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二年（一○三三年）三月，皇太后在春意正浓的时候离开了人间。她临终时，还不愿把权力交给皇帝，遗命尊太妃为皇太妃，和皇帝同议军国大事^[1]。

太妃姓杨，也曾被真宗宠幸过，但对章献太后一意尊奉顺从。仁宗一出世，便由她抚养，和仁宗同吃、同住、同起处^[2]。

太后遗诰宣布后，百官入宫向杨太妃祝贺。御史中丞蔡齐暗示御史台属官不要入宫，亲往见执政，表示不赞成“女后相继称制”，认为皇帝正年轻有为，已知“天下情伪”。

蔡齐的意见为执政所采纳，遗诰被搁置了^[3]。蔡齐是仲淹同榜的状元，被认为是“以进贤为乐，以天下为忧”，“浩然示至公于中外”的第一流人才^[4]。

太后死后，仁宗知道不久前死去的李宸妃是自己的生母，号恸累日，既追尊为皇太后，还决定改葬于永定陵，和真宗一道长眠于地下。有人说宸妃死于非命，也没有按照仪制办丧事。改葬的时候，宸妃的弟弟李用和亲临哭视。换了一副棺木，开棺时，妃玉色如生，冠服全如皇太后，棺木中还灌满了水银。仁宗感叹不已，说：“人言不可信啊！”^[5]

四月，仲淹被召回汴京，为右司谏^[6]。元丰改制前，右司谏是寄禄官，只是表示品级和俸禄的。比起太常博士来，右司谏要高几级，是要特旨才能超迁的^[7]。仲淹曾上书请太后还政，不赞成皇帝率领百官在会庆殿为太后祝寿，以为这有失君臣之分。和宋绶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失了太后的欢心。太后死，就同时被召回，都加了官。

太后垂帘时的一些大臣，自吕夷简以下，都罢知外州。夷简、张耆是宰相，一个判澶州，一个判许州；其称知某州的，都是副相，或称执政。在仁宗亲政之后，吕夷简是曾被信任的，当罢的人，仁宗都和他商量过。后来郭皇后对仁宗说：“吕夷简也不是个好的，也阿附太后，只不过乖巧，随风转舵而已。”当罢斥命令宣布时，夷简听到自己也在内，不禁大吃一惊^[8]。

仲淹到京后，不赞成杨太妃为太后，以为太后是帝母之号，没有听说“因保育而代立”的。至于太后一死，又立一太后，更令人怀疑皇帝是个不可一日无“母后之助”的人物。因此，杨太妃没有册命为皇太后，只是称她居住的地方为“保庆宫”，把她称作“保庆皇太后”。在政治上，保庆皇太后没有起过什么作用^[9]。

大臣被贬出外，当日趋附太后的人也有不少被降官。朝议像嗡嗡的苍蝇，攻击太后垂帘时政事的人越来越多。仲淹对仁宗说：“太后受先帝遗命，保护您十多年，一些小小过失，当遮盖的要遮盖，要保全太后的大德。”仁宗听了又惭愧，又感动，便下令不许议论太后垂帘时的诏命^[10]。

江、淮、京东地区蝗旱。这一年正月，朝廷已令发运使把北运的粮食留下来救灾，但流亡的人仍饥困于道路。发运使是管漕运的，江、淮、浙、湖连成一个大水网，年年把这些地方的粮食、茶、盐运往北方。

仲淹对灾区的情况很关心，请求朝廷派人去灾区视察、慰问，但上书后没有一点动静。找到了一个机会，他便问皇帝：“宫中半天没有吃的，会怎样？现在三路广大地区都陷在饥饿当中，要马上采取措施，立刻过问。”皇帝为之动心，便派他去安抚江、淮。

仲淹所到之处，开仓赈济，毁淫祀，并报请朝廷蠲免庐州、舒州的折役茶，江南东路的丁口盐钱。饥民有以乌昧草充饥的，他把这种草带回汴京，请皇帝在六宫、贵戚中传观，“以戒侈心”。又上疏陈救弊八事，不赞成建造长芦寺，说把这笔钱节省下来，“施之于民，可以宽重敛；施之于士，可以增厚禄；施之于兵，可以拓旧疆”。非常沉痛地以亲身见闻，反复申说老百姓被迫参加转运的痛苦。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在淮南碰见六名羸弱不堪的运输兵，他们是从潭州（今湖南长沙）来的，来时三十人，挽船到无为军（今安徽无为），路上逃的逃，死的死，只剩下六人。回潭州还有四千里路，不知道有几个能到家？仲淹在疏奏中声言，这样搞馈运，不仅是伤财，害人也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11]。

仲淹有一位老友吴遵路，在通州（今江苏南通市）任太守。他是因为得罪了太后才到这里来的。当蝗旱还没有成灾的时候，便募富民出海，到苏州、秀州（今浙江嘉兴）这些地方购买粮食。通州隔了一条大江，和苏州、秀州遥遥相望。它的东面，和秀州一样，都是大海。通州的粮价，一直保持平日水平。灾荒来了，遵路号召老百姓割草打柴，公家收买这些柴草。百姓得钱，便用以买官米。那年冬天大雪，公家又以原价把柴草卖给老百姓。“官不伤财，民且蒙利”，仲淹对吴遵路这些做法，非常赞赏^[12]。

通州对于流民，也采取了积极措施。造了一批茅草房，对他们加以安置。施盐，施菜，施药，使有病的得到治疗，生活也略微有些改善。流民回家，还发给沿途伙食费用，使他们能够顺利地回到故乡^[13]。

仲淹说吴遵路为郡得古人风，向朝廷推荐他，请把他救灾事迹宣付史馆，使之成为地方长官的楷模^[14]。

遵路死于庆历三年（一○四三年）。仲淹时任副相，在祭文中，仲淹称赞他“行可师法，言皆名理”，哀叹他“忧国忧民，早衰而死”^[15]。遵路死后，仲淹还分俸接济他的家属^[16]。

十月，吕夷简由陈州被召回汴京，仍居相位。仁宗还是离不开他的。宋绶参知政事，为仲淹所佩服的蔡齐担任枢密副使^[17]。

北宋州县都有弓手，弓手是地方的武装力量，其职责为捕盗^[18]。这一年，密州（今山东诸城）“盗贼”很活跃，朝廷命令各县暂时增加弓手二十人。一般的县，弓手也不过此数，密州诸县大概增了一倍以上^[19]。弓手是一种差役，服役年限，这时还没有统一规定^[20]。范仲淹在这年十二月，奏请天下郡县弓手服役满了七年，一律归农，得到朝廷的批准^[21]。他安抚江淮，上书中谈到冗兵，也建议让那些有家可归的，“许之归农”。后来陕西用兵，征调农民十数万，黥面为军，只有仲淹所部刺手，对西夏战争平息之后，这一部分仍旧回了乡村^[22]。

宋代差役始终是个大问题，关心这个问题的有志之士，范仲淹是一个卓越的代表。

仁宗皇帝的郭皇后是天圣二年（一○二四年）立的。她的祖父郭崇，后周时屡立战功。宋代周，他常常追念周朝对他的恩赏，有时还要流泪；但仍得到赵匡胤的信任，出守河北重镇常山（今河北正定）^[23]。仁宗并不欢喜郭皇后，她得立全由太后作主。她倚仗太后，非常骄纵，宫人难得和仁宗亲近。太后一死，后宫尚氏、杨氏都跟皇帝打得火热，郭后常常和她们忿争。尚氏当着皇帝讥刺她，气得她跳起来打尚氏耳光，皇帝庇护尚氏，手落在皇帝脖子上。一怒之下，仁宗便有意加以废黜。内侍阎文应对皇帝说：“你叫宰相、近臣来，让他们瞧瞧伤痕，看他们怎么说。”^[24]

宰相吕夷简对郭后是不满的，对皇帝说：“东汉光武帝也废过皇后的。”御史中丞范讽以为皇后立了九年，没有儿子，应当废。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长官，在北宋政治生活中，御史台是起重要作用的。据说，这时候，范讽和宰相结得很紧。但仁宗还在犹豫^[25]。

废后之议逐渐传到外面来了。范仲淹向仁宗进言，以为后不可废，要及早决断，不可使外廷因此而议论纷纷。

皇帝的决定很快作出来了。下诏说皇后无子，愿意入道，特封为净妃，道号玉京冲妙仙师，别居长宁宫。诏令颁布之前，已令有关部门不要接受台谏的章疏。

范仲淹和孔道辅等十来个人，立于垂拱殿门外，说皇后不当废，请求皇帝接见，听听他们的意见，给一个把话当面说完的机会。

孔道辅这时担任权御史中丞。宋谏议大夫作御史中丞的称“权”，道辅就是以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的。和仲淹、道辅一同站在垂拱殿门外的，还有侍御史蒋堂等四人和殿中侍御史段少连、谏院的左、右正言等。

垂拱殿是皇帝平时视朝的地方，掌管殿门的把门关起来，不为通报。皇帝派吕夷简出来说明废黜皇后的原因，仲淹、道辅与吕夷简争论，逼得夷简无话可说，只好请他们直接去向皇帝“力陈之”。

第二天一早，仲淹、道辅等人准备上朝与宰相“廷争”，才走到早朝休息的地方——待漏院，皇帝即已下令出仲淹知睦州，道辅知泰州。

富弼这时正服毕父丧，回到汴京，便上书皇帝，以为“废嫡后，逐谏臣”，一举两失，不是盛世应当做的事。又说范仲淹“忠直不挠”，当太后在世时反对冬至朝会之日皇帝率领百官为太后上寿，大正君臣之分。太后过世，被提拔担任谏职，“闻过遂谏”，听到皇帝有过失便出来讲话，这是他的责任。履责尽职，决不应当黜弃^[26]。

【注释】

[1]《宋史》卷二四二《杨淑妃传》云：“仁宗在乳褓，章献使妃护视，……章献遗诰尊为皇太后，居宫中，与皇帝同议军国事。”

[2]见《宋史》卷二四二《杨淑妃传》。

[3]并见《宋史》卷二四二《杨淑妃传》，卷二八六《蔡齐传》。

[4]《范文正公集》卷一二《蔡公墓志铭》。

[5]《续资治通鉴》三九明道二年夏四月条，《宋史》卷二四二《李宸妃传》。

[6]《范文正公集》附《年谱》。

[7]《宋史》卷一六九《职官》九。

[8]《长编》卷一一二明道二年四月己未条。

[9]欧阳修撰褒贤之碑曰：“初，太后有遗命，立杨太妃代为太后。公谏曰：‘太后，母号也，自古无代立者。’由是罢去册命。”此据《年谱》。

[10]《长编》卷一一二明道二年五月癸酉条。

[11]《长编》卷一一二明道二年七月甲申条。

[12]《渑水燕谈录》卷四才识条，《厚德录》卷二同。《宋史》卷四二六《吴遵路传》云：“章献太后称制，政事得失，下莫敢言。遵路条奏十余事，语皆切直，忤太后意，出知常（当作崇）州。”

[13]《渑水燕谈录》卷四才识条，《厚德录》卷二同。《宋史》卷四二六《吴遵路传》云：“章献太后称制，政事得失，下莫敢言。遵路条奏十余事，语皆切直，忤太后意，出知常（当作崇）州。”

[14]《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月辛亥条。

[15]《范文正公集》卷一○《祭吴龙图文》。

[16]《宋史》卷四二六《吴遵路传》。

[17]《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月戊午条。

[18]《宋会要·职官》四八之六。

[19]《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一月己巳条。

[20]《宋朝兵制初探》。

[21]《范文正公集》附《年谱》，《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二月甲寅条。

[22]《褒贤之碑》云：“初，西人籍为乡兵者十数万，既而黥以为军，惟公所部但刺其手。公去兵罢，独得复，为民。”

[23]《宋史》卷二五五《郭崇传》。

[24]《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二月乙卯条，《宋史》卷二四一《郭皇后传》。

[25]《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二月乙卯条。《宋史》卷一六四《职官》四御史台云：“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则廷辩，小事则奏弹。……中丞一人，为台长。”

[26]均见《长编》卷一一三明道二年十二月乙卯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