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元年（一○三四年）正月，范仲淹从汴京东行，经过许多山，许多水，自北而南，山水越来越幽奇，但他的心情是郁抑的。《谪守睦州作》一诗说：

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

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1]

主意难回，皇后终被废黜，他一家十口，终于走向天涯了。有没有一点怨呢？但这个人却“矢志忠信”，在风波中，还叮嘱妻儿不要埋怨，说人生道路上是难免遇到风波的。

睦州属两浙路，现在浙江的桐庐、建德，都是它的辖区。富春江自西南流向东北，水秀山青，是个风景胜地。^[2]仲淹一到这里，便和晏殊写信，极言山川之美：

郡之山川，接于新定。谁谓幽遐？满月奇胜。衢、歙二水，合于城隅，一浊一清，如济如河。百里而东，遂为浙江，渔钓相望，凫鹜交下，有严子陵之钓石，方干之隐茅。又群峰四来，翠盈轩窗。东北曰乌龙，崔嵬如岱；西南曰马目，秀状如嵩。白云徘徊，终日不去。岩泉一支，潺湲斋中。春之昼，秋之夕，既清且幽。^[3]

但这样的山水名区，来作郡的却往往是“谪官”。当子陵滩畔渔人罢钓的时候，对着渐入青山的夕阳，凝睇青蒲上的浮光，仲淹常常是依依不舍。

严子陵钓矶，距郡治不远。严子陵即严光，东汉光武帝的老同学，是一位出名的大隐士^[4]。仲淹到郡不久，便为他建祠，还作了一篇记，说子陵这个人，当故人“臣妾亿兆”之时，能“以节高之”，“以礼下之”，真是一位可使“贪夫廉，懦夫立”，“有大功于名教”的人。记文最后便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5]

记作成了，仲淹请邵书以小篆，在给的信中说：“今先生篆高四海，或能枉神笔于片石，则严子（陵）之风复千百年未泯，其高尚之为教也亦大矣哉！”^[6]邵是个隐士，住在丹阳（今江苏丹阳）的山中。仲淹和王琪都向朝廷推荐过他^[7]。仲淹来睦州过丹阳时，因为他在山中未能相见^[8]。

仲淹还有《钓台诗》，说：

漠包六合网贤豪，一个冥鸿惜羽毛。

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

世祖是汉光武，云台是光武帝的儿子明帝图画中兴功臣的地方。有人说严子陵钓台有许多题诗，范仲淹这一首是“真足以廉顽立懦”的^[9]。

子陵祠中东壁上，仲淹请了一位叫悦躬的和尚为唐代处士方干画了像。过方干旧居，还亲自访问，题了诗：

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

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10]

远孙指方楷。方楷才进士及第回到家乡，仲淹赠之以诗，说他“高尚继先君，岩居与俗分”，称赞他如“幽兰在深处，终日自清芬”^[11]。

仲淹对子陵，对方干的向慕，也和对林逋一样，是对于现实中猎逐名位、窃夺禄利的一种厌恶的感情的表露。

桐庐的生活是宁静的。同事章岷和他志趣相投，时相唱和。章岷很有抱负，“为布衣，以宰相自许”^[12]。这个地方盛产茶，《萧洒桐庐郡十绝》之一说：

萧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

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13]

章岷作了一首斗茶歌，仲淹为和，极称这里的茶味之美，说：

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薄兰芷。

又说：

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

长安酒价减千万，成都药市无光辉，

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14]

商山之芝，首阳之薇，俱与隐士相关，四皓和夷、齐都是大隐士。“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那么使诗人李白沉湎的酒味，五代以来久享盛名的成都市上的药香，都比不上这里的茶啊！

但在这儿还不到半年，便奉命移知苏州。

苏州是仲淹的乡梓之地。到苏后，他有《谢两府》文，说在桐庐正“优游吏隐，谢绝人伦”，想不到有苏州之命，回到了故乡。苏州是个藩郡，不仅宗族的人以此为荣；搢绅之流，也因之对仲淹要另眼相看了^[15]。但毕竟因为这是“祖祢之邦”，到职之后不久，他请求改调。当移知明州（今浙江宁波）令下之时，转运使蒋堂说他在苏州治水正有头绪，请求朝廷加以留任^[16]。

苏州四郊平坦，大小湖泊约占十之二三。西南面的太湖，烟波浩淼，荆溪、霅溪的水都汇于此。松江在太湖之东，泄湖水入长江。春夏积雨，湖水涨溢，松江便泛滥淹没临江诸县。仲淹到苏之时，正值大水，田不得耕，民不得食。他对苏州水道，亲自作了调查研究，提出疏导的方针，使苏州东南面的水流入松江，其西北诸水则入长江。但反对的议论很多，有的以为“江水已高，不纳此流”，有的以为“日有潮来，水安得下”？有的以为“沙固潮至，数年复塞”，有的以为“劳民力”、“费军食”，有的以为“陂泽之田，动成渺弥，导川无益”。对于这些议论，仲淹据事实加以辨释。他上书吕夷简，说：“今之世，有所兴作，横议先至，非朝廷主之，则无功而有毁，守上之人恐无建事之意矣。”^[17]

冬寒，仲淹部署挖河工事，常常住宿在海边。使他系心的是“其室十万”的“灾困之氓”^[18]，虽然他常常流露对桐庐生活的眷恋，希望“重入白云寻钓濑，更随明月宿诗家”^[19]。

在苏州一年多，仲淹写了很多诗。咏史的像《伍相庙》，对伍子胥的为人，极为倾倒，说子胥“生能酬楚怨，死可报吴恩”，正直之气像海涛一般汹涌，忠心耿耿像江月一样清明^[20]。

灵岩寺传说是吴王的离宫所在，下临太湖，这位正在盛年的政治家，借咏史以抒怀抱：

古来兴废一愁人，白发僧居掩寺门。

越相烟波空去雁，吴王宫阙半啼猿。

春风似旧花犹笑，往事多遗石不言。

唯有延陵逃遁去，清名高节老乾坤。^[21]

延陵指的是季札，是个让王位，被司马迁称为“慕义无穷，见微而知清浊”的人^[22]。

仲淹笔下的故乡，有“万顷湖光里，千家橘熟时”的洞庭秋色；有“碧寺烟中静，红桥柳际明”的观风楼。他说自己虽然不是刘禹锡、白居易，一登临间，却也满是诗情^[23]。

苏州大水之后，他给晏殊写信，和殊寄诗，感叹的是：“北阙云霓远，南园橘柚荒。”^[24]万家灾后，还没有恢复昔日的繁荣。但他仍旧关心苏州的教育事业，在南园买了一块地，创立了郡学。

南园这一块地，本来是打算安家的，阴阳家说是块吉地，要世世代代出公卿。仲淹说：“在这里安家，只我一家贵。那就不如在这里盖学舍，培养人才，叫吴人都贵！”学舍落成之日，有人以为房屋盖得太多、太大，仲淹说：“我担心将来还嫌小！”^[25]

他先请孙明复来苏州讲学，说：“是亦先生之为政，买山之图在其中矣。”孙明复在汴京几年了，他谪睦州时，两人相别于京城东门。这时，明复漫游河朔，没有来^[26]。后请来了胡瑗。胡瑗和仲淹是在海陵相识的，已经七、八年过去了。他以经术教学生，把学生看得像自己的子弟，学生敬之亦如父兄。

景祐二年二月，蔡齐参知政事^[27]。仲淹也在这年三月，升为礼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在谢表中，他说自己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荣宠，表示要“内守朴忠，外修景行。进退惟道，尊圣贤视履之方。始终一心，副君父育才之造”^[28]。

【注释】

[1]《范文正公集》卷三《谪守睦州作》后四句云：“铜虎恩犹重，鲈鱼味复佳。圣明何以报，殁齿愿无邪。”

[2]《宋史》卷八八《地理》四建德府条。

[3]《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晏尚书》。

[4]《后汉书》卷八三《严光传》。

[5]《范文正公集》卷七《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

[6]《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邵先生》。

[7]《宋史翼》卷二六《邵传》。

[8]《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邵先生》。

[9]此诗《范文正公集》不载，见《诗林广记》后集卷一○，蔡正孙云：“子陵钓台，赋者甚众，如文正此诗，真足以廉顽立懦。”

[10]《范文正公集》卷三《留题方干处士旧居》，《别集》卷一《过方处士旧隐》云：“乃以从事章岷往搆堂而祠之，召会稽僧悦躬图其像于堂。”

[11]《范文正公集》卷四《赠方秀才》：“高尚继先君，嵓居与俗分。有泉皆漱石，无地不生云。邻里多垂钓，儿孙半属文。幽兰在深处，终日自清芬。”

[12]《后山先生集》卷二二《谈丛》二云：“章学士珉（当作岷）为布衣，以宰相自许。……润人谓之三品秀才。”

[13]《范文正公集》卷三《萧洒桐庐郡十绝》之六。

[14]《范文正公集》卷二《和章岷从事斗茶歌》。

[15]《范文正公集·别集》卷四《移苏州谢两府》。

[16]《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曹都官（即曹修睦）书》云：“移守苏州，以祖祢之邦，别乞一郡，乃得四明。以计司言苏有水灾，俄命仍旧。”

[17]《范文正公集》卷九《上吕相公并呈中丞谘目》。

[18]《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与晏尚书》云：“某伏自恩改苏，首捧钧翰，属董役海上，……郡中灾困之氓，其室十万。”

[19]《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酬章推官见赠》云：“姑苏从古号繁华，却恋岩边与水涯。重入白云寻钓濑，更随明月宿诗家。山人惊戴乌纱出，溪女笑隈红杏遮。来早又抛泉石去，茫茫荣利一吁嗟。”

[20]《范文正公集》卷四《伍相庙》云：“胥也应无憾，至哉忠孝门。生能酬楚怨，死可报吴恩。直气海涛在，片心江月存。悠悠当日者，千载只惁魂。”

[21]《范文正公集》卷四《灵岩寺》。

[22]《史记》卷三一《吴太伯世家》。

[23]《范文正公集》卷四《洞庭山》、《观风楼》。

[24]《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下，《范文正公集》卷四《依韵奉酬晏尚书见寄》。

[25]《范文正公集》附《年谱》云：“先是，公得南园之地，既卜筑而将居焉。阴阳家谓必踵生公卿。公曰：‘吾家有其贵，孰若天下之士咸教育于此，贵将无已焉！’遂即地建学。既成，或以为太广。公曰：‘吾恐异时患其隘耳！’”《范文正公集》卷四有《南园》诗。

[26]《宋史》卷四三二《胡瑗传》。

[27]《长编》卷一一六景祐二年戊辰条。

[28]《范文正公集》卷一五《苏州谢就除礼部员外郎充天章阁待制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