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开往春天
1.4.6 地上的阳光这么多
地上的阳光这么多

文/余世磊

地上的阳光这么多,这么亮,这么暖。

即使借来一万个箩筐,也装不下,搬不走。

要是阳光真能搬得走,那该多好。我想:我一次准能搬走很大的一块,像一只蚂蚁,搬走一只比自己要大得多的蜻蜓,因为阳光不重。

把它搬到瞎子外婆家,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外婆,但像亲外婆一样。她家的小屋,可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阳光。外婆看不见阳光,但她能摸得到,并且会说:“别以为我眼瞎了,我晓得,这是一片阳光。”

把它搬到阴坡上我家的那块麦地里,不到午后,阳光照不到那些可怜的麦苗。多一份阳光,麦苗就会多结出一粒麦子。多一粒麦子,我家就多一点收成。多一点收成,我妈妈的脸上就多一丝笑容。

阳光从家家的屋檐上挂下来,像绸缎。不,是比绸缎还要好得多的织品。要用多少根金丝,要用多少双巧手,才能将它们织成。风一吹,那织品在动,闪闪发光。你不妨用手去摸一摸,春水一样,从指尖滑过去,你不能不惊叹它的质地是如此之好。如果我做裁缝的大哥能得到一把神奇的金剪刀,就能将它裁成一件美丽的衣裳。地上的阳光这么多,能裁成多少件那样美丽的衣裳呀!

阳光照在那棵老樟树上,像乳酪。每一片小树叶儿都分得到一小勺,就放在那些叶片之上,白亮白亮的。在那棵老樟树下站定,张开耳朵去听,听得到那些贪婪的小树叶儿正咂着嘴儿,在吮吸着阳光,偶尔,还会吐出一小口氧气,一点一点地融进周围的空气中。小树叶儿很快就食完了那一小勺,别急,还多着呢,太阳又为它再添上了一小勺。

把一担去年的陈稻,挑到稻场上去晒一晒。稻子在粮仓里憋闷得太久了,“呼啦”一下,从箩筐里涌出,扑进满是阳光的竹匾中。等到午后,就把它们收起来,挑到不远的碾米房里去。多么幸福的稻子,它们就要变成亮晶晶的米粒了,这不就是一种升华吗?并不是每一种事物都能够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是阳光,是碾米机,帮助稻子完成了这样一个过程。

把我床上的被子,也搬到外面去晒一晒。阳光不喜欢我家坚硬的锄头,但是极喜欢棉絮这一类松软的东西。你看,阳光正依恋在那床被子上,像我们依恋美丽的村庄。那种名叫“温暖”的东西,像一种可爱的虫子,在被子上爬动着,钻到棉絮的里面去,占据了其中的每一个空隙。到了夜里,等我上了床,它们就会从棉絮里爬出来,爬满我的身子,把我身上弄得痒痒的、暖烘烘的。

晒了被子,似乎就无事可做了。乡下有永远做不完的事情,这是实情,但是事情不在眼前,暂时可以不管。而对我来说,许多事情也不需要我去管。端一条小马凳,到门口晒太阳去。闭上眼睛,阳光一点一点进入我的皮肤、血液,我的整个身体逐渐变得暖和起来。把我的心灵也打开来,让那些潮湿的心情也在这阳光下晒一晒,再不晒就要发霉了。此刻,我就是在享福了—这不是享福又是什么呢?

已经立春了,不要说天依然很冷,没有一点春天的迹象。春天是不容怀疑的,像那些小树叶儿,深深地吸进一口阳光,用舌头舔一舔,阳光它也有味道呀,甜甜的,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芬芳。我知道,那一丝淡淡的芬芳,就是春天的气息,冬阳里是没有这种气息的。春天就是春天,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它在阳光里,它在流水里,它在泥土里,它无处不在。

小小的寒气,怎能抵挡这么多的阳光,从空气中,从地底下,从我们的身体内,散开、逃逸。在门口一坐,不觉就是半天,时间已经接近正午,这时的气候与阳春三月已经相差无几了。我感到背上都有些汗涔涔的了。春天的感觉进一步深入我心。我好像听到了蜜蜂的歌唱,青蛙的鸣叫,以及犁耙拖动泥水的声音。

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就和我一起来晒一晒太阳。不用花一分钱,美美地享一回福。这样的福不享,再过一些日子就享不到了。阳光将不断增加它的威力,变得火一样灼人,让我们躲犹不及。我们不需要那样的阳光,但是麦苗需要,早稻秧需要,说起来最后还是我们需要。

一年四季,我们的村庄阳光充足。不,不仅仅是充足,是太多太多了。而我们所需要的,不过一点点而已,像树上摘一片树叶,海里取一滴水珠。我们的村庄很贫穷,我们的村庄却又是如此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