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专城鬓似丝，斋中潇洒胜禅师。

近疏歌酒缘多病，不负云山赖有诗。

半两黄花秋赏健，一江明月夜归迟。

世间荣辱何须道，塞上衰翁也自知。^[1]

仲淹五月离开汴京，“尽室江行”，秋天便在饶州了。一出专城的地方是睦州，后调苏州，现在是四十八岁的人啊。来到饶州，虽然鬓已如丝，但斋中潇洒，似乎又回到了在桐庐的日子。

饶州的西面是鄱阳湖，烟波浩淼中望得见庐山，晴明的日子，山色更使人倾心。但这个人的心，“介然如石”，“可裂不可夺”。在和谢绛的寄诗中，他说：“尽室得江行，君恩与全活。回头谏诤路，尚愿无壅遏。”^[2]他盼望的仍然是皇帝要让谏臣讲话，对于自己，只要“全活”，对皇帝就感恩不浅了。在谢表中，他明确表示：“此而为郡，陈优优布政之方；必也入朝，增蹇蹇匪躬之节。”^[3]优优布政，意思是为政宽和；蹇蹇匪躬，说的是一旦回到朝廷，还是要直言无隐，不计个人的得失。他深信不疑自己是“许国忘家”，荣辱不足道，因此，也就在云山花月中沉醉了。

当仲淹离开汴京的时候，空气可紧张啦！谁都怕牵涉到朋党中去，只有李纮和王质携了酒食为他送行^[4]。王质正病假在家，有位大臣对他说：“你有病，正好可以不去送行，何苦要自陷于朋党呢！”王质说：“范仲淹是个好人，我真被牵涉，倒感到光荣。”王质的伯父王旦是真宗朝的名相，朝廷大臣不是王家的亲戚，便是王家的故旧，但王质从来不迎合什么人，顺从什么人。王质去世时，仲淹为文以祭，说：“曩余谪于江南，靡贵贱而见嗤，公慷慨而不顾，日拳拳以追随。”后志其墓，又说：“余走尘土时，公一接以旧。”^[5]李纮和仲淹是亲戚，又同志相好，仲淹丁母丧住南都，门巷寂寥，来往得最多的便是他。

南城人李觏，字泰伯，听说仲淹到了饶州，便从五百里外前来相见。未来之前，给仲淹信，说闻名已久，知道他“视阙政如己之疾，视恶吏如己之仇”；奖掖后进，象胡瑗懂得乐律，不因为他还是个布衣而推荐于朝。对仲淹上书言事，虽然牵涉到皇帝母子、夫妇的关系，也无所隐讳，和宰相辩论“辞不可屈”，表示由衷的敬仰。在他看来，仲淹是个“将大有为”的人^[6]。

李觏是个思想家，也是学者。他们一见如故，仲淹把在睦州写的严子陵先生祠堂记拿出来给泰伯看。当泰伯读到“云山苍苍，江水汤汤”时，读出了声音，十分称赞，再读下去，似乎有点什么在他嘴边回旋，他皱皱眉，对仲淹说：“德字太实，改为风字，好吗？”仲淹可没有想到过这个字，和泰伯相视，由衷地笑了^[7]。

诗人梅尧臣，这时在池州建德县当知县。池州和饶州是邻州，西北临江，仲淹和曹修睦从泉州寄诗，就说：“卓有梅圣俞，作邑郡之旁”^[8]。尧臣寄诗仲淹，说：

山水番君国，文章汉侍臣，

古来中酒地，今见独醒人。^[9]

中酒地，是一个谁都要喝得醉醺醺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却能独醒，圣俞对仲淹真可说是倾倒之至了。

尧臣又作《灵乌赋》，以灵乌喻仲淹，说：“乌兮，事将乖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于是作者向灵乌进言：“结尔舌兮钤尔喙，尔饮啄兮尔自遂，同翱翔兮八九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来城头无尔累。”^[10]仲淹却不愿结舌钤喙，因感圣俞之意，也作了一篇《灵乌赋》，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1]和圣俞迥然不同。他还引仲尼、孟轲以自喻，对“累累四方”和“皇皇三月”充满了仰慕之心。

圣俞和仲淹在这一时期的交往，是很密切的。仲淹约他游庐山^[12]。范夫人逝世，圣俞曾有挽诗，在饶州，仲淹请他吃饭，听人说食河豚鱼，味极美，但烹调不当，剧毒丧躯，赋诗说：“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13]

自此以后，便不见此二人有过诗文的往还。皇祐四年（一○五二年）仲淹死于徐州，圣俞有挽诗，其中说“文章与功业，有志不能成，尝以大位，终然屈大名”，似有微词，但“贫贱常甘分，崇高不解谀，虽然门馆隔，泣与众人俱”，却也是真情。这两个人之间的隔阂，看来，还是由出处语默的态度不同造成的，两篇《灵乌赋》就是个有力的见证。

曹修睦是仲淹的老友，“廉介自立”，五十一岁就自请退休，为人所称^[14]。这时在泉州，寄诗安慰这位贬逐到江南的朋友，仲淹和诗，对自己颇有表白，说“寸怀如春风，思与天下芳”，又说自己佩服的人，是死于狱中的王章和贬逐岭外的韩愈，他们都是直节如霜，不随波逐流，不遇事讲世故^[15]。后来游庐山，有《瀑布诗》，说：

迥与众流异，发源高更孤。

下山犹直在，到海得清无。

势斗蛟龙恶，声吹雨雹粗。

晚来云一色，诗句自成图。②

也是自己心意的写照。

庐山距鄱阳不远，从郡治上船，横过鄱阳湖西去，靠岸入南康（今江西星子县）境，五老峰便隐约在望。仲淹《游庐山作》云：

五老闲游倚舳舻，碧梯岚径好程途。

云开瀑影千门挂，雨过松黄十里铺。

客爱往来何所得，僧言荣辱此间无。

从今愈识逍遥旨，一听升沉造化炉。③

面对名山，荣辱之心似乎更没有了，不也像是临江对月，以为明月多情，和他一路过江了么！④

庐山不仅饶峰峦泉石之胜，也有一些和尚、道士点缀着山林

《范文正公集》卷二《鄱阳酬泉州曹使君见寄》云：“卓有梅圣俞，作邑郡之旁，矫首赋灵乌，拟彼歌沧浪。”

《范文正公集》卷四《瀑布》。

《范文正公集·游庐山作》。

《范文正公集·江城对月》云：“南国风波远，东门冠盖回。多情是明月，相逐过江来。”胜境。和这些世外人，仲淹也有来往。有位姓钟的道士，曾举进士，大概是不第吧，便挂了儒冠，来山中做诗人，一坛松月伴着秋吟^[16]。道士中也有画手，一位叫程用之的，便为仲淹画过像，仲淹题诗其上，说：“无功可上凌烟阁，留取云山静处看。”^[17]凌烟阁是唐太宗图绘功臣的地方，对此，仲淹似乎还有些感慨。有个叫升上人的，住的地方以“碧云轩”为名，仲淹题诗说：

爱此诗家好，幽轩绝世纷。

澄宵半床月，淡晓数峰云。^[18]

真也写绝了。

但仲淹的真实思想，他灵魂深处的东西，还只能从他与老友的唱和中窥探。这时，他的老友谢希深还在汴京，他在《和谢希深学士见寄》诗中，毫无隐讳地直抒怀抱：千载成迂阔，孟轲就是这样的。孟轲说：“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孟轲这一思想的发展。

天地久开泰，过言防结括。

谁怜多出处，自省有本末。

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夺。

尽室得江行，君恩与全活。

回头谏诤路，尚愿无壅遏。

岂独世所非，千载成迂阔。^[19]

谢希深是个见义忘身的人，郭皇后之废，他曾用周幽王黜申后以宠褒姒的事进谏，话说得非常切直^[20]。宝元二年（一○三九年）死于邓州，六年后仲淹知邓州，为文以祭，说在同年当中，希深对他的影响最深，这回到故人做过知州的地方来工作，又深深感到他惠爱在民，十分仰慕，可是希深再也不得见了，“不见故人，惄焉如病”^[21]。

有个叫黄灏的秀才，二十年前和仲淹已相识，也有诗寄饶州，仲淹酬寄一律，说：

再贬鄱川信不才，子规相爱劝归来。

客心但感江山助，天意难期日月回。

白雪孤琴弥冷淡，浮云双阙自崔嵬。

南方岁晏犹能乐，醉尽黄花见早梅。^[22]

黄灏这时远在北方，迢迢相问之意大概很是殷勤，仲淹的酬答则自比于孤琴的冷淡，双阙的崔嵬，醉尽黄花之后又见早梅，南方的生活是还有可乐的。

仲淹在饶州，迁建了郡学，学生一天一天地增加^[23]。二十几年之后，饶人彭汝砺便大魁天下，他的弟弟汝霖也进士及第。汝砺读书为文，都“志于大者”，言行必合乎义，斥远佞人，切尽忠言^[24]。

在饶州还盖了一座亭馆，名曰庆朔堂。有一位还在童稚的歌伎，颇为他所怜爱。离去之后，他有一首《怀庆朔堂》的诗：

庆朔堂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开。

年年忆着成离恨，只托春风管勾来。

怀庆朔堂，实际上是怀人，离恨与春风似乎是分不开的，谁知道呢！有人说，春风是天庆观的道士，仲淹对这位道士的深情也是有一点感人的^[25]。

【注释】

[1]《范文正公集》卷四《郡斋即事》。

[2]《范文正公集》卷二《和谢希深学士见寄》：“……谁怜多出处，自省有本末。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夺。尽室得江行，君恩与全活。……岂独世所非，千载成迂阔。”

[3]《范文正公集》卷一五《饶州谢上表》。

[4]《长编》卷一一八景祐三年五月丙戌条。

[5]《能改斋漫录》卷一二《记事》，《宋史》卷二六九《王质传》，《范文正公集》卷一○《祭陕府王待制文》，卷一三《王公墓志铭》。

[6]《李觏集》卷二七《上范待制书》。

[7]《范文正公集》附《言行拾遗事录》卷一。

[8]《范文正公集》卷二《鄱阳酬泉州曹使君见寄》云：“卓有梅圣俞，作邑郡之旁，矫首赋灵乌，拟彼歌沧浪。”

[9]《宛陵先生集》卷四《寄饶州范待制》。

[10]《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六《灵乌赋》。

[11]《范文正公集》卷一《灵乌赋》。

[12]《宛陵先生集》卷五《范待制约游庐山》。

[13]《宛陵先生集·范饶州夫人挽词二首》、《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14]《宋史》卷二九七《曹修古传》云：“弟修睦，性廉介自立，与修古同时举进士。……御史中丞杜衍荐以为侍御史。……出知寿州，徙泉州。……分习南京，未几致仕，年五十一。”

[15]②③④

[16]《范文正公集·赠钟道士》云：“人间无复动机心，挂了儒冠岁已深。惟有诗家风味在，一坛松月伴秋吟。”

[17]《范文正公集·道士程用之为余传神因题》。

[18]《范文正公集·升上人碧云轩》。

[19]《范文正公集》卷二《和谢希深学士见寄》：“……谁怜多出处，自省有本末。心焉介如石，可裂不可夺。尽室得江行，君恩与全活。……岂独世所非，千载成迂阔。”

[20]《宋史》卷二九五《谢绛传》：“字希深。……会郭皇后废，绛《陈诗》《白华》，引申后、褒姒事以讽，辞甚切至。”

[21]《范文正公集》卷一○《祭谢舍人文》。

[22]《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酬黄灏秀才》，又《送黄灏员外》云：“三十余年交旧心，相逢那复议升沉。”

[23]《范文正公集》附《年谱》。

[24]《宋史》卷三四六《彭汝砺传》。

[25]《能改斋漫录》卷一一，《词林纪事》引《西溪丛语》。《卻扫编》卷下云：“范文正公自京尹谪守鄱阳，作堂于后圃，名曰庆朔。有诗曰：‘……’予昔官江东，尝至其处，龛诗壁间，郡人犹有能道当时事者。云春风，天庆观道士也。其所居之室曰春风轩，因以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