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快乐的人——专访沙叶新
文/一 盈
面相师说沙叶新“怒目金刚”。“金刚”他喜欢,但“怒目”着实不妥。事实上,他更愿意把自己比作医生:医生医治病人疾病,而作家医治人类灵魂。
沙叶新说:“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两年半!”
两年半,指的是一个癌症恢复周期。2008年4月1日,愚人节那天,沙叶新被查出患有胃癌。对于一个癌症患者来说,如果在手术后5年内没有复发,那么可谓又捡回了一条命。生死的考验,沙叶新已经挺过一半了。
在上海的文化圈,盛行一句戏语:来上海要看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是沙叶新,小的是韩寒。同样的傲骨,同样的才情,不同的却是一个谦和家常,一个特立不羁。或许,这也正是两代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缩影。
沙叶新住在浦东一幢非常舒适的公寓楼里,人缘很好,大家都知道他是“写文章的”,称呼他为“沙老”。黄梅季的雨天,小区的植物格外葱茏滴翠,他的书房正对着花圃,循窗望去,细雨斜飞,满眼的绿。
居所也纤尘不染,有着上海式的精致与贴心。他向记者展示安在储藏室内的射灯,墙壁上的木雕壁挂,还有书房里铺排合理的电路,当然这些全是他的杰作。外孙女放学,他开心地念起她的小诗,很童真的诗情,祖孙俩惺惺相惜,天伦融融。
走过古稀,挺过癌症,生命的光彩又神奇般再现。相比前两年,他的体重增加了,气色好了很多,头发也茂密了不少。不久前,他甚至去逛世博园,一连走3个小时不觉得累。世界杯期间,他还兴致勃勃地熬夜看球,像年轻人一样说睡就睡,说起就起。当然了,饮食依然需要小心,但胃口始终那么好,吃的东西也渐渐多了。安静独处时他恍惚能够感受到那仅存的1/4个胃悄然生长的生命力。
心情很好。他说,我是一个快乐的人。
但是,很多人不相信。
说起沙叶新,恐怕不能不提收录进中学课本的《陈毅市长》。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文本,相信许多学子都对作者不陌生:沙叶新,中国著名剧作家,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上海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然而,年岁增长,随着同时代的文化名人纷纷成就“大师”风采,沙叶新却渐渐淡出公众视野。直到最近这些年,这个名字才被我们重温,不仅关乎戏剧,还关乎民生不是往昔的庙堂之高,却是今天的民间、网络。
其实,这么多年来,沙叶新一直都在创作。
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引起业界轩然大波的《假如我是真的》,到80年代末耗费数年心血完成的《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再到应北大百年校庆写成的《幸遇先生蔡》……
尽管大多数作品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缘在内地公演,但1999年,《耶稣•孔子披头士列侬》被收录于教育部重点推荐的高校中文专业教材《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去年5月,《幸遇先生蔡》荣获中国首届当代文学创作奖。
沙叶新欣然表示:“我不矫情,我很高兴。”
关于自己文学创作的源头,沙叶新笑曰:“从散发着瓜子、花生味的炒货香来。他的父母都是勤勉的商人,曾经经营炒货店,有许多用来包炒货的旧书,比如《鲁迅文集》《巴金自选集》以及其他现当代经典文本。
那时的他,似懂非懂,来者不拒,生吞活剥……所以他时常调侃,一看到书便嗅到瓜子、花生的香气扑面而来。
自家致富之后,父母总不忘记接济穷人。儿时记忆里,有自家店门口的“施茶”父亲悄悄塞在穷困回族人门缝里的红包。这些琐细的记忆碎片令他时常悲天悯人,对于错事、坏事、不平之事总是无法平息自己的愤怒。所以,如果解构他的人生轨迹那么一个回族后裔的激烈与悲悯,将是最好的答案。
他始终坚持“脑袋放在自己的肩上”。即使有《陈毅市长》的轰动,甚至有上海人艺院长的殊荣,出于对文艺自由精神的坚持,他的多数作品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无缘面世,至于那些随兴所至的散文、随笔就更多了。
担心因人废言,他把“沙叶新”劈成两半,取其右而成“少十斤”。“我喜欢这个笔名,因为当某些人唯恐不‘左’时,我自甘其右;将‘沙叶新’砍去一半,也不过‘少十斤’,可见沙叶新无足轻重,一共才20斤哩!”
当然,这个妙趣横生、幽默辛辣的“少十斤”也没有派上用场。为了“不夺走手中的笔”,他把目光从戏剧创作转向时事文化评论,于是便出现了那些散落于网络中的文化篇章……网友评价:“民间疾苦、世间疮痍,前朝痼疾,今朝恶瘤,他为之大声疾呼,大张挞伐,又一个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硬脊梁!”
去年,在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他发表演讲:“一个称职的作家,一个有尊严的作家,一个真正想为这片多灾多难的热土、为你深爱着的人民写出好作品的作家,必须独立苍茫,顶天立地;天马行空,无傍无依;无拘无束,豪放不羁;不当奴才,不做工具;敢想敢说,敢于直笔;心灵自由,不为权力!”这是一个70岁老人的誓言,掷地有声。
面相师说沙叶新“怒目金刚”。“金刚”他喜欢,但“怒目”着实不妥。事实上,他更愿意把自己比作医生:医生医治病人疾病,而作家医治人类灵魂。当病灶被指出,被医治,何怒之有?唯有大欢喜、大快乐!
去年有幸去波恩参观贝多芬故居,与“巨人”四目相望,他深深鞠躬,想起贝多芬那句名言“扼住命运的咽喉”,想起苏格拉底的遗言“别忘了把这笔债还了”……是啊,人生一场,债务累累。作为知识分子,应该还社会职责的债。作家应有心灵,作品应有魂魄,知识分子应是人类基本准则——自由、正义、道德的捍卫者。他心怀畏惧,诚惶诚恐,为了竭力重振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
夕阳无限好,他却越来越爱流泪了,悲悯的事情令他心酸,温暖的事情也令他潸然泪下。清晨听到谁家在放汉剧,一段优美的旋律飘过,竟然止不住落泪。患癌症时,他在中山医院做胃切除手术。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充分发挥一个喜剧家的特长,把医生、护士逗得捧腹大笑。女儿看父亲恢复得这么好,建议他把心得写出来,告勉天下癌症病友。他深思数日,提笔写下——《我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是一个快乐的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更要进行坦诚直率的批评尖锐深刻的揭露,一往直前,继续做这些让我快乐也会为他人和社会带来快乐的事情。
原来,批评,正如泪水,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重要的是真理而不是利益
《读者·原创版》:因为《陈毅市长》的原因,你的名字曾是我们的“必修课”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似乎淡出公众视野,甚至被人遗忘了。
沙叶新:其实每个人都应该被遗忘,永远都被想起,那不是很糟糕吗?那就无法前进了。记得有个刊物曾经向我约稿,写有关《陈毅市长》的文章。约稿时,对方说假如你再不写文章,大家就把你忘记了。我说那是好事啊,那不正说明时代在前进吗?为什么总是要别人想起呢?所以那篇文章我就没有写,因为感觉如果写文章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别人遗忘,那太没意思了。
《读者·原创版》:相信这种遗忘也是有原因的,比如你的创作信念:不为权力写作
沙叶新:从文学艺术的规律来讲,不应该为权力写作;从我本人来讲,不希望为权力写作。文学艺术是自由意志的表现,权力控制下的艺术,绝对不可能有生命。古往今来流传下来的最好的艺术作品,一定不是为权力而作的。中国人不就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吗?怎么能为权力说话呢?开玩笑!
《读者·原创版》:网友评价你“一身铮铮铁骨”。一路走来,从来没有过妥协或者退缩吗?
沙叶新:只有过据理力争。上世纪80年代的上海文代会上,因为当时的文联主席巴金年事已高,需由年轻力量接任。可我一看那名单就火了,因为候选人的年龄比巴金还大一岁!所以大会上,当主持人反复讲,这个名单是我们研究过的,是慎重决策的,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鼓掌通过。我就一个人举手说,我有意见!哈哈,也算是开历史先河了,几十年来从没有一个无名小卒会在台下举手说,我不同意!
我觉得人活着应该有点“不识时务”,这样多好啊,想说的话都说了,一点儿不累嘛
《读者·原创版》:“不识时务”恐怕并不容易,有没有为之付出代价?
沙叶新:都不算什么。因为世界上一切痛苦中,最大的痛苦是把我的笔夺走。但是我想,谁都夺不走,因为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写。我也不靠稿费,家里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我早已明确什么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理而不是利益。
《读者·原创版》:身为作家,如果作品无法顺畅地传达给读者,不觉得遗憾吗?
沙叶新:有遗憾啊,但这是值得的,因为今后总会被大家知道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但是我绝对不能把假的东西给读者,因为那不是我的。否则,留下来的只是耻辱。
我是一个快乐的人
《读者·原创版》:有很多读者打抱不平,因为与你同时代的文化名人多成“大家”“大师”,而你却只在小范围内被人偶尔提及。
沙叶新:你说的那些人,我真的不羡慕。其实我所获得的,远远大于公众想象的。今年1月份,某个报业集团的老总来探望我,没有带任何采访任务,却带了服装厂专门做“国服”的裁缝,给我量身定做一套衣服。这真的很温暖啊,我何德何能呢,受如此大的恩惠?这件衣服我很珍惜,经常在重要的场合穿。
这样的人、事很多很多,甚至包括网民的支持。人为什么要活着?这真是个大问题,就像有些人,以能上电视为荣光,但我并不觉得多么好,真正有价值的不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说真话、坚持真理最重要。至少我晚上睡得着觉,说话不需要斟酌许久,想说就脱口而出了。
《读者·原创版》:所以你说,你是一个快乐的人。
沙叶新:是的。你想,我连癌细胞都能够化解,还有什么不能化解的呢?前不久跟人聊天,他说感觉我金刚怒目,写文章也有金刚怒目之感,这样对身体很不好。我说你相信吗,我是一个快乐的人。写这些针砭时弊的文章,我感觉是很快乐的。因为我把问题、毒瘤写出来了,多么快乐啊!我对自己的疾病都持乐观心态,对社会疾病更是如此,相信所有的疾病都会得到康复。
我有三个“不知道”:一不知道什么叫睡不着觉;二不知道什么叫胃口不好;三不知道什么叫生气。我常说,你打死我还有可能,气死我不容易。去年,我在巴黎罗浮宫看《蒙娜丽莎》《战神》……那是人类巅峰、高山仰止了,那才是震慑,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而金钱啊、聚光灯啊,都是虚无的。在波恩,我去了贝多芬故居,想起他说的“扼住命运的咽喉”,内心有很强的震动。是啊,我也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好好活,真实地活。
《读者·原创版》:在这个价值观混乱、快乐稀缺的时代,我们如何才能好好地真实地活呢?
沙叶新:我们要健康。首先要身体健康。动手术时,我住在中山医院的高干病房一人一间,从高干病房往下看,哇,全国各地的病人……像市场一样,可我却住在安静舒适的地方。所以我觉得一定要健康,这样就可以不占用这些社会资源了。
我们要快乐。我很快乐的,常常感觉天下无敌。每天早上醒来后,我会对着镜子笑谢谢又给了我一天。每个人确实都有很多烦恼,但你要做自己的心灵医生,做自己的心灵按摩师啊!
我们要有意义。如果光健康、快乐,人活着没意义,也是对资源的浪费。今年有位著名的医生在我家做客,有个病人家属找他看病,整整一个半小时,问病历、化疗药物反应……其实他们交情很一般,医生甚至不知道病人是谁。事后医生告诉我,他毕业于燕京大学和协和教会医院,燕京大学的校训是9个字:“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而协和教会医院的老师告诫他们:“在工作上不知足,在病人前知不足,在生活上要知足。”这两段话令他受益一辈子,所以他也七十好几了,纵然遇到种种不平之事,但个人状态始终很快乐、很真实。
我对年轻人抱有希望
《读者·原创版》:虽然你是戏剧家,但越来越多的人把你归入公共知识分子的行列中。
沙叶新:我不算公共知识分子,只是个剧作家,虽然写了一些时政类文章,无非出于一种责任道义。但是我很关注他们,尤其是年轻人,比如上海的韩寒就令我非常喜悦。
《读者·原创版》:你关注韩寒吗?
沙叶新:(笑)对啊,我也看他的文章,他的影响很大,博客点击量上亿,了不起,我对他们这一代抱有很大期望。有一个著名的德国戏剧家说,自己年轻时是嬉皮士,不懂社会责任,但现在也关注社会,关注弱势群众,对时政发表看法。他说,其实人在年轻时,感受不到社会责任,因为他们受到父母亲、学校的重重保护。但一旦走上社会,责任就来找他们了,比如住房、升职、婚姻等问题……他自然而然会接触到社会矛盾,承受社会压力,于是自然而然地问:为什么?所以尽管现在很多公共知识分子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但一定要相信,会有大批新的公共知识分子成长起来。成长的力量是永恒的。
《读者·原创版》:你已经慢慢走向觉悟,但这个群体中还有很多人正处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悖论中,你会给出什么建议?
沙叶新:首先不要撒谎,要坚持自己本能的判断。这个判断要基于生活很朴素的常识,而不是媒体的观点。其次尽量让自己活在真实中,不要活在虚假中。有时候,即使真实的事,也会令人迷惑;即使不违心,你也可能会犯错误,但只要出发点是正确的,你改起来就很容易。但反之,如果你违心地犯了某些错误,改起来很难很难的。你只好用另一个谎言来遮掩,一个谎言连着一个谎言,你将生活在虚妄中,失去最终的判断。
《读者·原创版》:网友评价你“一身铮铮铁骨”,我们也知道你从1957年便开始洗冷水澡,这二者有无关联?
沙叶新:(笑)是啊,洗了大半辈子的冷水澡,所以我常说,泼再多冷水也不怕了。不过我又很脆弱,经常哭的。看《感动中国》时,我是流着泪看完的。我这一生管了很多闲事,有一次我看到街头有一对兄妹跪着要钱,牌子上写着“某某师范学院中文系”。
我很难过,想帮助,又害怕受骗,于是就问哥哥,你是中文系的?我肯定帮你,但你能不能讲出5个中国作家的名字、3个外国作家的名字?他不吭声了。(笑)我知道社会的种种骗局,但相信总有一个是真诚的,总有一个是卖火柴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