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角逢春
朱说登第之后,被派到广德军(今安徽广德)当司理参军,管理狱讼。广德北面是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市),东面和常州、湖州接壤,宣州(今安徽宣城)在它的西面,是个山区。狱讼在地方上是一项麻烦的工作,每办一个案子,朱说和上司都有争论。上司往往以势来压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他从不屈服,公事一办完,就把争论过程原原本本记在屏风上,卸任的时候,屏风都写满了[1]。
当他离开朱家去应天府读书时,他母亲追他回去,追了很远,他不回顾。到了广德,他把母亲接来了。和母亲分别了几年,老人的视力已经模糊,说想他想得经常哭泣,几乎哭瞎了。对于这个自幼丧父的孤儿,母亲特别怜爱,夜夜拜星星,为儿子求福;长斋绣佛,也已二十年了[2]。
母亲来了,但日子还是过得很艰苦。身无长物,只有一匹马,离开广德时,还卖了它作为行资[3]。到了晚年,仲淹惇惇教诫子弟要节俭,家书中也曾说过:“老夫平生屡经风波,惟能忍穷,故得免祸。”[4]在《跋乞米帖》中,还说:“颜鲁公唐朝第一等人,而
粥不继,非所谓君子固穷欤!”[5]在这一点上,他对孔子的教训,是身体力行的。
离广德后,在亳州担任节度推官。天禧元年(一○一七年),上表请复姓[6]。复姓也有一点曲折。仲淹同父的哥哥这时还住苏州,家里也还有一点产业。族人担心他复姓后可能提出这方面的要求,仲淹保证只要复姓,别的什么也不要[7]。在请求复姓的表中,他引用范蠡、范雎的故事,说:“名非霸越,乘舟偶效于陶朱;志在投秦,入境遂称于张禄。”[8]他有四兄,其三已故,只幼兄仲温尚在[9]。
仲淹在亳州好几年,有个短时期在京师,校书于秘书省。亳州知州上官佖,佖子融随父来此,仲淹很赏识他,说他文雅,“有议论,不敢以子弟器之”。后来上官融在京师很有声名,蒋堂、吴遵路、段少连都极器重他,但只活了四十九岁。皇祐三年(一○五一年),仲淹为他作墓志,颇寄慨于他活得太短,不能为国家建立功业,而且发了一番议论:“或者曰:儒生多薄命,天岂不为善也?余谓不然:君子之为善也,必享其吉;有穷且夭者,世皆重而伤之,虽一二人,犹以为多焉。小人之为不善也,必罹其凶;其祸且死者,世皆忽而忘之,虽千百人,若无焉。如仲川(融)之亡,可谓重而伤之者矣。”[10]
亳州通判是杨日严,留心民间疾苦,后任转运使多年,兴利除弊。知益州(今四川成都市)时,四川人很信爱他。三十年后,仲淹回忆他,说他一见面就很看重自己,“甚乎神交”,离别之后,还念念不忘,既夸奖他,又向朝廷推荐他[11]。
天禧四年(一○二○年),寇准罢相,知相州(今河南安阳市)。真宗生病,年纪也大了,想让太子监国。但这件事和朝臣彼此的倾轧牵涉上了,因此,“太子监国”成了一个大案子。皇帝的亲信周怀政被杀,寇准被牵连,从相州移安州(今湖北安陆),再贬道州(今湖南道县)司马;真宗死,复贬雷州(今广东海康)[12]。当时,这个地方是非人所居的。仲淹对寇准非常佩服,不仅在作杨亿画像时赞美他:“正前星于北辰,引太阳于少海。”[13]还作过《药石》诗,为他辨诬[14]。
仲淹于天禧调监泰州(今江苏泰州市)西溪盐仓。西溪是个海边小市,吕夷简在这里种过牡丹[15]。仲淹到官,正牡丹盛开。他诗兴大发,吟道:
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
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16]
这个事业心很强的人,远至海隅,眼中春色,也引起他对京城的怀念。在那里,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
真宗是乾兴元年(一○二二年)二月死的。这年十一月,张知白以尚书右丞为枢密副使。历史记载上说他当官没有私心,官做得很大,看上去却仍然像个贫苦读书人[17]。这位偏居海隅的有志之士,便给他写信,说自己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但一般只知道他诗写得好,文章做得好,有“雕虫之技”,却不知道他“可与言天下之道”。他毛遂自荐,说自己懂得农业,了解狱讼的情况,对“政教的繁简,货殖的利病”,都有一定的知识;假如能在张知白的领导下办事,必定可以做出成绩,有益于当时,见称于后世,使“右丞之道传而不朽”[18]。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仲淹三十四岁。
泰州即海陵郡[19],属县海陵、兴化两县之间,土地肥沃,耕种收获的季节,遍野都是劳动者的歌声。人民生活富裕,有的人家住宅高大,看上去像官府。后来海堤坏了,多年不修,秋天大风暴雨,潮水涌至,原来的沃壤渐渐盐碱化,五谷不生,老百姓逃荒,远走异乡的有三千多户[20]。这时,张纶为江淮发运使,仲淹向他建议修复海塘(即捍海堰)。有人反对,以为筑堰之后,将有积潦。张纶在这方面是个行家,说:“涛之患十之九,潦之患十之一。利多弊少,没有什么不可。”[21]奏请朝廷以仲淹为兴化令,负责修筑泰州的捍海堰。
海堰开工不久,有一场少见的大雨雪。海上风涛汹涌,迫岸而来。兵工和民夫,都惊骇得不知所措,在泥潦中奔离海边。仲淹在现场督工,和他在一起的还有滕宗谅。宗谅和仲淹同时进士及第,这时为泰州军事推官,主管司法。他们要求大家保持镇静,冷静地和监工们分析情况。很多年之后,仲淹回忆这件事,说:当时“兵民惊逸,吏皆不能止”,只有宗谅“神色不变”,从容和大家说明利害[22]。
修筑海堰工程,因此有了曲折。不赞成修复的人,利用群众在雨雪惊涛中所受损失,制造舆论,以为“堰不可复”。朝廷派人调查现场,打算停止修复海堰工程;后来又命淮南转运使胡令仪到泰州和仲淹当面研究。令仪全力支持仲淹的修复主张。这时,仲淹却因母丧,丁忧离去。在失母的悲哀中,仲淹仍给张纶写信申说复堰的利害。张纶连续三次向朝廷奏言兴筑之利,请求亲自指挥修筑海堰的工作。海堰终于修成了,全长一百五十里,逃亡民户陆续回了家园[23]。
仲淹在泰州,和北宋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富弼相识。富弼这时很年轻,不过二十岁,仲淹比他大十五岁。仲淹非常赏识这个青年,说他是“王佐之才”,把他的文章推荐给王曾、晏殊,晏殊后来还把女儿嫁给他[24]。二十年后,仲淹和富弼同在政府,同受到皇帝知遇,又同受贬谪。
与富弼结识约略同时,北宋一位著名的隐士林逋和仲淹也开始有了交游[25]。
林逋这时已届迟暮,仲淹却正在盛年。这位遗落世事的隐士,却极以天下为己任,为十分执着于用世的人所倾慕。仲淹不仅称赞他:“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26]有一次,他还和人相约去看望林逋,为雨所阻,还写了一首诗,说:
方怜春满王孙草,可忍云遮处士星。
蕙帐未容登末席,兰舟无赖寄前汀。
湖山早晚逢晴霁,重待寻仙入翠屏。[27]
可说是倾倒之至了。
真宗、仁宗两朝,士大夫猎逐俸禄,贪恋官位。有的人过了八十岁,还不肯辞官,“钟鸣漏尽,未晤夜行之非;日暮途远,多作身后之计”[28]。像林逋这样不趋荣利的人,是很少的。
天圣二年(一○二四年),仲淹由秘书省校书郎迁大理寺丞。三年,上书皇太后,提出厚风化,救文弊;恢复唐武举旧制,安不忘危;重三馆之选,为国储才;鼓励直谏敢言的人,不能让谏官御史尸位素餐;改革居近位的人,“岁进子孙”,以致“簪绂盈门,冠盖塞路”的局面[29]。
对于文章,仲淹和流行意见不同。他主张写实,赞美余杭处士唐异,以为他的作品:“孑然弗伦,洗然无尘,意必以淳,语必以真,乐则歌之,忧则怀之,无虚美,不苟怨。”他批评当时文风,说是“因人之尚,忘己之实”,“非穷途而悲,非乱世而怨”,“学步不至,效颦则多”,一意模仿,一点生气也没有[30]。
【注释】
[1]《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二《文正公祠堂记》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日抱具狱与太守争是非。守数以盛怒临公,公未尝少挠,归必记其往复辩论之语于屏上,比去,至字无所容。”
[2]《范文正公集》卷一八《求追赠考妣状》。
[3]《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二《文正公祠堂记》云:“为广德军司理参军,日抱具狱与太守争是非。守数以盛怒临公,公未尝少挠,归必记其往复辩论之语于屏上,比去,至字无所容。”
[4]《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云:“纯仁娶妇,将归,或传妇以罗为帷幔者,公闻之不悦,曰:‘罗绮岂帷幔之物耶?吾家素清俭,安得乱无家法!’又云:“公既责,常以俭约率家人,且戒诸子曰:‘吾贫时,与你母养吾亲。汝母躬执爨,而吾亲甘旨未尝充也。……’”《范文正公集》附《尺牍》上。
[5]《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二《重建文正范公祠记》。《论语·卫灵公》云:“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6]《范文正公集》附《年谱》。
[7]《范文正公集》附《年谱》云:“至姑苏,欲还范姓,而族人有难之者。公坚请,云止欲归本姓,他无所觊。始许焉。”
[8]《宋朝事实类苑》卷四○文章四六条。
[9]《范文正公集》卷一三《范府君墓志铭》。
[10]《范文正公集》卷一三《上官君墓志铭》。
[11]《范文正公集》卷一○《祭龙图杨给事文》,《宋史》卷三○一《杨日严传》。
[12]《续资治通鉴》卷三四。《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云:“乾兴元年,再贬雷州司户参军。”《长编》卷九八乾兴元年同。
[13]《范文正公集》卷五《杨文公写真赞》。这里的“前星”、“少海”都是比喻太子的。
[14]《渑水燕谈录》卷四。
[15]《渑水燕谈录》卷七。
[16]《范文正公集》卷三《西溪见牡丹》。
[17]《宋史》三一○《张知白传》云:“知白在相位,慎名器,无毫发私。常以盛满为戒,虽显贵,其清约如寒士。”
[18]《范文正公集》卷七《上张右丞书》。
[19]《宋史》卷八八《地理志》四。
[20]《范文正公集》卷一一《胡公神道碑铭》云:“公讳令仪。……天圣中,余掌泰州西溪之盐局日,秋潮之患,浸淫于海陵兴化二邑间,五谷不能生,百姓馁而逋者三千余户。旧有大防,废而不治,余乃白制置发运使张侯纶。张侯表余知兴化县,以复厥防。会雨雪大至,潮汹汹惊人,而兵夫散走,旋泞而死者百余人。道路飞语,谓死者数千而防不可复。朝廷遣中使按视,将有中罢之议,遽命公为淮南转运使,以究其可否。公急驰而至,观厥民,相厥地,叹曰:‘余昔为海宁宰,知兹邑之田特为膏腴,春耕秋获,笑歌满野,民多富实,往往重门击柝,拟于公府。’”
[21]《范文正公集》卷一一《张公神道碑》。《宋史》卷四二六《张纶传》谓堰成“复逋户二千六百”,与神道碑合。《东斋纪事》卷三说:“堰成,复租户万二千七百。”《范文正公集》卷六《泰州张侯祠堂颂》云:“民有复诸业、射诸田者共一千六百户,将归其租者又三千余户。”纪事所云“万二千七百”,当不实。
[22]《范文正公集》卷一三《滕君墓志铭》云:“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仓惶不能止。君独神色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
[23]《续资治通鉴》卷三七。全长一百五十里,据《范文正公集》卷一一《胡公神道碑铭》及《张公神道碑》,《续通鉴》作一百八十里。
[24]《宋史》卷三一三《富弼传》,《东轩笔录》卷一四。
[25]《宋史》卷四五七《林逋传》云:“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仲淹与林逋相识,大概就在泰州。
[26]《范文正公集》卷三《寄赠林逋处士》。
[27]《范文正公集》卷三《与人约访林处士阻雨因寄》。
[28]《宋会要·职官》七七之三五。
[29]《范文正公集》卷七《奏上时务书》。
[30]《范文正公集》卷六《唐异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