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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春天
1.4.10 花手札
花手札

文/项丽敏

芳香小城

我所在的小城叫“甘棠”,一个浸着甜意的名字。

小城最让我喜欢的地方是它的香气,这种香气一年四季都在,早晨和傍晚浓郁一些,夜晚更分明。

起初我不知道这香气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左看右看也看不见花,后来才明白并不是花的香,而是树的香—香樟树的香。

这个小城的马路边几乎都种着香樟树,椭圆的、常青的叶子—叶子其实也是落的,不是那种在秋天“哗啦啦”铺天盖地的落,而是不知不觉的落,一阵雨或一阵风经过就落一层在地上。落在地上的叶子有青的,也有半青半红的。

香樟树开花在四月底,一小簇一小簇,颜色是比叶子更嫩一些的绿,看不出明显的花瓣,贴近了看才能确信那是花。

香樟树开花的时候,人站在树下会感觉一股力量直往你身上压,沉甸甸的。那香气简直要把人包裹了去。

一个被香气浸润的小城是能叫人打心底里生出爱的。这种爱由香气滋生,又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心境里。

当我行走在香樟树下深深呼吸的时候,会由衷地对自己说:你住在这里,你是有福的。

茶叶子

傍晚回了一趟乡下,把父亲接到城里。父亲是清明前回老家的,算起来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没见到父亲,觉得他又变矮了、瘦了。

“你瘦啦。”我说。

“瘦了好。”父亲说。

父亲说他这个茶季做了二十多斤干茶。父亲说今年的茶价很高,一斤太平猴魁要卖好几千块呢。

“茶叶这么值钱啊,要不明年我回老家种茶叶子吧,不上班了。”我笑道。

“你都能种茶叶子?种茶叶子很辛苦的。”父亲答道。

“我小时候不是干过吗,采茶做茶都干过啊。”

“你小时候能干,现在可不一定能干,很多外地的茶工都吃不了这个苦,采了一天茶叶子就跑走了,连工钱都不要了,从早晨五点到半夜,又是采又是做,累死人啊。”

我问父亲身体感觉怎样,可辛苦?父亲说他采一天歇两天,只在上午采,下午做茶,不熬夜,不太辛苦。

清明前父亲回乡下时我曾竭力阻拦过,不让他再上山采茶,可他还是采了。

父亲做的茶叶子是不卖的,只供家里喝,多的再送送亲朋好友。

父亲做的不是一斤几千块的猴魁,那种高档茶在制作工艺上要求太严,父亲做不来,父亲做的茶是奎尖茶,手工炒、揉,炭火烘,看相虽然粗糙一点,味道还是很醇正的。

雨水里的花

对于花树来说,从开第一朵到最后一朵始终逢着坏天气,会不会在心里感到委屈呢?—清晨乘车去湖边上班,看着沿路那一树树粉红与粉白的野梅、山樱,止不住这样猜想。

它们从未见过太阳,从未感受过阳光之手暖融融的爱抚,甚至连太阳的存在都不知道。它们是被过早到来的惊雷震破花蕾的,之后就在雨水里一朵一朵地开,早春的雨凉冷若冰,侵肌蚀骨,野梅与山樱们就那样被淋着,整日整夜。

然而它们看起来并不显得忧郁,倒是有些像闲逸的云——轻巧、淡然、素净,一团团簇拥着,浮起在河堤和山坡上。

在道路转弯处斜伸的花树格外俏丽些,且有些调皮,如乡村里的二八女子,见到有远客来到家里,就躲进房间,片刻,又忍不住好奇地扶住房门,探出刚刚长开的脸蛋,眉眼中流露着单纯与天然的俊秀。

再有一日便是惊蛰了,落足的雨在此时会有消停吧,闭关了半月的太阳也该会瞅着空隙从云层里闪出,只是彼时,即便有尚且开着的野梅与山樱,也会是一幅星辰寥落的样子了。最好的时光已然过去,最繁华的花期已殉了雨水。

煤油灯

说出煤油灯三个字,就像说出一个童年伙伴的名字,怀旧的情绪水雾般弥漫上来。

三十多年前,母亲的书桌上就有一盏煤油灯。母亲只在夜晚伏案时给煤油灯戴上灯罩,将昏黄的灯光聚拢在身边。

母亲是乡村教师,每晚会在书桌前坐到夜深。母亲的书桌其实就是一张杂木的课桌,没有抽屉,桌面上除了煤油灯还有一只圆脸闹钟,一本翻旧了的《新华字典》,一支黑钢笔,一瓶红墨水和两摞作业本。

母亲的煤油灯也并不总是待在桌子上,天擦黑的时候,煤油灯要在灶台上摆一阵子,母亲的影子在恍惚的光里移来移去,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最喜欢看煤油灯里的那一朵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母亲隔几天就将灯罩取下来,用水清洗,再用棉布擦干,母亲裹着棉布的手指轻轻转动时,玻璃罩子会发出古怪的、滑溜的声音。

母亲的隔壁住着一位孤寡老人,八十多岁了,有天夜里忽然大叫起来,说房间里有鬼,老人叫着母亲的名字,要母亲过去替她将鬼赶走。母亲被叫醒,点亮了煤油灯,披上衣服,擎灯去了老人的房间。

母亲的煤油灯在那天夜里放在老人床前,好端端跌到地上碎了。

第二天,折腾了一夜的老人也去世了。

榴 红

下了一夜雨,今早起来雨停了。

去曹家庄,远远地见村口的地上一层红,走近了看,是石榴花瓣。树上的石榴花还在如火如荼地开着,落了瓣的已鼓起了红红的幼果。

一年十二个月,月月都有自己的花神。五月的花神就是石榴。

说一个故事吧。

一户农家夫妇,婚后很多年都没有生孩子,有一年初夏,碰巧在村口的石榴花树下捡了一个女婴,欢欢喜喜抱回家,心肝宝贝地喂养着。一年年过去,女婴长大了,出落成水灵灵的姑娘,引得附近的小伙子有事没事就在她家门前转悠,争着抢着帮她家干活。

有一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被姑娘看上了,两个人走在一起也真般配,天造地设一般。可惜的是小伙子家里弟兄多,除了一间泥墙屋子什么也没有,养父母不肯把姑娘嫁到这样穷的人家去,托媒人给姑娘在城里说了一门亲。

定亲的头天晚上,姑娘穿了一身崭新的棉布衣裳,手里托着三尺长的油黑麻花辫子,在养父母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谢谢爸爸妈妈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只可惜我生来命薄福浅,不能在跟前报答,就把这胎里带来的头发留下,做个念心儿。”

这对老夫妇没觉出异样,倒是很高兴姑娘能够这样懂事。

谁知当晚就出事了,姑娘和小伙子在村口的石榴花树下服了毒,被发现时,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十指相扣,头颈交缠,火红的石榴花瓣落了他们一身。

村里人好不容易将他们分开,用竹床抬着,打着火把连夜送到医院,小伙子给救活了,姑娘死了。

小伙子从那以后就成了废人,整日坐在阴影里,呆呆地不动,不说话。过了一年,又是初夏,石榴花开的时候,小伙子在树荫下仰面躺着,有一条三尺长的蛇在他怀里盘着,头高高地昂起,望着小伙子的脸,哀哀的,一动不动。

后来,小伙子的家人发现了那条蛇,将蛇打死了,那蛇僵在血泊中的时候,小伙子也倒在了地上,抱着肚子打滚,不多久,他的肚子就肿胀起来。半年后,小伙子也死了。

这个故事是我嫂子说的,是真事,就发生在她娘家的村子里。那个姑娘的名字嫂子也记得,叫榴红。

榴红的眉心有颗痣,是红的。

那个小伙子的眉心也有颗红痣,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榴红其实是小伙子的妹妹,他们是双胞胎。

打碗花

在我记忆的花园里,有一株盛开的打碗花。它就长在我童年的路边。

我的童年是跟随当教师的母亲长在深山里的。很多年以后,我买过一本书,书名叫《可怜无数山》,写的就是我母亲和我待过的地方。

打碗花是木本植物,初夏时节,一树墨绿的底子上缀满了盏形白花,花瓣重重叠叠,每一瓣都薄如蝉翼,打着纤柔的细褶,很像新娘穿的纱裙。

每次路见它时,都极想伸手去摘一朵,可那株花树是侧向路外生长的,花树下面是一条急流的山溪。

我蹲在路的边缘,努力伸长胳膊,还是够不着那花枝,倒是险些儿栽进溪流里。

母亲挑着担子走在我前面,她没有看见刚才极险的一幕。

其实母亲早已告诫我:不许摘那花,那是打碗花,摘了手就捧不住饭碗。

真有这么神奇吗?我将信将疑,又敬又畏。这树花儿在我眼中变得神秘起来——那深深的花蕊里,是不是藏着一个会念咒语的小精灵?

这是一树开在我好奇心里最早的花儿,母亲的告诫怎么能阻止我呢?母亲的告诫,只是增加了我探险的欲望。

每次走在这条山路上,我都惦记着那树花儿,快走近花树时,我就故意放慢脚步,远远地落在母亲身后。

我不记得我是不是摘过打碗花。

也许摘过吧,那花儿真是太有魅力了,有花儿本身的魅力,更有一种禁忌赋予它的魅力。

也许我没摘过,因为后来我并没有捧不住碗。

我所记得的是花开不久,母亲就放暑假了。这条绕过无数山的山路,母亲和我将要告别两个月。

两个月后,母亲和我重新踏上这条山路时,那墨绿的打碗花树上,已挂满扁扁绒绒的球果。绢白的花儿,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