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八月，范墉在徐州（今江苏徐州市）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他最小的儿子范仲淹出生在徐州的官舍^[1]。徐州是一个大地方，交通便利，一百年后，著名诗人苏东坡在这里和他的弟弟子由相见，住在徐州官舍一百多天。子由曾经有诗，说这里树木成林，夜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竹叶声，常常搅扰清梦^[2]。

端拱距陈桥兵变已近三十年，北汉灭亡，宋太宗恢复南北统一的局面也有了十年。但契丹还占领着燕云十六州，前一年冬天，还攻占过易州（今河北易县）^[3]，三年前，大将曹彬率军北攻，大败于岐沟关（今河北涞水东、新城西北）^[4]。名将杨业苦战陈家谷口（今山西神池东、宁武北），被俘后三日不食、壮烈牺牲的事，人们还记忆犹新^[5]。就在这一年，文武官员向皇帝上书，提出抵御契丹的建议^[6]。其中一个叫王禹偁的，对皇帝讲了西汉的历史，说汉文帝制服强盛的匈奴，是因为“外能任人”，“内能修德”；主张精简机构，并省官吏，节约开支，严格选拔官吏，重武轻文，信用有能力的大臣，放心让他们参决大政，不做无益之事，不重虚名，禁止游惰，以厚民力^[7]。王禹偁当时任右正言、直史馆，是个很有思想的人^[8]。三、四十年后，范仲淹也向皇帝发出了和王禹偁约略相同的议论。

仲淹两岁，父亲范墉病死于徐州，遗骨归葬南方。范家原籍河北，后迁往江南，定居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市）^[9]，有祖茔在天平山，范墉也就长眠在此山中^[10]。

仲淹的母亲谢氏，这时年纪还很轻，改嫁了。她第二个丈夫叫朱文翰^[11]。仲淹随后父和母亲到过许多地方。朱文翰曾在澧州安乡县（今湖南安乡）做过县官，仲淹跟着他经过岳州（今湖南岳阳市）越洞庭而西^[12]。岳州给他的印象是极深的，庆历四年（一○四四年），他的好友滕宗谅重建岳阳楼，请他写了一篇《岳阳楼记》。文章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传诵至今九百余年，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对洞庭湖的描写，“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像画，也像诗。仲淹少年时，被那“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洞庭湖所吸引，到了晚年，他笔下的湖光，依然是那么动心悦目。祖国河山的壮丽与秀媚，印在他心灵之中，是如此的深，如此多情。我们知道，仲淹除了这一回去过安乡外，此后便没有再到过湖湘，在湖边重吟古代大诗人屈原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千古绝唱。

仲淹还随朱文翰到过池州（今安徽贵池）。池州在长江东南岸，著名的九华山就在它境内，后来他的好友滕宗谅即藏骨于此^[13]。饶州（今江西波阳）在它的西南，景祐三年（一○三六年）仲淹贬官来此，在《郡斋即事诗》中曾说：“不负云山赖有诗。”^[14]饶州的云山，和池州是相仿佛的。池州州治之东，有个县叫青阳（今安徽青阳）。距青阳十五里，有座山叫长山，终年云雾弥漫。仲淹少年时在这里读过书，后人纪念他，改此山名为读山^[15]。

朱文翰于景德初任淄州长史，仲淹也来到淄州（今山东淄博市南），读书于长白山醴泉寺^[16]。长白山是隋末农民战争大风暴开始的地方，其著名领袖王薄首先活跃于此；《无向辽东浪死歌》曾经响彻云霄，表现了我国农民阶级反抗压迫，勇敢无畏的精神^[17]。三百多年后，这个两岁丧父，为一位比较贫困的知识分子所养育的青年，就在这里勤奋苦学。庆历五年（一○四五年），当仲淹罢参知政事，出为邠州（今陕西彬县），追忆少年时生活，和彭乘、李丁说：“我过去和一位姓刘的同学，在长白山读书，每天煮两升粟米粥，冷了，切成四块，早晚吃二块。把蔬菜切碎，加半杯醋，少许盐，烧熟当菜，就这样过了三年。”^[18]淄州长山人姜遵，为谏议大夫时，曾回家乡。仲淹和一些青年去拜见他，辞退时，姜遵请仲淹留下，把他介绍给夫人，说：“他年纪虽然轻，却是个奇士，将来不仅要作显宦，还将立盛名。”^[19]姜遵是一个能干的官吏，后来还做过枢密副使，对这位苦学的青年是很赏识的^[20]。

的确，少年时，仲淹就胸怀大志。有人说他微时曾经在一座灵祠里祷问：“我将来能当宰相吗？”神说不能。便道：“不能当宰相，做个良医如何？”良相、良医，工作性质不相同，但为生民造福却是相同的。职位高，为生民造福，是个好宰相；职位低，为生民造福，是个好医生。仲淹不作良相就作良医的思想，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思想的精华。用吴曾转录仲淹的话来说，就是：“能及大小生民者，固为相为然。”“在下而能及小大生民者，舍夫良医，则未之有也。”^[21]

这一位少年时代愿为良相，愿作良医的人，在经过数十年宦海风涛之后，渐近暮年，便发出那象金子一样的声音：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22]

【注释】

[1]《范文正公集》附富弼撰《墓志铭》云：“（范）墉博学善属文，累佐诸王幕府。端拱初，随钱俶纳国，终武宁军节度掌书记。”同书附《年谱》云：“文正公即书记第三子也。……端拱二年己丑八月癸酉二日丁丑，以辛丑时生，二岁而孤。”同书卷一三《范府君墓志铭》云：“先公五子，其三早亡，惟兄与我，为家栋梁。”《宋史》卷八五《地理志》：“徐州，大都督，彭城郡，武宁军节度。”

[2]《宋史》卷三三八《苏轼传》，《栾城集》卷七《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

[3]《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卷二九系此事于端拱元年十一月，李焘自注并谓：“易州陷，守将不知主名，亦不得其月日。”《辽史》卷一二《圣宗纪》谓：“七年春正月甲辰，大军齐进，破易州，降刺史刘墀，守陴士卒南遁。”

[4]《宋史》卷五。

[5]《长编》卷二七，《宋会要辑稿》兵八之七，《太平治迹统类》卷三，《宋史》卷二七二《杨业传》。

[6]《宋会要·蕃夷》一之一四、《长编》卷三○载上备边御戎之策的，有宋琪、温仲舒、张洎、田锡等。《宋史》卷二六四《宋琪传》，卷二九三《王禹偁传》。

[7]《长编》卷三○。《王禹偁事迹著作编年》端拱二年条引此文，曾作校订，可参阅。

[8]《续资治通鉴》（以下简称《续通鉴》）卷一四。

[9]见《范文正公集》卷一三《太子中舍致仕范府君墓志铭》：“四代祖讳某，幽州人也。”另外，《宋史》卷三一四本传则云：“其先，邠州（治所今陕西彬县）人也。”而《范文正公集》附富弼撰《墓志铭》又云：“公之先，始居河内，后徙长安”，“四代祖隋，唐末为幽州良乡县主簿，遭乱，奔二浙，家于苏之吴县”。同书附《年谱》云：“公昔远祖博士范滂，为清诏使，裔孙履冰，为唐丞相……世居河内。”四世祖上柱国隋，“咸通二年，任幽州良乡主簿……至十一年，迁处州丽水县丞。一支渡江，中原乱离，不克归，子孙遂为中吴人”。

[10]《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一《池州范文正公祠堂记》。

[11]《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一《池州范文正公祠堂记》。

[12]《范文正公集》卷二《文正公读书堂记》云：“朱（文翰）宰澧之安乡，公侍母偕来，尝读书于老氏之室曰兴国观者，寒暑不倦，学成而仕。”

[13]见《范文正公集》卷一三《太子中舍致仕范府君墓志铭》：“四代祖讳某，幽州人也。”另外，《宋史》卷三一四本传则云：“其先，邠州（治所今陕西彬县）人也。”而《范文正公集》附富弼撰《墓志铭》又云：“公之先，始居河内，后徙长安”，“四代祖隋，唐末为幽州良乡县主簿，遭乱，奔二浙，家于苏之吴县”。同书附《年谱》云：“公昔远祖博士范滂，为清诏使，裔孙履冰，为唐丞相……世居河内。”四世祖上柱国隋，“咸通二年，任幽州良乡主簿……至十一年，迁处州丽水县丞。一支渡江，中原乱离，不克归，子孙遂为中吴人”。

[14]《范文正公集》卷四。

[15]《范文正公集》附《遗迹》：“读山，在池州青阳县东十五里长山，公幼读书之地，人名之曰长山。”

[16]《范文正公集》附《褒贤祠记》卷一、《年谱》。同书卷二《岁寒堂》三题云：“某少长北地，近还平江。”此文当作于景祐初，时仲淹已四十六、七岁了。

[17]《隋书》卷四、《资治通鉴》卷一八二。

[18]《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引《东轩笔录》，《墨客挥犀》卷三。

[19]《宋人轶事汇编》卷八，《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七之二，《涑水纪闻》卷一○。

[20]《宋史》卷二八八《姜遵传》，《东都事略》卷五四略同。

[21]《能改斋漫录》卷一三《文正公愿为良医》。

[22]《范文正公集》卷七《岳阳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