自得”，而且“醉后忘躯”^[28]。仲淹来这里履任时，访问了书法家邵，邵告诉他，有位朋友寄了一篇唐人许鼎写的《祖先生墓志》来，志中说到鉴湖，“辞精理远”，“颇言贺监之异”，徐又作了一篇别序。到会稽之后，仲淹访问了贺知章旧居天长观，觉得知章的真堂太简陋了，便决定加以改建，刻唐祖先生墓志和徐别序于其中，以便来这里瞻仰诗人故居的游客，增加一些有关这位诗人的知识^[29]。

越州有很多古迹，翠峰院相传是范蠡的旧居。仲淹题翠峰院诗云：

翠峰高与白云闲，吾祖曾居水石间。

千载家风应未坠，子孙还解爱青山。^[30]

范蠡是一个功成身退的著名历史人物，仲淹以此为家风；懂得这一点，他自己也多少是有些得意的。

春天来了，这个有崇山峻岭的地方，到处都是子规鸟的叫声：“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31]这也和李泰伯一样，泰伯一到越州，就有登越山的诗，说：“腊后梅花破碎香，望中情地转凄凉。游山只道寻高处，高处何曾见故乡。”^[32]还在润州的时候，仲淹就邀请泰伯讲学，写信给泰伯，说胡瑗读了他的著作《明堂图》也很钦佩^[33]。仲淹一到越州，泰伯就不远千里地来了。

宝元二年（一○三九年）四月，仲淹的好友蔡齐死了。在祭文中仲淹说他们地位虽然不一样，而报国之心却相同^[34]。后来为作墓志，极力称赞他：“以进贤为乐，以天下为忧。见佞色则嫉，闻善言必谢。孜孜论道，以致君尧舜为心。与大臣居，和而不倚，正而不讦，无亲疏之间，有方大之量。”蔡齐为御史中丞，四川大姓王齐雄杀人，因为是太后的亲戚，既不判死罪，罢官后又复官。齐在仁宗面前，以为这是“以恩废法”，终于给了齐雄以除名处分。后来担任参知政事，和吕夷简合不来，罢政后出知颍州（治所今安徽阜阳），便死在颍州任上^[35]。

田锡是真宗朝的谏官，已经死去多年了。这一年下葬，他的儿子田庆远请仲淹作墓志。志文说：“公奉事两朝，由（拾）遗补（阙）历御史至谏议大夫，前后章疏凡五十有二，尝谓诸子曰：吾每言国家事，天子听纳，则人臣之幸；不然，祸且至矣，亦吾之分也。及终，有遗表，陈邦国安不忘危之意，其家弗预焉。”^[36]田锡和仲淹的思想相同，行事也大致相若。仲淹在遗表中，也一点不及家事，一点个人的要求也没有。在墓志的铭文中，仲淹写道：“呜呼田公，天下之正人也！言甚危，命甚奇，尽心而忽疑，终身而无违。呜呼，贤哉！吾不得而见之。”^[37]可说是倾倒之至了。

越州户曹孙居中，死在任上。家贫子幼，无力办丧事。仲淹拿出自己的俸钱，雇了一条大船，把居中灵柩和一家老小送回家乡，派一位老衙吏护送，交给他一首诗，说：“过关过卡，把这个拿出来就行了。”诗云：诗中充满了对孤儿寡妇的同情。这种高尚的同情心，在浩如烟海的记载中熠熠发光。

十口相携泛巨川，来时暖热去凄然。

关津若要知名姓，此是孤儿寡妇船。^[38]

滕宗谅知湖州，湖州是他的老友沈叔宽的故乡。叔宽死去已数年，宗谅知道他家贫迄未得葬，便为营葬事，请仲淹为作墓志。叔宽和仲淹、宗谅、蔡齐都是同榜的进士，都很相得。蔡齐为应天府知府，推荐叔宽担任这个府的推官；叔宽的长女出嫁，蔡齐不远千里派人送钱给他。仲淹在志墓文中，说他“与人交笃于义信，善人君子无不乐见之”，他的朋友得到他的死讯时，都以其才、其行没有能为世用而悲伤^[39]。

【注释】

[1]《长编》卷一二○景祐四年十二月甲申条。

[2]《宋史》卷一六七《职官》七。

[3]《苏舜钦集》卷一一《诣匦疏》，《宋史》卷四四二《苏舜钦传》。

[4]《宋史》卷二九五《叶清臣传》云：“进直史馆。是冬，京师地震，上疏曰：‘……顷范仲淹、余靖以言事被黜，天下之人舌，不敢议朝政者行将二年。愿陛下深自咎责，详（原作许，误）延忠直敢言之士。……’书奏数日，仲淹等皆得近徙。”

[5]《长编》卷一二○景祐四年十二月壬辰条。

[6]《范文正公集》卷一一《唐狄梁公碑》。《旧唐书》卷八九《狄仁杰传》云：“为来俊臣诬构下狱。……来俊臣逼胁仁杰，令一问承反。仁杰叹曰：‘大周革命，万物唯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则天召仁杰谓曰：‘承反，何也？’对曰：‘向若不承反，已死于鞭笞矣。’……故得免死，贬彭泽令。”

[7]《范文正公集》附《尺牍》卷上《与朱氏》。

[8]《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

[9]《范文正公集》卷六《述梦诗》序。

[10]《云麓漫钞》卷一○云：“唐八司马皆天下奇才，岂皆见识卑下而附于叔文？盖叔文虽小人，欲诛宦官，强王室，特计出下下，反为所胜被祸耳。……惟范文正公尝略及之，八司马庶乎气稍伸矣。”

[11]《范文正公集》卷四《移丹阳郡先游茅山作》。

[12]《范文正公集》卷一五《润州谢上表》。

[13]《范文正公集》卷三《送识上人游金山寺》。

[14]《范文正公集》卷二《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

[15]《范文正公集》卷四《送魏介之江西提点》。

[16]《范文正公集》卷一二《滕公夫人刁氏墓志铭》云：“……时景祐之三载。明年，夫人无疾而终，春秋七十有二。闰四月，举而袝之，礼也。”

[17]《范文正公集》卷二《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

[18]《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谢安定屯田》。

[19]《范文正公集》卷四《京口即事》。

[20]《长编》卷一二一宝元元年正月丁卯、五月壬子条。

[21]《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酬叶道卿中秋对月二首》。

[22]《宋史》卷三一○《王曾传》。

[23]《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文鉴大师》。

[24]《宋史》卷二九九《胡则传》。

[25]《范文正公集》卷四《西湖筵上赠胡侍郎》。

[26]《汉书》卷七一《疏广传》。

[27]《范文正公集》卷一二《胡公墓志铭》。

[28]《杜诗详注》卷二《饮中八仙歌》。

[29]《范文正公集》卷六《刻唐祖先生墓志于贺监祠堂序》。

[30]《范文正公集》卷三《题翠峰院》。

[31]《范文正公集》卷三《越上闻子规》。

[32]《李觏集》卷三六《登越山》。

[33]《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李泰伯》。

[34]《范文正公集》卷一○《祭蔡侍郎文》。

[35]《范文正公集》卷一二《蔡公墓志铭》，《宋史》卷二八六《蔡齐传》。

[36]《范文正公集》卷一二《田公墓志铭》。

[37]《范文正公集》卷一二《田公墓志铭》。

[38]《诗林广记》后集卷一。

[39]《范文正公集》卷一二《沈君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