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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灵魂一点时间
1.1.9 从“七里香”到“英雄噶尔丹”——专访席慕蓉
从“七里香”到“英雄噶尔丹”——专访席慕蓉

文/一 盈

多希望一首诗的生命能如

一朵契丹的玫瑰

即使繁华都将堙灭

即使记忆漂浮如草原上的晨务

即使在充满了杀伐争夺的史书里

从来没有给美留下任何位置

我依旧相信

有些什么在诗中一旦唤起初心

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

美丽与幽微的本质也许

就会重新苏醒

——席慕蓉《契丹的玫瑰》

9月下旬,席慕蓉第五次进入阿拉善。2005年,席慕蓉进入阿拉善右旗巴丹吉林沙漠,沙丘连绵起伏,一百多个沙漠湖泊静如处子,她惊叹:“不得了,我还要来!”这次,她去了曼德拉山,看那从史前万年一直延续到西夏时期的岩画:狩猎、骑射、放牧、征战、搏斗、日月星辰、部落生活……如同看到游牧文明艰难而有力地行进,那么壮观!

不久前,她刚刚结束在中国人民大学的演讲,题目是“族群记忆”。秋日长空,她打开亲手拍摄的蒙古高原的照片,浓烈的乡情奔腾而出。她讲大漠苍穹、落日孤烟,还有刚刚写完的长诗《英雄噶尔丹》:“折翼之鹰仍是鹰/苍天高处,仍有不屈的雄心/我今来此虔诚跪拜/遥向,准噶尔汗国的/博硕克图汗/我们的/英雄噶尔丹。”

她已经67岁,头发也花白了,炽烈的民族情怀令她慷慨悲情,气宇轩昂。台下一片静穆,历史学院教授魏坚首先发问:“30多年前当你写作《七里香》时,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英雄噶尔丹》?”

她恍然惊悟。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

说起《七里香》,那是她生命中最轻灵的时刻,“读书、恋爱、结婚、生子及只有一点点乡愁的年岁,感觉灵敏而纯粹”。《七里香》中那些清淡的线描插图,也是她哄孩子睡觉时的作品,一支钢笔,一个本子,搁在床边,随时随地画。

还有“一棵开花的树”。很多年前她坐火车经过一个山洞,回头看见山坡上有一棵油桐树。时值5月,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很漂亮,很寂寞。火车转弯后树就不见了而她却留下了那些美丽的句子:“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对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人来说,“席慕蓉”是一个无法淡忘的名字。那时候人们还相信诗歌,喜欢在空闲的午后,骑着自行车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赴一场陌生的诗会。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那些低吟浅唱的文字,成为整整一代人共同的青春记忆。

关于大陆的盛况,直至今天,席慕蓉依然难以想象。写诗只是偶得,画画才是专业她是台湾新竹师范学院的美术教授,油画作品频获国际大奖。一时兴起,她把小诗题在画作上,不料竟引起轰动。读者打电话到家里,会称她的先生“席先生”;儿子与女儿始终拒绝她参加家长会,甚至拒绝读她的诗集。一度,因为太畅销,她甚至不再发表诗作。

在台湾,席慕蓉形容自己是一个“插枝而活”的人。有一次,她陪老朋友林怀民回他的台南老家。在街头看到那些老头老太太,他们都会对林怀民点头说:“你回来了?”她心头一动:“对这些邻居而言,不是林怀民回来了,而是谁家的孩子回来了但我却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还有一次,她带孩子到一个儿童书店,随便打开一本书看到了唐朝诗人韦应物的词:“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或许每个人身上都驻扎着许多个自我,她亦同样,有“七里香”的空灵唯美,有师者的严谨敬业,有饮食男女的一地鸡毛,还有一种更辽阔的呼唤,正如她的蒙古名字“穆伦席连勃”,翻译成汉语便是“江河浩荡”。

文艺评论家认为,1989年是席慕蓉创作生涯的分水岭。8月1日台湾、大陆通行解禁,8月20日她便飞赴内蒙古大草原,那是父母的故乡,她的原乡。本以为看看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可以了结心愿,哪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我从张家口到蒙古高原。那是8月,雨水还好,草原是绿的,丘陵缓缓起伏。我在吉普车里‘哎呀哎呀’一直叫,说怎么会,我第一次来,怎么好像见过!”

如同一场燃烧,发生在席慕蓉46岁的年华。二十多年间,她几乎每年数次辗转去内蒙古草原,嗅清凛的草香,看骑者打马而来,听牧民们用母语对话,更多时候的跋涉,只为“在草原上坐一坐”。

也有刺目的痛。她看到最好的草原被开采成露天煤矿,那千年积淀下来保护草皮的薄薄的土被工业机器残暴地翻开。她看到一车一车的垃圾随意倾倒,原本丰美的水草已经变成灰绿色泥涝……

她痛心疾首,不再安静避世,而是奔走呼号,呼吁人们保护草原环境,传承族群文化。面对媒体,她常常说着说着就湿了眼睛。诗歌已无法承载这份激情,她写下散文甚至长诗,倾泻对草原滚滚奔腾的爱与恨。

于是我们看到了《蒙文课》与《追寻梦土》,还有那些有关“蒙古”的诗歌。

在许多人眼中,席慕蓉变了,不复《七里香》的恬淡静谧,却有了泥土的厚重与远古的旷寥。朋友张晓风打趣,席慕蓉是一个麻烦,每每从内蒙古回来,总要说个不停。有读者甚至毫不客气地问:“从前我们读你的诗时,为什么你不出现?现在我们已经不读你的诗了,你为何又频频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沉默,只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烈地写诗,膜拜蒙古高原的英雄人物,慨叹即将被吞噬的游牧文明。深知无数人朝圣般想见到写《七里香》的自己,但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引她走上蒙古高原,不回头。或许乡愁已不足以解释这份热烈。那天,作家蒋勋说:“你有没有感觉也许自己走了这么多的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潸然泪下。她老了,胖了,也有点走不动了,再不能像以前爬曼德拉山只要两个小时就一个来回,但现在她才刚刚上路。仿佛她用积蓄一生的力量,来完成今天的跋涉。

那天在草原上,她听到蒙古老人用长调咏唱一首大雁之歌:“一只大雁在天上飞,老人跟它对唱,你飞走了又飞回来了。大雁落下来跟老人说,你从前不是一个年轻人吗?你怎么变老了?老人说,不是我自己要变老的,是时光的逼迫,让我不得不老去。”

原来人如雁,变化乃自然之力。多好,她还在写诗——走过“七里香”,走过“英雄噶尔丹”,这一切都顺着时光,顺着季节,顺着内心的顺序。

“蒙古”已经不再是一个小的乡愁

《读者·原创版》:乡愁在您身上表现得格外炽烈。1989年至今,您用整整21年补习“蒙古”这门功课。为什么不能像别人,抒发几句便过了?

席慕蓉:我很容易被美吸引,也容易看出什么美是真的,什么美是假的。游牧文化与蒙古高原的美感很丰富,当你一层一层走进去,它一层一层展示给你丰厚的内容可能前5年是我的乡愁,为了变成一个蒙古人努力寻找,但现在似乎不是一个小的乡愁而是一种文化在吸引着我。

《读者·原创版》:乡愁一旦接近,往往不再诗情画意,其中是否遍布令您痛苦的现实?譬如对环境的破坏。

席慕蓉:对。可你知道吗?所谓现代文明的破坏,不只是草原,整个世界都在被我们无尽的欲望所破坏。希望大家不要把我的散文、诗歌、演讲视为单一世界,我以一个蒙古人的身份对蒙古高原的现状发声,其实也是为了全球的灾难发出声音。

《读者·原创版》:我们看到您奔走呼号,可是在全球化的趋势下,我们很怀疑个体文化还能存在多久。

席慕蓉:我们的教育给出了很多不好的例子,比如愚公移山。只是因为交通不便,他就把自然界毁掉。所以我酝酿过一首诗,大意是“再没有比文明更野蛮的掠夺”许多所谓的“文明”是非常野蛮的,掠夺了一切资源,为了愚公式的便利。

《读者·原创版》:您是否感到焦灼?

席慕蓉:会的。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书写和演讲。不知道我说话有没有用,但我还要说,还要写。

《读者·原创版》:您的家人有没有受到您炽烈情绪的感染?

席慕蓉:我的儿子和女儿小时候不读我的书,他们觉得那不是妈妈。直到很多年后,我儿子去美国读书,临行前我强行给他行李里塞进一本《金色的马鞍》,说:“拜托,你读读妈妈的字吧。”13个小时的飞行,他先翻遍手头所有的侦探小说,实在无聊透顶才拿起我的书,读的时候一直哭一直哭。还有我的女儿,最受不了我一提“蒙古”就流泪。可是后来,当她在美国读书时,一次来了一个蒙古合唱团,她一听那遥远的歌曲也落泪了,立刻打电话给我说:“妈妈,带我去内蒙古!”那是1995年春天的事,夏天时,我就和她一起站在蒙古高原上了。所以说(沉思)……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你的孩子,你只是做好自己,孩子早晚会来找你。

我对作品没有期望

《读者·原创版》:有“粉丝”抱怨:“我嫉恨‘蒙古’,因为它把我喜欢的席慕蓉夺去了。”

席慕蓉:哈哈!他们喜欢的席慕蓉的诗还在啊。我也很欢喜那时候留下那样的诗句,但是我不能停留,因为生活不大一样了。日子一天天过,你的感觉与经历也会随着日子变化,文字是生活的记忆。可能我真是爱上蒙古高原了……完全正确,我移情别恋了,哈哈!

《读者·原创版》:曾经,您的诗歌成为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关于当时的热度,经过数十年的沉淀,今日再重新看待,是否又有不同的感觉?

席慕蓉:我从来不知道当年有什么样的盛况,可能与大陆距离太远了。有人说,为什么当年你不回来?现在回来做什么?我心想,我是回来看蒙古高原的。我现在写的真是我的感觉,更加丰富的生活,我很喜欢这样。但如果大家喜欢我年轻时写的,我也高兴。因为那时候日子也真安静,我把年轻的日子、感受都放在诗和散文里了,没有让时间白白流逝。

《读者·原创版》:是什么力量让您一直写诗?

席慕蓉:在我看来,诗是对抗时间最好的力量。我觉得没有所谓的“当下”,不是已经过去了,就是还没来。我们有什么办法把夹在“已经过去”与“还没有到来中间的这一部分很混乱的时刻留下来呢?只能用写诗、写散文、画画等方式。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为了把当下的感动留下来。当下一定会走,艺术留下来了。可能很多年之后,被人偶尔记得一两首诗,也就这么多了,不能期望更多了,而且刚开始写的时候你也没期望它能留下来。

《读者·原创版》:盛名之下,您对作品没有期望吗?

席慕蓉:从来没有,那些全是写给自己的,完全没有料到后来出名了。而且我也给自己讲,不能受它影响,还要继续做自己。我没有刻意逃避它,也没有迎合它,只是在往前走,所以就有了今天的我。

台湾是我的家乡

《读者·原创版》:今天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里,读诗几乎成了一个笑话。作为诗人生活在一个不再读诗的时代,是否有种悲哀?

席慕蓉:哦,我倒是很奇怪啊,大陆真的没有人读诗了吗?台湾还有很多人读诗呢!不会的,可能是他不说而已。不过在蒙古族中,读诗的人很多。有时候到很远的草原上,还听到有人用蒙古语朗诵诗。中国人本来是诗的民族,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变了当然诗一直是小众的,诗人本身也不要大家来认可,诗是非写不可。所以有没有人看还真没那么重要,不过蛮可惜。

《读者·原创版》:画家陈丹青说过,他观察台湾的文艺家,感觉相比内地文艺家的“老于世故或嬉于世俗”,显得有些傻,即依然能够保持难得的率真与本分。

席慕蓉:谢谢他对台湾文艺工作者的夸奖。

台湾还有许多人办文学杂志、诗刊,很有可能办两年就垮了。但是你知道吗?即使这短短两年只办了几期文学杂志,已经对很多人有了影响。我想,这就够了。文艺不是一个商业行为,需要慢慢地做,安静地做。台湾现在有个很好的说法:“我们慢慢地活。”

我蛮喜欢台湾,可能跟前些年相比,我们似乎穷了,但在从前经济繁荣时,我们错过了许多文学的享受。现在我们反而觉得穷一点的日子挺好的,可以对很多东西进行思考。

《读者·原创版》:内蒙古是您的乡愁,对台湾的感情就更深了吧?

席慕蓉:台湾是我的家乡。这个岛屿很有趣,真的有许多文艺工作者和团体,几十年默默坚持下来,慢慢站稳了脚跟。这除了他们自身的努力,还包括这个社会的宽容、亲切。我真感觉大家几十年相处下来,除了政治争吵外,台湾民众反而冷静乐天。这是一个有同情心的社会,而且也懂得幽默,其实就是比较自信。

也许我就是为了到这条路上来

《读者·原创版》:怎样才能写一首好诗?

席慕蓉:如果我们不存心去写一首好诗,而是想怎么开始写诗,对我来讲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去找一个本子。初二时有个老师送我一个日记本,因为喜欢那个本子,我就开始在那个本子上写下几句诗。真的,我到现在也是,到处在找本子,好多学生去欧洲留学,学会做漂漂亮亮的手工本子送给我,我反倒舍不得写了。(笑)所以我觉得写诗,就是有笔、有纸、有你,有一个安静的时刻。比如坐长途火车时,那是写诗最好的时刻。

《读者·原创版》:诗人、画家总给人一种悲剧色彩,然而您却相反,没有陷入这种悲剧的宿命。

席慕蓉: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有一个教书的职业。虽然我有很自由的内心,但还是规规矩矩地教书。当尽了为人师的社会责任、为人妻为人母的家庭责任之后,再画画、写字时,就没有人可以管我了,这是我的自由。

所以我觉得有很强的责任感,反倒得以保留创作的自由,不被束缚。

《读者·原创版》:所以您顺应着内心,成就今天的模样,您是欢喜的。

席慕蓉:以前心里有一把火在闷闷地烧,后来到了蒙古高原后,火种一下被点燃了,所以我现在是一个燃烧的蒙古人。我刚写完一首快200行的长诗《英雄噶尔丹》,还想写5个成吉思汗身边的英雄人物做一组“英雄组曲”。好奇怪,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有这么强烈的创作欲望。以前写诗是完全自由的,想写就写,写不下去就不写,但现在我自己管自己,必须要写,而且激情澎湃。也许,我走了一生的路,就是为了今天走到这条道路上来。

《读者·原创版》:您已经67岁了,还有激情写长诗?

席慕蓉:好奇怪!好奇怪!我们这里80岁的人还在写诗,余光中还在写,周梦洁写的诗好得不得了!大陆也有人写啊,86岁的叶嘉莹先生还在写古典诗呢!并不是人家不写,而是你们不读了。检讨一下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