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从武力到文韬——专访白先勇
文/王莹莹
名门之后
白先勇又来到了北大。
清明刚过,北大校园杨柳吐绿,姹紫嫣红。但正如《牡丹亭》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北大的春色,他无暇观赏,却被“堵”在酒店客房里接受诸多媒体的采访。本来天气就热,各家媒体大大小小的布光灯明晃晃地烤着,房间内闷热不堪。75岁高龄的白先勇一袭中式衣衫,温润儒雅,粉面含笑,非常耐心地与记者们对话,不疾不徐,不烦不躁,态度好得令人过意不去。
即使君子谦和,你却不能不高山仰止。想起台湾女作家三毛在《惊梦三十年》中写道:“小时候,白家的孩子是我悄悄注意的几个邻居,他们家人多,进进出出,热闹非凡。而我只觉得,我们的距离长到一个小孩子孱弱的脚步,走不到那扇门口。”她怕他,看到他迎面来了,一转身,跑几步,便藏进了大水泥筒里;要不然就是拔脚便逃,绕一个大圈子,跑回家去。
“怕”缘于崇敬。在海峡那边,人们管他叫“永远的白先勇”。在台湾的图书馆,白先勇的书属于“核心收藏”,因为从他的作品里能看到近百年中华文化的时空流转和社会变迁。1999年,香港《亚洲周刊》评选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他的作品名列第7,前6名小说的作者分别为:鲁迅、沈从文、老舍、张爱玲、钱钟书、茅盾。
“怕”更缘于他的身份——白崇禧之子。身为大乱之中成长起来的名门之后,他曾经在文章中写道:“大陆上的历史功过,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因为我们都尚在童年。而大陆失败的后果,我们却必须与我们的父兄辈共同担当。”从童年到老年,他一直未曾真正走出父辈那些忧患重重的岁月,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中国近代百年历史风云,他耳濡目染,不是参与者,却是见证人。
关于历史,或许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唯有人性,穿越战火的纷争、历史的烟尘愈加明亮动人。所以他始终珍藏着父亲白崇禧将军戎马一生的照片,或许那不仅仅是父亲的,更是整个近代中国百年沧桑的匆匆一瞥。试想,在美国“隐谷”的家中,孤灯一盏,为了出版《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已是古稀之年的他独自面对近千张黑白老照片,那里有父亲的少年英姿、英雄的意气风发、家国的危难兴亡……“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难以被定义的英雄
总有一些英雄难以被定义,白崇禧便是其中之一。
1911年,辛亥革命。年仅18岁的白崇禧从家里悄悄溜走,参加广西北伐学生敢死队。书中,白先勇回忆:“一夜,父亲被派担任步哨,时适大雪纷飞,顷刻间父亲变成了一个雪人。那是父亲第一次上前线,而且是参加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行动,内心热情沸腾,刺骨寒风竟浑然不觉。”
1926年,雄姿英发的白崇禧挥师北伐,指挥桂系军队由南往北,屡建奇功,从广州一直打到山海关,堪称“完成北伐的第一人”。时任南京行政院长谭延闿特书一联相赠:“指挥能事回天地,学语小儿知姓名。”
抗战期间,白崇禧提出“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以游击战辅助正规战消耗敌人实力作持久战”的建议,成为抗日最高战略指导方针。淞沪会战、台儿庄大战武汉保卫战、长沙会战、昆仑关战役等抗日期间的著名会战,白崇禧策马扬鞭,几乎无役不参与,或独自指挥,或与其他将领共同指挥。
关于父亲的赫赫功绩,白先勇的感知多来自第三方视角。直到10岁之后随父亲入台,他才得以目睹父亲的悲喜忧欢。或许一个人的底色真要在谷底才能体现,而父亲则让他看到一个英雄落难时的凛然与从容。
白崇禧在台湾的岁月并不愉快。“堂堂四星上将,却是屋前有警察监守,身后有特务跟踪。事实上,父亲一向讨厌特务政治,曾经批评明朝皇帝仰仗东厂、锦衣卫宦官监军是导致败亡的原因之一。但是自己晚年无论去哪里,总有一辆吉普车尾随,直到逝世。亦是绝大讽刺。”
龙陷浅滩,虎落平阳。白崇禧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潦倒与困顿,却举止坦然,安之若素。
他下棋、打猎、侍养素心兰,念念不忘的仍是“反攻大业”。在《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序言中,白先勇道出一则往事:父亲曾托人带长信给昔日同僚、旅居香港的黄旭初,信中无一字谈及私谊,通篇都在分析国际大势及反攻大陆的可能性。1966年,白崇禧去世。在美国得到噩耗,白先勇形容自己的心情“不是悲痛,却是肃然起敬”。
英雄不需要哀悼,但纵然是一代“战神”,历史对白崇禧的评价始终暧昧不清。毛泽东称他“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大陆的历史教科书定义他为“军阀”,而蒋介石对他又爱又恨。对于蒋、白二人的关系,白先勇选择一句明训释之:“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在白先勇看来,白崇禧生长在一个革命思潮高涨的时代、大清帝国全面崩溃的前夕,从小便深受“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民主思潮的影响。因为亲身参与武昌起义,见证了中华民国的诞生,所以他坚决反共又反蒋。
白崇禧戎马倥偬的一生,都在追随“三民主义”的信仰。
我和父亲彼此尊敬
翻阅白氏父子的老照片,如同涉水而过一段流年。
白崇禧并非一介武夫,不粗犷,不暴烈,而是斯文端雅,目光冷峻。而白先勇则俊逸清朗,含笑嫣然。最引人注目的是父子一模一样的坚毅,只是一个如铁,一个似水。
在那段战火弥漫、国难深重的岁月,父亲南征北战,而白先勇则在母亲马佩璋女士的羽翼下,像一株安静的植物寂寞生长。在老家桂林,他见过作为空袭信号的红气球冉冉升起,也见过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泥水匠,记得父亲在汽车上教他们兄弟唱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在重庆,他生过肺病,被隔离在嘉陵江畔的一间独屋内,看到发大水的嘉陵江浊浪滔天,许多人畜被洪流裹挟旋转;在南京,他被母亲带去宋美龄的“小红山官邸”参加圣诞派对,惊叹于宋美龄的雍容华贵以及场面的华丽喜庆;在上海,他看到了“上海最后一刹那”,短暂的繁华,随后的退却、崩溃、摧枯拉朽,当然,最刻骨铭心的是他在美琪大戏院看到梅兰芳演出昆曲《牡丹亭》,那翩翩身姿、旖旎婉转成为他对昆曲的“惊鸿一瞥”……
父亲极其重视教育,每每从前线打来电话,第一个问题一定是问孩子们的成绩白家一共十个子女,地位以成绩决定。因为成绩优异,白先勇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很高父子彼此尊敬。大学时,白先勇弃理从文,首次拂逆父愿。虽然白崇禧略有不满,但数年后看到儿子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成就,仍然心生欢喜。青年白先勇赴美读书,父子于机场依依惜别,父亲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身穿双排扣棉衣,头戴毛线帽立于舷梯下,老泪纵横。”
生老病死本是自然,但是当它体现在一位钢铁英雄的身上,就格外令人心惊。也因此,白先勇早早看到命运的真相,他的文字悲悯深沉,处处充满幻灭与无常。但有时候,幻灭也是另一种积极,它让我们明白光阴似金,只争朝夕。
他的家在美国圣塔芭芭拉,那是一个风景绝美的地区,名为“隐谷”。谷内茶花烂漫松柏森然,他时常在自家花园品茗阅报,“暂且贪恋人间瞬息繁华”。曾经,和所有的中国文人一样,他闭门读书,宁静致远。但是2000年夏天,白先勇正在为花草浇水突感不适,送医院及时做手术才捡回一条性命。上苍有意挽留,是因尚有未竟的志业需要他完成。其志有二,一是搬演昆曲《牡丹亭》,二是撰写白崇禧传记。试想,一个是古老失传的艺术,一个是近代百年的沧桑,修复与还原何其艰难。但是正如父亲对他的教导:“决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所以,我们看到他一改隐者风范,不惜以古稀之龄奔波辗转,频频活跃在聚光灯下、舞台上、人群中、口水里……
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中国式向往,越来越像一个梦。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忧患,有的是家国破碎,有的是精神沦陷。相信对于今天这个时代,白先勇的忧患一点也不亚于白崇禧。从武略到文韬,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讲述英雄。
灞陵老将无功业,犹忆当时夜猎归
《读者·原创版》:你的父亲白崇禧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小说、电视、电影、舞台……关于这位被反复演绎的“白崇禧”,你是一种什么感觉?
白先勇:不管在台湾、大陆还是香港,关于父亲白崇禧的描写很多都是杜撰的。我感觉很陌生,那些都不是我的父亲。
《读者·原创版》:“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是中国人对待历史的态度,充满豁达的幻灭感。可是当自己的亲人是这个笑谈的主角,尤其这些笑谈不甚客观甚至荒谬时,身为后代的你有过愤慨吗?
白先勇:不是愤慨,我能理解这种必然——因不同的立场导致不同的评判。我父亲刚好处于两者的夹缝中,他反共,也反蒋,蒋介石的数次下野都和他有关系。所以,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没有一方能够给他公正的评价。所以我编写《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包括写父亲的传记,就是希望还原父亲,还原历史。当然,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希望唤起中国大陆对于民国史的兴趣。
《读者·原创版》:当你把白崇禧将军戎马一生、跌宕起伏的“身影”梳理完毕之后,对白崇禧将军的认识是否又多了几分?他在哪些方面最打动你?
白先勇:我觉得最要紧的是他是一位英雄,《纽约时报》也讲了,他是国民党军队最杰出的将领,是中国近代一位杰出的军事战略家。国共内战失败后,虽然明明知道去台湾可能对他不利,可是因为对民国一贯的信仰,他还是去了台湾。这一点最令我动容,这是不容易的。
《读者·原创版》:纵览中国古今英雄,你觉得父亲最像谁?
白先勇:我觉得像李广。李广将军数次打匈奴立了大功,最后却是“灞陵夜猎”。“灞陵老将无功业,犹忆当时夜猎归。”
《读者·原创版》:你觉得白崇禧将军如果生在今天这个时代,最有可能从事什么职业?他能否成为今天通常意义上的“精英”?
白先勇:如果生在这个时代,他可能做教授,也可能会成为一名政治家。至于成为“精英”,我相信他会的。首先,他有极强的决断力,做事情言出必行,而且一贯到底,绝不动摇;其次,他不保守落伍,相信科学,尤其重视教育,比如他治理广西时重用留学生,送大批广西回族子弟去国外念书。在当时那么落后的条件下,他建立空军学校请英国、德国专家来训练学员,所以他蛮有远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夫。
在这里,我要抗议对我父亲的一个评论,即“军阀”。军阀只关注地方利益,但我父亲不是,你看他参加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这些都不是地方的,而是全国全民族的。“军阀”这个词不恰当。
父亲的凛然与从容
《读者·原创版》:你是名副其实的豪门子弟,但你的文字却少有优越感,处处充满对底层卑微人物的关爱与悲悯。是什么样的家教令你形成如此特质呢?
白先勇:父母待人很厚道。我的祖父死得早,家道中落,所以父亲念书念得很苦也对家境清寒、奋发向上的青年最欣赏。我大姐的同学叫李重桂,家境贫寒,但是在数理方面非常有天赋。我们非亲非故,但抗战时我父亲把她从桂林带到重庆去,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后来让她去北京考清华大学物理系,现在她在清华大学当教授。这样的例子还有好多呢。
我父亲没有阶级意识,从不许我们欺负佣人,我们若生气骂了佣人,是要挨骂的他爱才,在他手下做事,笨人是不行的,因为他要求很高,尤其不能容忍做事情马虎敷衍。
《读者·原创版》:生为英雄的儿子,幸,亦不幸。你小时候有没有憧憬过父亲最好不要是英雄,而是一个可以和你亲密无间的人?
白先勇:我相信也有过。我小时候,父亲南征北战,我们很少见面,到台湾后我跟他近距离生活11年,看到的是他陷入困局、逆境的状态。当时我的感觉是蛮怜惜的以前高高在上的英雄,现在却处处受排挤。但是我更佩服他,因为处在逆境时,他仍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这真不容易。
《读者·原创版》:父亲在逆境中,最打动你的是哪些方面?
白先勇:有些将领到台湾后,没什么重要位置,基本等于退休了,什么会议也不参加了,可是我父亲却什么会都照样去开。其实他完全可以找借口不去的,但他觉得拿着一份薪俸,就应该做这件事情。连那些基本由校官开的党小组会议他都去,丝毫不觉得有失尊严。这点不容易!所以我在书里说,他并不怀忧丧志。
《读者·原创版》:不管岁月如何流逝,父母在孩子脑海中总会被定格成一幅画面。那么父亲白崇禧在你脑海中,被定格成什么样的画面?
白先勇:前期我总觉得他是穿着一身笔挺军服、锃亮马靴、骑着高头大马的英雄形象。在台湾他经常穿西服,有点学者形象。
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在机场送我,穿了一件棉袄,戴着普通的棉线帽。当时我母亲刚过世,父亲暮年丧偶,儿子远行,所以他很哀伤,感觉他非常孤独。
我们的忧患是建设一个“富而有礼”的国家
《读者·原创版》: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忧患。如果说你父亲那个年代的忧患是外强入侵、国共内战,那么在你看来,我们这个时代的忧患是什么?
白先勇:是如何建设国家。我认为中国一定要建设成为在各方面强盛的国家,一个“富而有礼”的文化、经济强国。
《读者·原创版》:林怀民曾经说,你要回的家不是台北,不是桂林,而是属于中国的五千年的文化传统。事实上你也常常说,中国文化就是我的家。但是,显然你已经回不去了吧?
白先勇:是。所以别人问我,为什么做昆曲啊?其实是我在传统文化的推广中感觉很自在,好像心灵真正有了一种归依,好像回了家。否则即使我住在故乡,可如果触目皆是文化的枯竭,仍然会感觉到一种心灵的漂泊。
《读者·原创版》:可我们无疑陷入了“文化沙漠”。“读书无用论”重又抬头,更别提文艺戏剧了。
白先勇:哈哈,读书一定有用。有什么用?不一定是实际的用处,可能是对情感的教育、心灵的慰藉。而且我要讲一句,大学生要念经典书,要选十部、二十部能够影响整个国家的经典著作,比如《论语》《庄子》《史记》《红楼梦》《牡丹亭》等,一定要读。现在大学生的人文素养远远不够,所以我着急啊,一定要在北大等大学开昆曲课,让学生对传统文化有些认识和亲近。不过令我感动的是,青春版《牡丹亭》引起大批年轻人的喜爱,2009年我们三进北大,场场爆满。
《读者·原创版》:看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白先勇:我看了这些年轻人,感觉有希望,而且必须要有希望,不能悲观。哪怕有一丝希望,都要去培养这点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