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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灵魂一点时间
1.1.3 谁解其中味——专访刘心武
谁解其中味——专访刘心武

文/一 盈

刘心武,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红学家。

短篇小说《班主任》被视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作,长篇小说《钟鼓楼》曾获得茅盾文学奖。

20世纪90年代之后,成为《红楼梦》的积极研究者,曾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就秦可卿等专题进行系列讲座。

到目前为止,刘心武还没有嗅到硝烟味。

2010年3月11日,刘心武第四次登上《百家讲坛》。就在两天前,他的新书《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刚刚由凤凰联动重磅推出,一经面市便牢牢占据全国书市销售排行榜前列。

这一回,他不仅提出“《红楼梦》一百零八回”新概念,更将高鹗的“续貂”推翻公布自己的探佚成果,甚至完整列出后二十八回名目,大有续写《红楼梦》之态势。

“还好,我现在很安全,可能社会更加宽容了吧。”刘心武笑谈。

他刚从杭州签售回来。签售中,“红迷”们的热情再次令他感动。“上至九十多岁的老人,颤颤巍巍靠上前;下有‘90后’少年,一位大学生激动得发抖……”他叹息着摇摇头,“其实大可不必。”

随行人员透露,每每签售,刘心武总是现场最“火爆”的那一个,然而签售数量却并不与之成正比。“刘老师不仅签自己的名字,还签对方的名字,甚至写一两句赠言。

出版方着急上火:“我们提醒他,刘老师,签你的名字就行了。他嘴里说‘好好好’可不一会儿,又和别人搭上话,签下好多内容……”

一方面亲切随和,另一方面却率性孤高。比如,他绝少接受采访,更会以“身体不适”、“情绪不佳”等理由随时取消一次非常重要的活动。譬如一年前,他曾以“我老了,脾气有点古怪”拒绝我的专访。一年后旧事重提,他乐呵呵笑了:“我的确厌恶很多无意义的、虚无的交际。”

事实上,去年,也正是刘心武最伤痛的一年。爱妻晓歌因癌症去世。在自传中,刘心武曾描写那琐屑到极致的人生乐趣:“妻入睡后,我常仍在灯下伏案疾书,这时妻平稳的鼻息,便成为我心灵中一种无形的伴奏。每每出差,最想念的便是家中开饭前,厨房里油锅热了,菜叶子猛倒进锅里所发出的那一片响声!”

妻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心武痛感人生的虚无。“有一阵子我常常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动不动。”

儿子感到害怕,赶紧劝父亲转移忧伤,找件事情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百家讲坛》再度找上门来,刘心武接受了。这一次,是他第四次“登坛”百家。坊间传言,“《百家讲坛》重邀刘心武出山,目的是为了挽救日渐下滑的收视率”。

关于目的,刘心武不屑于讨论。重要的是,通过《百家讲坛》,更多人开始关注中国文化之精髓。更可喜的是,通过探佚《红楼梦》,他的情绪果然恢复了平静,甚至可以笑谈那段黑暗往事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这段参透人世悲欢离合的《好了歌》,相信经历生死的他,今日有着更深切的感悟与明白。

掐指算算,刘心武的红楼人生,已经走过二十多年。

幼年时,刘心武发现父亲的枕头特别高,掀开一看,竟然是一本《红楼梦》。印刷非常古老,是竖排的,里面还有绣像。“我那时候还小,虽然看不太懂,但耳濡目染间就迷上了。”

1953年,12岁的刘心武在北京钱粮胡同的一家书店里读到《红楼梦新证》。作者周汝昌,是继胡适之后中国研究《红楼梦》第一人。

“我非常感兴趣,就买回去读,似懂非懂,难以卒卷。于是跑到大人面前‘说嘴’最终图书被没收,全家轮流阅读。”

“红楼机缘缘于家学,我承认自己是早慧的。”关于这点,刘心武并没有故作谦虚

上世纪90年代初,已是“伤痕文学”作家代表的刘心武开始在《团结报》副刊开辟“红楼边角”,发表主流红学界很少涉及的话题,比如“大观园的帐幔子”之类不承想竟然引起周汝昌的注意。

“周先生的眼睛都快瞎了,一只眼睛视力只有0.01,但他坚持给我写信。读他的信像读天书,因为每个字都有核桃大,而且经常两三个字重叠在一起,”刘心武说,“我们也常有争议,但他并不介意。”

是挚友,亦同样充当过炮灰。一直以来,这两位被红学会视为“异己”的极端分子口诛笔伐,硝烟弥漫。譬如2005年那场文艺界年度最大口水仗,时光荏苒,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事情往往如此吊诡。一方面是冰,另一方面往往是火。犹记得成功结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红楼演讲”之后,他好奇地问对方:“到底是谁向你们推荐我的?”

对方答曰:“那些反对你的人。”

所以关于争议,刘心武早已出离愤怒之心。回顾这条纷争之路,他自得其乐:“我单枪匹马一个人,没有一个所或者一个会的依托支撑,自费搜集资料,独立思考钻研备尝艰辛,却也乐在其中。”

而这,似乎也与他始终追求的“有尊严的雅致生活”不谋而合。

他始终那么喜欢林黛玉和妙玉这些卓然孤高的女子。生活中,他也的确不爱交际不耐官场,曾经在京郊温榆河畔置下农舍,写随笔,画田园,离群索居。

《红楼梦》中,他注意到“迎春穿花”“雪雁婉拒”“茜雪探狱”,相比众星捧月的“宝黛钗”,这些可有可无的小人物最能引他扼腕叹息。

生活中,他的确拥有许多平民朋友。谈及平民友谊,他感叹:“什么平民不平民既是朋友,便无平与不平之分。一条溪水清清爽爽长流着,穿越世事,不计岁月,满盈着善意,这便是友谊了。”

如今,时常自诩为“退休金领取者”的刘心武始终在种四棵“树”:小说、随笔建筑评论、《红楼梦》研究。如果你只知“红楼”而不知其他,他会不高兴。但是奈何《红楼梦》之辽阔深邃,沉溺于此,似乎他找到了自己,似乎他又丢失了自己……

不久前,为了整理资料,刘心武于西郊卧佛寺小住,那里毗邻黄叶村的曹雪芹故居。工作累了,他便去曹雪芹故居转悠,寒冬腊月,游人稀少,满园衰草枯杨。他独自漫步,在雪芹纪念馆里,在雪芹苗圃中,在黄叶村酒肆里……追溯往昔主人那种深沉的悲欣交集。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一梦,望他知味!

《红楼梦》是我们的文化名片

《读者·原创版》:你讲《红楼梦》,除了学术争议外,民间也有许多尖锐的声音。很多人在说,现在地震、矿难、检疫、旱涝……这么多社会问题,你还在讲故事?

刘心武:公共知识分子就应该关心国家大事,否则就是价值沦丧?

我很坦然,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尽到公民责任,但说实话,这些问题还是应该由专门的部门来解决。我也曾经捐款,但后来听到去向不明,也伤心。我现在采取的方式是,帮助那些看得见的人。如果经过了解,我结识一个农民工,一旦他生活困难,我会把他带到超市,推个车,让他拿米、油、酱油、辣酱、紫菜、鸡蛋……我付款。这是我眼睛看得到的,解决他的具体问题。我不是一个不关心社会的人,但你还要我做什么呢?

《读者·原创版》:不少人想不通,认为《红楼梦》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值得这样殚精竭虑地研究吗?

刘心武:这是一种文化虚无主义。我要强调一点,我们国家除了需急迫解决的时事之外,还有一个宏大历史观,我们民族的延续除了生命的延续,还有文化的延续。

2000年,我曾去伦敦讲《红楼梦》。在英国,从女王到流浪汉,从大学生到劫匪,一提莎士比亚,没有分歧。没有人说,那破编剧、破剧本、破演出……没有!完全一致。这说明英国民族文化的传统意识已经达到相当水准。任何民族都有自己母语文本的传统骄傲,比如印度的迦梨陀娑,所有印度人包括文盲一提到他,肃然起敬。甚至美国,尽管美国是个粗鄙的国家,但是一提马克•吐温、爱伦•坡,人们的表情都会变得柔和。每个民族都应该有本民族的文化名片,《红楼梦》也应该是咱们的文化名片但是在目前的中国,出现这种评论,我内心感觉焦急。你可以不读,但应该尊重,哪能是如此轻浮的态度,说什么“破小说”之类的。所以当我听到大家把《红楼梦》骂成“破小说”,把我和红学会一块骂,说靠《红楼梦》吃饭啥的……我很难过。

我已做好心理准备

《读者·原创版》:每一次讲《红楼梦》,你都引起轩然大波。这一回是否也做好面对争议的心理准备?

刘心武:当然。2005年我在《百家讲坛》录播节目,争议很大,出乎我的意料5年后重出,就更有思想准备了。

《读者·原创版》:这一回如果发生争议,你感觉会围绕哪些点?

刘心武:主流红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是经典,是不容置疑的。2008年,他们还在铁岭召开会议,很奇怪,他们会用这种行政手段解决学术问题这个会议不是展开争鸣,而是统一思想,做出一个决议,“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是好的,高鹗作出巨大贡献”云云,并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因此,学术界必须依照这个红头文件研究问题。但这一次,我提出“一百零八回”的观点,算是对“一百二十回”的挑战。我认为属于曹雪芹的《红楼梦》八十回是经典,高鹗的后四十回不是经典只是一个存在。而且我认为这个应该争议,我的观点也不一定是对的。

《读者·原创版》:“嘤嘤以求友,跃跃待争鸣”,很明显,你还是期待争鸣的。

刘心武:对。一些网友提出了很好的意见,比如柳湘莲,原书说尤三姐死后,他出家了。据我的探佚是,他后来又重出江湖,与薛宝琴结合。网友们质疑,从他出家到重出江湖,这个过程是怎样的?还有,一些网友不认同我关于王熙凤结局的探佚就是让她被休,与平儿对换,成了通房大丫头。大家认为以她的个性,不可能接受这种安排。这些意见都很好,可能我考虑得并不充分,我将回去做更深入的研究。

备尝艰辛,乐在其中

《读者·原创版》:一路硝烟中走来,可以料想那背后的艰辛。这个过程中,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刘心武:是资料来源。红学会有资料室,有一整套完整的研究储备,但我没办法求他们找资料啊。要把各种版本的《红楼梦》及相关出版物买全,是很大一笔投资。你想啊,一套《红楼梦》绣像图都要两三千元呢。全得我自己买,而且有很多我还没找到,毕竟还是起步晚了,很多老的、后来没再印的东西,不好找。

《读者·原创版》:如此坚持下来,“乐在其中”的“乐”字,怎么讲?

刘心武:是心灵的慰藉。曹雪芹有一种苦心啊,他说,谁解其中味。这个“味”啊,真正体会到后,这种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

在杭州我去了李叔同纪念堂,李叔同圆寂时,写下四个字“悲欣交集”。我阅读《红楼梦》,也是悲欣交集。悲在哪里?曹雪芹写生命的悲歌,从青春女性角度入手,这些生命是水做的、纯洁的,但一结婚嫁人,进入夫权社会,就被污染变质了,直到被社会的权力结构同化,变成鱼眼睛。所以他为青春女性无法维持纯洁性、水质而悲叹。比如贾宝玉看到一棵杏树时想,一只鸟飞走了,可能因为这鸟看到花的繁盛,却不忍心看到花的凋零,所以飞走了。比如贾迎春,那么一个脆弱的、懦弱的、没有竞争力的人物,她也会在花荫下用花针穿茉莉花,体现出一个生命的全部尊严。所以,这个“悲”字是一种最博大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在那么一个黑暗的、文字狱严苛的时代,无比伟大。现在社会很多方面都很混乱,价值观冲突,道德沦丧……我们拿什么来支撑生命?就是用这些最纯真的东西。

还有“欣”,为何快乐?因为《红楼梦》告诉我们,生命是短暂的,要珍视“穿花”这样的美好点滴。所以贾宝玉很珍视每次聚会、每一个春日、每一个场景。作者通过贾宝玉告诉你,什么才是生命的欢乐,正是那些看似最不重要、仕途经济以外的事情,比如和姐妹们一起作诗,听晴雯撕扇子,看鱼游泳……这种生命的大欢乐,是超越功名利禄、超越世俗价值标准的,在现实当中,很多不可能实现,但通过阅读《红楼梦》,可以得到这种心灵的慰藉,这也是我研究的快乐。

《读者·原创版》:你的文学作品里也充满对小人物的关注,“平民性”是否来自《红楼梦》?

刘心武:对。你看我的专栏“温榆斋随笔”,全是小人小事,是很渺小的、卑微的人生况味。这些都是从《红楼梦》里学来的,就是宽容。因为我们一旦提到“平民”就想到习惯不好、文化又低……但我这些文字告诉大家,这也是一种价值,一种尊严

有尊严的雅致生活

《读者·原创版》:曾经,你提到通过写作可以维持一种“有尊严的雅致生活”能否给我们大概描绘一下这种生活?

刘心武:我现在给自己定位为“退休金领取者”。虽然有人认为我在假清高,比如作协,我20年不参加他们任何会议了,这不是对抗,我只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边缘写作,边缘生存,享受孤独,有书,有亲人,有几个朋友就够了。坦率说来,因为这种边缘,我也丧失了一些好处。比如我曾是《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是正局级干部,现在说都有点害羞。我从没利用过这个,甚至从没用过单位的车,平常我自己打车,不报销。我不依赖任何官方座次、头衔、福利,过一种真正很有尊严的生活起码不需要为某个市委书记或者省长的接见一等等好久……

至于雅致,一方面我有平民文化,一方面我厌恶粗鄙。我的居家生活很安静,至今我还保留着黑胶唱片,有唱针的老式放音机,听西洋古典音乐,也听轻音乐。当然为了了解生活,我也听些流行音乐。上世纪80年代去美国,那时杰克逊刚出道,我还买了他的唱片,可到现在也没听完一张。

《读者·原创版》:除了红学研究,你的“温榆斋随笔”也深入人心,现在温榆斋怎么样了?

刘心武:那是1999年我在京郊农村买的农舍,直到2005年前都好,我在那里写了大量随笔,也画了许多田园画。老伴去世后,我把那些田园画用画框框起来,现在精选出90多幅了。可是2008年,北京新建3号航站楼后,噪音太大,残存的田野不断被开发商开发蚕食,曾经的小河沟、田园越来越少了。我每次去,都很伤心,现在渐渐不去了。

《读者·原创版》:会寻找下一处田园吗?

刘心武:(笑)去更远的地方,寻找心灵的田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