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暗中光——专访虹影
文/王莹莹
虹影,中国最受争议的作家之一,享誉世界文坛的著名作家、诗人,中国新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上海王》《上海之死》等。5部长篇小说被译成25种文字在欧美、以色列、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和越南等地出版。1997年,长篇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曾获台湾《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2005年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2009年,虹影被重庆市民选为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曾被中国权威媒体评为“2000年十大人气作家”之一。
她出生于重庆长江南岸的贫民窟,“身体写作,自曝家丑,自揭隐私”为她引来巨大争议。她曾将自己的勇气归结于私生女身份,她认为自己不正常的出生,就注定了她将伴随着争议与反叛。
尽管已经有了5岁的女儿,但她并不讳言黑暗。她要让女儿既看到世间明亮的一面,又看到家族和人性的灰暗,告诉她一个人身体中也有恐惧和黑暗,因为这意味着直面过去。温柔与暴烈,优雅与倔犟,在她身上完美融合,高度统一。
穿越黑暗,自在妖娆
推开虹影家的门,一股柔媚的暖醺扑面而来。外面,正是冬天的北京。
这里是位于望京的一套高级公寓,方正敞亮。客厅两壁皆是巨大的落地窗,阳光长驱直入,洒下满满一室的光彩明亮。
原木色的地板上铺着各式地毯,红色的热情跳跃,上面编织着神秘的异族图案;蓝色的深沉内敛,朵朵佛教白莲端然绽放。彩绘胡桃木橱柜、红木案几、紫檀矮柜……精心收藏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古典家具无一不精雕细镂,华美无双。厨房门口摆着一对狮子石雕,窗帘纱幔下站着披袈裟的小和尚,再一扭身,看到长着翅膀的天使彩塑正冲你神秘微笑,真是随意一个转身,随处一段风景。
客厅里没有电视,却有整整一壁的书橱;四壁没有花哨装饰,却被挂画与照片覆盖
花,当然是必不可少的,大朵的百合、马蹄莲、鹤望兰、菖蒲和一些不知名的干枝插满所有的玻璃瓶与搪瓷缸,在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恣意盛放,浓烈而妖娆。
当然,最妖娆的是坐在蓝色洒金点丝绸沙发中的女人。虽然年过50,但她依然有一双少女般的眼睛,清亮而机警,一袭橙红色丝绒旗袍妥帖地裹住美好的身姿,浓密的长发披散开来,小腿瘦削而笔直。
曾经,当杜拉斯年老色衰,皱纹像蛛网密布的时候,她的情人说:“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然而这一切永远不会在虹影身上发生不管她的世界曾经有多黑暗,多残酷,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伤痕,始终光鲜明艳活色生香。
当世界变成辣椒
“看一个女人的厨房,便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虹影说。
的确,如果你想参透这位中国最受争议的女作家,如果你想读懂她那些惊世骇俗的文字背后的故事,不妨从厨房开始。
她的厨房明净而整洁,与任何一位热爱生活的女人一样,烤箱、汤煲、料理机榨汁机……所有的烹饪设备一应俱全。不同的是,她的厨房里有书架,上面摆的不是菜谱,而是各国文学作品。墙上挂着温暖的家庭照片:在意大利的山谷,她穿着婚纱手捧鲜花,如同一位芬芳的新娘,而她年仅3岁的混血女儿西比尔花童打扮,嘟着嘴眼神有着与母亲一模一样的倔犟与反抗……
这样一位阅历丰富的女作家,更是一位温柔的厨娘。她在厨房里忙碌,不觉得琐碎却是行云流水,优雅从容。如同写作天马行空、特立独行,她做菜也从不看菜谱,全是自己信手拈来,创意迭出——她用牛奶蒸米饭,把圣女果、日本酸黄瓜与橄榄油拌在一起,用手捏成饭团,那滋味清新甘美,回味无穷。她一大早去菜场买来柴鸡,放在烤箱里慢慢烘烤,除了通常的香料,还丢入几只小橘子。最奇妙的是,她将苹果一切为二,放在平底锅中用橄榄油煎,并用威士忌提味。吃的时候,先吃一口烤鸡,再吃一口苹果,鸡肉的馥郁与苹果的甜美混合在一起,有着不可思议的怪诞之美。
辣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而她的辣椒也很奇特,细长如筷,或弯或挺。烹饪时,她连蒂都没有摘去,而是整根微煎,再用纯白的大盘子捧出:碧绿亮红,色彩的饱和度达到顶点,绚丽夺目。
鲜花、美食、精美的餐具、美丽的厨娘。韩寒说:“美食不如美器,美器不如美厨娘。”那么,今天的虹影却是三美兼有,人生宛若完美至极。
但是,她始终直面黑暗,一如依然痴迷辣椒。她的新书名叫“当世界变成辣椒”,“因为辣椒意味着世界的真谛。平常的爱不是爱,没有辣椒的世界缺乏真实,而拥有了辣椒的世界,才可面对那最可怕的时刻来临”。
感谢苦难,感谢饥饿
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虹影出生于重庆长江南岸的贫民窟。在成名作《饥饿的女儿》中,她写道:“南岸的山坡上,满满地拥挤着简易木穿斗结构的小板房,草盖席、油毛毡和瓦楞石棉板搭的棚子,朽烂发黑,全都鬼鬼祟祟;稀奇古怪的小巷,扭歪深延的院子,一进去就暗糊糊看不见来路,这里挤着上百万依然在干苦力的人。”
杀人、放火、瘟丧、奸淫……这是她童年时代司空见惯的场景,而她甚至注意到一个细节:男人死的时候大多背朝天,女人死时则面朝天。在20世纪60年代那段全民饥饿的岁月,她除了胃里饥饿,更有爱的饥饿。作为一个私生女,母亲不敢爱她,而亲人则像踢皮球一样把她踢来踢去。
但是,饥饿并没有吞噬她,反倒激扬起对生命的狂热。幼小的她时常瞪大眼睛观察贫困潦倒的四邻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出美味:西瓜吃瓤后,不舍得扔掉皮,把皮上的白肉切出来,放上盐,拌了辣椒、大蒜、酱油,真是香脆可口。
一个成分“半红半黑”的婆婆,不管如何被人孤立,头发总是整洁的,衣裳总是干净利落的,看上去总是温柔恬静。她择菜、洗菜、切菜,一道菜跟另一道菜搭配讲究,加什么调料也有章法,经常把同一种菜做出许多花样来。
有一个妓女,被丈夫用一挂钱买回,经常被丈夫用工装皮鞋狠命踢得一身青肿但她营造出一个全院人最羡慕的阳台。7平方米的阳台,种满了仙人掌、兰草、太阳花指甲花,一年四季鲜花盛开,芬芳无比。
无米下锅?那就得想办法弄点吃的。去田间挖野菜,到河里钓鱼。钓到一条鱼怎么才能存放一星期之久?最好的办法是刮鳞、剖腹、去内脏、洗净,抹上一些盐和花椒吊在通风处。
……
“我看得眼花心乱。在山城南岸这么一个贫乏的地区,人们对生活的热爱不因为贫乏而降低,却是认真而倾心。这样一个生活背景给了我很多东西,成就了今天的我所以,感谢苦难,感谢饥饿。”虹影说。
确实,如同穿越黑暗的光明,如同盛放于泥沼的鲜花,格外令人振奋。如果你能够看到并且领会那种泼辣坚韧,那么,所有的苦难终将成为营养,令你野蛮生长,华丽绽放。
特立独行的女子
在中国,或许没有任何一个女作家比虹影更加特立独行,饱受争议。
透过文字,我们对她有种种猜测:私生女、早恋、离家出走、流浪、拍艳照、跳脱衣舞……“身体写作,自曝家丑,自揭隐私”把她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中。亲人恨她读者骂她,评论家诋毁她,官司不断,绯闻缠身,而自己最满意的作品K又因为涉及大量性描写,被法院判定为淫秽小说,“被禁100年”。
然而,在这个矛盾的世界中,有多少争议便伴随有多大成功。她曾经摘得意大利“罗马文学奖”,享誉世界文坛;她的禁作K被英国《独立报》评为“2002年度十大好书”之一,而《饥饿的女儿》更荣获台湾《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被台湾选为青少年自选教材。
有人说她是“巫”一样的女人,因为她总是游走在黑暗与光明、暴烈与温柔的夹缝中
有人说她是“脂粉队里的女英雄”,是中国的米兰•昆德拉,是最有希望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伟大作家。
然而,所有的评价都不会妨碍她的生活。为了寻找最好的食材,她甚至通过淘宝找到一家卖土鸡的农家,卖家在昌平杀好鸡后送来,一摸鸡身竟然还是热的。身为女主人,她会亲手给小保姆做饭吃,厨艺太好,既美味又美容,竟然令小保姆从臃肿恢复至魔鬼身材!
女儿西比尔已经5岁了,正在北京读国际幼儿园。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能阻碍她每天下午4点准时接女儿,早上6点起床为女儿做早餐。身为作家,自然少不得给女儿讲故事,儿歌唱完了,童话讲遍了,于是便慢慢讲起自己成长的那个世界:私生女、法院、怪老头、花痴、私情……
即便面对最纯净的孩子,她也不忌讳那些黑暗。即使今天已经岁月静好,她依然会书写残酷与暴烈。因为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唯有黑暗,才能衬托光明;唯有丑恶,才能令那花开,格外惊心动魄。
我曾经被深深地伤害
《读者·原创版》:虹影老师,看到你今天的状态我感觉很吃惊。因为通过你的文字,我还始终沉浸在那个黑暗暴烈的世界中。我想,有这种误读的应该不是我一人。
虹影:人们对我有各种各样的误解,但亲眼所见才是真。这就好比做菜,人云亦云,不动脑子,做出来的菜肯定不好吃。很多人喜欢道听途说,认为我很复杂,是一个坏女人,其实我的本性是喜欢去山里乡间看看花、看看草,发电、挖井、种菜,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做做菜,按照自己的心愿布置房间,这是挺幸福的事情。
《读者·原创版》:今天的你显然已经抵达了这种幸福状态,但误读仍然存在,你介意吗?
虹影:有误读也是正常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对一本书、一件作品有非常统一的解读,那么这本书或者这件作品的存在就毫无意义。应该说,每个人的误读提供了文本存在的多种形式。
《读者·原创版》:你是否会被这些误读伤害呢?
虹影:我又不是一块钢铁,我曾经被深深地伤害。就好比K这本书因为涉及淫秽内容,到现在还被禁呢。于是,我不得不进行修改,把小说背景从武汉挪到青岛,把男主人公的名字从朱利安改成裘利安,女主人公不能叫凌,我改名为明……所有这些都是不得不对一个东西低下头来,你知道低头对作家来说是多么困难。但是如果你学会了低头,那也是另外一个昂起头的表示。
我犯得着为迎合市场写作吗
《读者·原创版》:虽然你是中国最具争议的女作家,但是你却蜚声国际文坛。德国文艺评论界称你是中国的米兰•昆德拉,是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
虹影:我从不介意这个,也不认为得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一个作家追求的最高目标只有中国人会热烈地谈论这个问题。我在英国待了10年,英国每年要评布克奖,他们认为得布克奖的人要比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牛得多。这就是文化差异的问题。很多作家一生都没有得奖,但他们仍然是值得我们一读再读的作家。
《读者·原创版》:不久前,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你怎么看?
虹影: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笑)。我很高兴啊,真的很高兴!很多人都说莫言是我的同学,他确实是我同学,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创作时,他住在我楼上。当时,电影《红高粱》刚刚公映,好多人都追过来,到楼上找他。人家红可不是现在了,不过他的书确实很好。
《读者·原创版》:你的作品也得了很多奖,但一直都是很小众、先锋的姿态。难道你自己不想大众、商业化起来吗?
虹影:每个作家愿意写什么样的小说,是从动笔第一天开始就决定了的。有的人比如琼瑶,她就是那个风格,根本写不了严肃的东西;再比如J.K.罗琳,不久前她推出了一本严肃的成人作品《偶发空缺》,我却根本就看不下去。我算是一个比较有个性的作家,这种个性可能现在大家不喜欢,可能过了100年后大家会喜欢,所以很难说。你把写作看做什么,是为赚钱,还是为自己?反正我要赚的钱已经赚到了,我的小说的外文版赚得很多,我所有的房子都是靠自己的版税买的,莫言还买不了这么多房子吧?哈哈……所以,我犯得着为了迎合市场去写作吗?
生活比文学残忍得多
《读者·原创版》:饥饿与苦难是你最深刻的记忆。为什么它们没有掠去你对美的追求,反倒激扬了它?
虹影:怎么会?!越是贫困的年代,人们生活得越是用心精致。我家条件虽然很差,但重庆老家的堂屋、门框、木梯、阁楼的窗,都雕有非常漂亮的花瓣。父亲眼盲,可总是不停地打扫,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我父母结婚后的第一件家具是一张红木棚子床,父亲总是记得隔一段时间就细心擦拭,所以几十年后,这张床依然如新。这样的生活态度真是影响了我,造就了我,让我哪怕置身在一片沙漠中,也会摘下身上漂亮的围巾铺在地上;哪怕面对一张最破旧的木桌,也会想方设法铺块花布作装饰。
《读者·原创版》:今天我们已经远离苦难、饥饿了,但失掉了以前的精致之心,无论生活抑或心灵,都非常粗糙。
虹影:苦难确实是人成长的营养。物质泛滥并不是一件好事,它会令我们失去对生活的品味、创造之心。当然,物质绝对是必要的,有物质才能蔑视物质,但很多人是有了物质才更崇拜物质。羞辱是拿自己和别人比出来的:别人坐奥迪,你绝对不能坐奥拓。我个人以为,人生的意义如果建立在这种“落差”上,羞辱就是自找的。
《读者·原创版》:以后还会书写暴烈黑暗吗?
虹影:一定会。其实我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边是光明,一边是黑暗。这是艺术,是我一直坚持的创作风格。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一定要注意到生活的两面性,好比我们现在享受这些美食,但你也一定要知道,这只鸡为了成为你盘中的美餐,它挨了多少刀,流了多少血;这条鱼在被宰杀时,那锤头砸下去的一刻,血光四溅。我在小说里会表现这种惨烈,我想,评判一个作家的好坏是看他有没有能力和勇气去再现这样的生活——再现生活的残忍,再现阴暗甚至黑暗的人性。
女人应该回归家庭,回归厨房
《读者·原创版》: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位作家,但绝少有人知道你还是一位美食家。美食对你来说特别重要吗?
虹影:特别重要,把一顿饭吃好,这一天我会心情愉悦;反之,这一天我会觉得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这或许和我的成长经历有关——饥饿是我的胎教(笑)。
《读者·原创版》:如果说写作需要天赋,那么做菜呢?
虹影:我想是要的。做菜就和写小说、画画、创作音乐一样,需要想象力、创造力。哪几种菜搭配在一起才能好吃,这不是菜谱告诉你的,而是你自己与生俱来的审美与领悟。所以说,做菜完全是一门艺术。如果对一个人有感情,做菜时把感情放进去,那么肯定会是非常美味的一道菜。记得小时候母亲说,做菜时一定要把心放进去才能做出好菜来。
《读者·原创版》:但是现在热爱厨艺的女人真是越来越少了,多数女人尤其是都市女性都在外面奔波,很少有时间用心做道菜。
虹影:我提倡女人回归家庭,回归厨房。以前我们说,女人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撑起半边天,但回归是掌握家庭的所有权利。如果你把家庭让给了保姆、老人,就失去了一个主妇应有的职责与权利,那么这个主妇是失败的、空缺的,这种空缺早晚会导致家庭的破碎。
《读者·原创版》:可是我们却说“家庭主妇是一项最危险的职业”,你怎么看呢?
虹影:成为纯粹的家庭主妇,那一定是失败的。为什么?因为你会成为一个怨妇现在的女人总是在走两个极端:要么成为像男人一样的工作狂,要么完全放弃自我成为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这两种极端都要不得。最好能在两者之间调和,这样会让你永远有一个追求、一个梦想、一种期待、一种创造。当然,这个“创造”并不是说一定要挣大钱、出名,任何一件事情,只要你投入心思,赋予期待,都会呈现不一样的效果。哪怕种瓜,也会收获一个与众不同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