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金子的“恋恋风尘”——专访高晓松
文/一 盈
对于上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而言,“高晓松”与其说是一个人名,不如说是一个时代的情结或符号。在那个时代里,我们还相信爱情、友谊、青春、理想。所以,高晓松写出了《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青春无悔》《恋恋风尘》……
时光荏苒。歌不变,人渐老。忙忙碌碌中的我们,褪去了锋芒,磨平了傲气。只是偶尔,我们会因一首老歌而感伤,会因一段旋律而唏嘘,会突然想起“高晓松”岁月
十多年后的今天,当高晓松出现在人群中时,我还是轻而易举地把他认出来了还是那标志性的披肩发,细眯的眼睛,略略显胖的脸庞,只是没有了他标志性的青春痘那皮肤,竟然显得光洁。原来,高晓松也不再青春了。
坐定。随手扔下北京男孩常背的绿书包,高晓松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接着他把手机设成静音。这是一个细节。还有一个细节,来时的路上,因为堵车,他晚到了十几分钟。他发了一条短信:“不好意思,马上。”
因为这两个细节,这场访谈,注定轻松而坦诚。
如果你没听过《恋恋风尘》,那么你一定听过《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如果你没听过《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么你一定听过《同桌的你》;如果你连这首歌也没有听过那么我猜你没上过大学。至少,你没上过那个时代的大学。
《读者·原创版》:提起你的歌,不能不提《同桌的你》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这么多年来,或许你也一直在反思这两首歌吧?
高晓松:是。因为这两首歌,我的音乐被扣上“校园民谣”的帽子。曾经一度我戴着很不舒服。毕竟我的音乐还有其他风格,这两首歌却早早把我定型了。去年6月的一个傍晚,我在清华园遛狗,突然听到一大群毕业生在礼堂台阶上大声齐唱《同桌的你》,还有不少人哭了。后来我走到他们中间,他们激动地说,我那些歌曾带给他们很大的慰藉。能在离校的最后一天看到我,非常高兴。这件事让我很受触动,觉得写歌不仅可以令自己快乐,还能抚慰别人的心灵。
《读者·原创版》:你通过校园民谣而众人皆知,但你却给校园民谣下了一个定义——“分泌物”?
高晓松:所有的音乐都是富足后的分泌物。比如原始人打猎空手而归,怎么有心情唱歌画壁画?一旦他有了八只羊放在洞里,他才可能听听山风,看看海潮。所以我说,音乐是吃饱了撑的。所有高雅的东西,都是吃饱了撑的。
受罗大佑、崔健的影响,上世纪80年代大学校园的主流音乐还是愤怒呐喊型。大家普遍认为音乐应该承载很多东西,应该把社会背上,把历史扛上。我们写点风花雪月的歌,都不敢给人听,怕别人骂我们没有战斗精神。
《读者·原创版》:《同桌的你》不是很风花雪月吗?
高晓松:《同桌的你》是被我当日记写的,写完后好长时间不敢拿出来给人唱,怕挨骂。那时我们乐队也是重金属摇滚型。有一天排演结束后,我偷偷摸摸问,“我能否给大家唱一首骚柔的歌?”当时风花雪月的歌被定义为“骚柔”,又骚又柔,还被人鄙视。谁也没想到后来会火。唱片公司非常聪明,把校园“骚柔”型歌挑选出来,安一个名字——“校园民谣”。其实“校园民谣”只是一个成功的商标,结果给公众制造了一个错觉,似乎那个年代的大学校园都是凭栏远眺、诗情画意、风花雪月似的。
《读者·原创版》:身为风光无限的“校园音乐人”,你有没有思考过为何现在校园音乐日渐式微?
高晓松:今天的校园与社会基本没区别了。我们那个时代,校园还叫象牙塔,大学生还叫天之骄子,大学与社会之间的墙特别高,从大学流出来的诗集音乐自然会被人关注。但现在,大学与社会已经没有墙,或者说这堵墙比高跟鞋还矮了。人人都是大学生,所以也别提大学了。我怀疑再过一阵子,中国会和美国一样,给没受过教育的歌手冠以“蓝领歌手”的称号。
走出校园,高晓松似乎和校园音乐一起消失了,沉寂了。但正当被怀疑“江郎才尽时,不久前,他又通过贴在博客上的两首新歌,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收到无数“鲜花与“臭鸡蛋”。
《读者·原创版》:以前你的创作颇丰,为何近些年很少听到你的歌?
高晓松:我后来也写了很多歌,但大多数没发表,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唱。我总不能贴到墙上视唱练耳吧。(笑)
《读者·原创版》:为何找不到合适的人唱?
高晓松:体制问题。因为我需要的歌手往往分属不同的唱片公司。目前歌手很受唱片公司的制约,所以我的唱片就很难做。另外,我现在写的歌比较怪,适合唱的歌手并不多。还有,我不乐意给别人写歌,因为他们总会让我写“这样那样”的歌。我一听就烦,那你找我写干吗,直接去找“这样那样”的人写多简单。
《读者·原创版》:从曾经的妇孺皆知到找不到人唱,是否也意味着自己的创作正在由“大众”走向“小众”?
高晓松:我不认为我“大众”。可能年轻时我和“大众”偶尔相撞,擦出火花但很快就擦肩而过,越走越远,直到现在相忘于江湖。
《读者·原创版》:你前不久在博客上贴了两首新歌《杀了她喂猪》与《彼得堡遗书》,和你以前的风格大相径庭,也被很多网友批评为荒诞。
高晓松:艺术家的风格不能被定型。基本上是由艺术选择艺术家,不是由艺术家选择艺术的。比如我已经老了,再也写不出校园民谣了,像“喂猪”和“彼得堡”这样凌厉荒诞的风格也不是我成心或刻意的。只能说,在这个阶段,我的心就“拧巴成这样了。可能再过两年,我又变成华尔兹了。我不在乎大众的评论,好与坏,我自己最清楚。
《读者·原创版》:以你的经验与天分,为什么不试着迎合大众达到名利双收呢?是否不屑于写口水歌?
高晓松:我“屑”!看在上帝和钱的份儿上,如果我能写出《两只蝴蝶》,一个彩铃坐收几百万,我一定写。可“迎合”这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任何一个真诚的创作,都不可预测。个性决定创作。如果你天生是一个小众作曲者,你很难写出“老鼠”“蝴蝶”之类的;如果你是一个大众作曲者,非去写艺术歌曲,也是要命的。为人民服务,是全体艺术家努力的总和。
《读者·原创版》:看到自己的音乐路线越来越小众狭窄,会不会有些失落?
高晓松:相反我很高兴。我不是诚心“大众”或“小众”的。但我的东西偏偏就“小众”了。而且我这一小撮“小众”不是囚犯,是“小学调皮,中学早恋,大学迷茫,长大后出乎意料地把自己养活了,还能富余出一只锐利眼睛看世界的人”。被他们认可,我会觉得自己很“高级”。
春风得意马蹄疾。因为少年得志,高晓松生过一场“病”。康复后的他,开始冷眼旁观那些依旧被“疾病”折磨的人。对“病毒”,他不再恐惧,因为他已经有了抗体。
《读者·原创版》:从《艺术人生》中得知,你曾有过一段时期的“膨胀”?
高晓松:是的,刚开始有些激动和膨胀。但那种激动不是因为名利,而是因为生活突然变得很不同。我觉得“膨胀”是种病。每个名人都会得,或长或短而已。有文化的膨胀三五年,没文化的膨胀十几年。名利像大美女,刚和大美女在一起时,你会很激动,美女躺你身边多年后,你也就平淡了。
《读者·原创版》:所以我们也经常看到你对目前演艺圈里的“名利”进行尖锐的批评。
高晓松:我很鄙视这些。现在年轻歌手找我,基本不谈音乐,只谈自己如何能尽快“上位”、“红”。比如有些歌手张口就问:“高老师,我如何能红?”我就会告诉他:“回家拿红药水涂涂就红了。”不是我讽刺他们,因为我确实不知道。我若知道“点石成金”术,我早发了。
其实当年我们心里也想成名,最好名气大到能不劳而获,签个名就能挣100万。但起码我们会编造一套热爱音乐、热爱艺术的“幌子”,把名利心偷偷摸摸地藏着掖着。但现在有些人好像都无所顾忌了,认为追逐名利天经地义,甚至是光荣的。
《读者·原创版》:是否正是因为这些尖锐的言辞,别人评价你“率性”、“特立独行”?
高晓松:我不特立独行,只是在我这个级别里显得特立独行。比如别人认为,你是“腕儿”了,就应该遵从“腕儿”的行为规范,不应该“接舆髡首,桑扈裸行”。人一旦出名,就开始端庄,开始“装孙子”了。但我总想不起来自己是“腕儿”,就继续我行我素,真实地活着。这或许就是“特立独行”。
《读者·原创版》:因为对“名”的不感知,才会对“过气”不太介意?
高晓松:是的。我觉得身为“腕儿”,还是不要感知太清楚为好。如果你感知得清清楚楚,状态特好地当“腕儿”,当你过气了,你从第一排被哄到第五排,甚至从压轴变成开场,这时候你说你多难受?
这个时代变得有些快,快得让我们目不暇接甚至招架不住。高晓松也在变。“病好后的他,变胖了,变孝顺了,变松弛了,变平淡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比如爱情友谊,还有青春无悔。
《读者·原创版》:作为上一代音乐人,相信你对时代的巨变也深有体会。
高晓松:我很幸运,在那个没什么诱惑的时代里,度过自己最容易受诱惑的年纪那是一个特别清静、清醒、清贫的时代。没有娱乐唱片公司,写歌也挣不到钱。女人也不物质,都很勇敢、洒脱,让我平安度过年少轻狂。现在这个时代,尽管物欲横流处处都是诱惑,但我已经老了,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不受诱惑了。
《读者·原创版》:你的歌里有一些符号:友谊、爱情、青春。你对这三个词反复咏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这几个词的理解有没有变化?
高晓松:没有。可能我读书读多了,一直坚信友谊很珍贵,爱情很美好。当然我指真友谊、真爱情。
比如友谊。我和老狼曾发生过短暂的摩擦。虽然在外人眼中我和老狼手心手背似的,但我俩的性格很不同,只是在“手艺”上特别般配。老狼唱我的歌就像唱他自己的歌儿似的。后来我也很难找到那么合适演绎我作品的歌手了。至于爱情,是因为人太强大了,上帝为了保证生态平衡,绞尽脑汁安置在人脑里的一项功能,让人与人之间彼此消耗,从而保护其他生物。(笑)
《读者·原创版》:十多年来,你不仅做音乐,还拍电影,广告,写剧本。做什么事情最快乐?
高晓松:完成一件作品后,它突然活了,这种事儿最快乐。比如写一首歌、一首长诗写着写着,它突然不听我控制,活了。当我回过头再听时,我惊讶地问自己,这是我写的吗?怎么这么好啊?当然,如果能够不劳而获地挣些钱,我也觉得很快乐。
《读者·原创版》:作品突然“活”了,这种情况经常遇到吗?
高晓松:不经常。我发表的43首歌里,只有一半突然“活”了。
《读者·原创版》:这些年你走过很多国家,又是一个典型的北京人,你眼中的北京是什么样的?
高晓松:北京有一种特别好的大都市味道,也有很多沦丧,很多肮脏。它是一个乱七八糟、面目模糊的大团子,有丰富的层次。不管什么样的人,干净的脏的疯的穷的富的美的丑的,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地儿。在北京,你可以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见识形形色色的人生。我喜欢大都市。不说“大隐隐于市”那么高级的话了,至少在都市,身边晃动着走来走去的人影,我会觉得很安静。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穿过,我会觉得自己的行走很有意思。
《读者·原创版》:你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金子不需要包装,只有石头才需要包装。”
高晓松:全世界的艺术都在等待金子,金子是推动行业发展的力量。但金子千载难逢。万一崔健十年不来,大家就十年不唱摇滚了吗?没金子时怎么办?为了为人民服务,大家就拨拉石头卖。为了卖出手,只能把石头包装漂亮些,弄成鹅卵石、雨花石。
《读者·原创版》:你觉得你是金子吗?
高晓松:我当然是金子。即便不出名,我也深信不疑。而且我这样说,内心是踏实的。
《读者·原创版》:十多年过去,你经历了很多,走过了很多。现在你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高晓松:不劳而获,回家写诗。(笑)
记者手记:或许因为是典型的北京人,高晓松喜欢调侃,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他也有认真的时候,比如,说到“金子”。当他说自己是“金子”时,那表情是郑重的,甚至是严肃的。这让我不由得心生羡慕。
世上有多少人敢踏实地说自己是块“金子”?我不知道,也无法统计。其实是否是金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青春都曾经无悔,我们的风尘都曾经恋恋,我们的“兄弟”和“同桌”一直在被反复咏唱。所以,你我也是幸运的,因为我们都曾经在一个金子般的时代里,边走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