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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春天
1.4.5 铜 壶
铜 壶

文/路来森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阿庆嫂是这样唱的。

一把铜壶,煮三江之水,气势豪迈,浪漫、张扬。而它却让我想到一把普通的铜壶,祖母的那把铜壶。实在,安稳,透着一种贴近生命的烟火味道,亲切到骨髓里。

鼓腹,弯曲探头的壶嘴,一只锁链状的提把,一只耳朵状的端把,构成了一把铜壶。壶面下部,布满了烟熏的斑驳的锈色,像是在时光里煮过的日子,朦朦胧胧里,蕴含着山水之色,洇散出一些烟雨风情;壶面上部,紫红的铜色,亮灿灿的,透着一种温软的质感,透过肤质的亮度,就看到了生活的滋味和一些人生的戏剧味。提把很灵活,很轻松,将提把一提,就提起一个乾坤世界。

这个“乾坤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属于祖母的,直到她去世。在此之前,它属于谁? 这把铜壶是从哪儿来的?我曾经问过祖母,祖母淡然,只是随口说道:“以前,一直是你爷爷用着。”我没有见过祖父,祖父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他去世时,父亲只有九岁。祖母是祖父的二房,那时她才二十多岁,在这样的风华年龄上,我的祖母就守寡了。

但是,我曾听好多老人讲过我的祖父。他曾是一个小财东,家中有钱,日子过得滋润而精致。有人说,他一生只会干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钓鱼。家里的生意全靠我的大祖母打理。我想,他一定也很会饮茶,酒后饮茶,是北方人的习惯。那时,祖父就是用这把铜壶煮茶的。那煮茶的火炉一定是一座“红泥小火炉”,这样的火炉才有绵长细腻的滋味,有画意诗情,才配得上我爷爷精致的生活。

我能想象得出,一场小酌之后,祖父端坐在马扎上,眉目间含着微醺的笑意,守在红泥火炉旁煮茶的情形。铜壶里装满清冽的泉水,青色的火舌舔着壶底,或有一丝青烟流出,小蛇一般从他脸庞蜿蜒而去。铜壶的盖隙里开始有热气逸出,他会侧耳倾听,听铜壶中水的喘息,喘息中拍响着等待的喜悦。水终于烧开了,他并没有把铜壶拿开,只是将铜壶移到火边,让铜壶里的水一直热着。他倒出了第一碗茶,茶香四溢,他满意地颔首,一口温暖的茶汤滑过喉头,心中便熨帖得如花朵绽放。他闭上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祖父始终活在这种单纯而又自私的幸福里,直到他离世,撇下了我年轻的祖母。

等到我来见证祖母用这把铜壶煮茶的时候,祖母已经不再年轻。她终生没有再嫁,独自熬过了那许许多多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已没有了诗意的红泥小火炉,她用一种极简单的方式为自己煮茶。呈“八”字形支开两块青砖,铜壶就放在上面,下面燃着一些杂草或木柴。有时,一壶水还未烧开,柴没了,她就在院子中随地捡一些,好把茶煮开。煮好茶,她也一样会将铜壶煨在炭火中以保持温度。她会在摊煎饼时,将铜壶放进堆出的炭火里,炖开茶水。一边等煎饼出锅,一边喝茶。见着的人总会被她这种从容的姿态所感染,觉得她是一个会生活的人。那些曾经的苦难和风雨,都已经在祖母心里平静如一壶煮开的茶,种种的滋味,早已全然浸润在茶汤中,沉淀在生活里。

祖母是什么时候开始饮茶的? 我没有问过任何人,也没有人向我解释过。这总会与那些无语的日子有关吧。孤儿寡母,内心的话语去向谁诉说?于是祖母学会了煮茶、饮茶。她使用着祖父留下来的铜壶,也许是有一些对祖父的思念,但更多的时候,是在炖煮着自己的日子。我常常见她煮茶时的情态,是那样的平静、安详,总是慢慢地续着火,看着火焰在壶底欢快地跳跃。烧开了茶,就把壶盖拿开,吹一下浮在水面的茶末,然后再煮一会儿,把茶煮老了,再取下。

饮茶的过程更是悠然。特别是夏天里,祖母总会在天井里饮茶,边饮边看着四周的景象,听着四围的声响,她拥有一个自己独特的世界,一个不被外人打扰的精神天地。在这个世界里,有风,有雨,有月圆月缺,最后,熔铸成一种淡泊自守的宁静。那个时候,世态了然,块垒全无,正如古人所言:“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忧。”

祖母得以高寿,与一颗会煮茶、懂饮茶的心有关。

如今,那把铜壶还在,那上面还浸润着祖母的手泽,还蕴蓄着绵厚的人生滋味。而我已不能再用它去煮一壶茶,祖父和祖母或自足或恬然的人生,已为它成就了一把铜壶的圆满,就让它沉寂在一种宁静里吧,就像祖母用它煮开的那许多浓酽的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