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有一首《送希文寺丞》的诗，说：

马卿才大能为赋，梅福官卑数上书。^[1]

希文是范仲淹的字，他官大理寺丞是在天圣二年。过了四年，林逋便死了。诗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说范仲淹的才能比得上汉朝的司马相如；官虽小，却像梅福那样关心天下大事，几年来，向皇太后上书，向执政上书，从教化谈到时务，莫不有关国计、世道和民生。

天圣四年，仲淹的母亲死了，丁忧闲住在南京。过去，他在这里读过几年书。他的夫人是李昌龄的侄女，南京又是他的岳家所在。李夫人第一个男孩叫纯祐，是天圣二年生的，第二个男孩叫纯仁，比纯祐小三岁^[2]。

在南京，交游不多。仲淹有一首送李纮入京的诗，说自己的门巷寂寥，常来常往的只有李纮。李纮是李夫人的兄弟，他当时去汴京担任殿中侍御史，因此被称为殿院。仲淹和纮交谊颇深，称纮为贤人，说与他来往得益甚多^[3]。

晏殊罢枢密使之后，出守南京，请仲淹去府学教书，仲淹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4]。他在府学，管教学生很严，学规定得很细。什么时间读书，什么时间休息，都有具体规定。自己常常住在学校，对学生学习检查督促。有一次，还没有到休息时间，他去查夜，发现有个学生睡了。他问这个学生为什么不遵守制度，学生说：“有点倦，歇一歇。”仲淹问他没歇之前读什么书，学生随口说了个书名，仲淹便就这部书提了几个问题。学生一点答不出，因此，受了处罚^[5]。

他教学生作文，出了题目，自己先写，摸一摸题目的难易，看看论述时要在什么地方下功夫^[6]。

有个姓朱的学生，晏殊为他起了个名，叫从道，字复之。仲淹为此写了一篇文章，以为一个人不努力学习，就像一块没有雕琢的玉石；学了，便如“金之在铸”，成器了^[7]。

有一天，府学里来了个秀才，求见仲淹，请求帮助，仲淹赠以十千。过了一年，秀才又来了，又赠以十千。他问秀才：“你为什么这样‘仆仆道路’啊？”秀才说：“有老母，无以养。假如每天能得百钱，也就够了。”说得有些凄然。仲淹便在府学为他安排了一个职务，一月三千。这位秀才便跟仲淹学《春秋》，学得非常认真。仲淹离南京，秀才也就回了故乡^[8]。十年之后，泰山有个孙复，以《春秋》教授学生，他就是那个秀才。石介就是他著名的门徒。仲淹这时正主持对西夏的战争，特别向朝廷推荐他，说他“退隐泰山，著书不仕，心通圣奥，迹在穷谷”^[9]。富弼这时候在汴京为右正言、知制诰，也说他有经术，应在朝廷^[10]。孙复说经不拘于汉唐旧说，颇有新意，是泰山学派的祖师。

王曾担任宰相几年，天圣五年，又提举国史。历史记载上说他“进退士人，莫有知者”。用哪个人，不用哪个人，都做得十分机密，一点气也不漏。范仲淹曾经当面说他：“当宰相的，责任就在用人，提拔那些有才能的。你在这方面，似乎差一点。”王曾说：“当宰相，尽叫人感恩，那么，把怨恨推给谁呢？”^[11]

王曾提举国史的那一年，仲淹还在丁忧，但他“冒哀上书”，极论国家大事。

这是一份长达万言非常直率的上书，书中分析当日情况，说：

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姓反困穷矣。

朝廷无忧则苦言难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未教则贤才不充，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天下无恩。

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矣，倚伏可畏则奸雄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隙矣，贤才不充则名器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已竭矣，天下无恩则邦本不固矣。

他希望宰臣们改变这样的情况，以为变了才可以使天下真正得到太平，长治而久安。

他提出了一个六项十八字的方针：“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对于每一项，他都作了说明。例如固邦本，就是要选择一县之长，一州一长，州县长官得人，才可能为民兴利除害，才可使国家如磐之安。又如明国听，就是要使那些敢说敢做，说真话的人在位，得到保护；使那些说假话，谄谀逢迎的人受到斥责，退而不用。

他非常详尽地描述了州县官的现状，说县令、郡守都是些“循例”而得官的人，衰老者为子孙之计，一心只想要钱；少壮者看不起州县的卑微地位，一心只想往上爬，只想要名。朝廷定下来的惩治贪污的法很严，但被办罪的人不多。他建议降那些老耄的、无能的、贪污的、暴虐的、“轻而无法”的、“堕而无政”的人的官，叫那帮只吃饭不做事的人、只知贪赃枉法的人震动一下。然后，责成臣僚逐级推举州县官吏。举出来的人有政绩，推举者受赏，否则受罚。

州县官的选择，在这篇上书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他认为厚民力，固邦本，没有好的州县官，都办不到。另一项被仲淹十分重视的工作，就是办学校，培养人才。

他建议先在大郡开设学校，委派专人管理，以儒家经典作为教学的内容，“敦之以诗书礼乐，辨之以文行忠信”。他认为办学是件大事，孟轲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不是偶然的。

这一篇洋洋洒洒的上书，十几年后，便成为答手诏十事的张本。庆历新政的改革，也不出这篇上书的范围^[12]。

王曾非常看重这篇大文。天圣六年，晏殊从应天府内调，朝廷阙一馆职，晏殊荐了一个人，王曾对他说：“你不是很器重范仲淹吗？为什么不推荐他呢！我已经把你荐的那一位压下来了，你就推荐范仲淹吧。”^[13]

这年十二月，仲淹被任为秘阁校理，到了京城。

【注释】

[1]《林和靖诗集》卷三《送范希文寺丞》。

[2]《范文正公集》附《年谱》，《能改斋漫录》卷一八《李氏之门女多贵》。

[3]《宋史》卷二八七《李纮传》。《范文正公集》卷三《送李纮殿院赴阙》。

[4]《宋史》卷三一一《晏殊传》，卷三一四《范仲淹传》。

[5]《范文正公集》附《言行拾遗事录》卷一。

[6]《范文正公集》附《言行拾遗事录》卷一。

[7]《范文正公集》卷六《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

[8]《宋人轶事汇编》卷九，《东轩笔录》卷一四同。

[9]《范文正公集》卷一八《举张问孙复状》。

[10]《宋史》卷四三二《孙复传》。

[11]《宋史》卷三一○《王曾传》。

[12]《范文正公集》卷八《上执政书》。

[13]《涑水纪闻》卷一○云：“上宰相书，言朝政得失，民间利病，凡万余言，王曾见而伟之。时晏殊亦在京师，荐一人为馆职。曾谓殊曰：‘公知范仲淹，舍不荐而荐斯人乎！已为公置不行，宜使荐仲淹也。’殊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