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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春天
1.2.20 还 乡
还 乡

文/张锐强

路上薛伟问我对山西有什么印象。我此前不曾来过,对山西农村的印象全部来自文艺作品,热烈而生动:窑洞前挂着红辣椒,院子里堆满玉米棒子,女人盘腿坐在炕上,往窗户上贴窗花;不远处的山梁上,老人挥鞭赶着羊群,满足的笑容在脸上犁开深深的沟壑。

薛伟听完这些,飞快地摇摇头,叹口气,苦涩地一笑。说那你此行收获就大了。我不解,追问详情,他却不肯再说。只说你等着吧,进村你就明白了。

那是个小村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还没进去,我就发觉哪里不对头。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浓重的死亡气息。没错,就是死亡,了无生机,仿佛刚刚经历过瘟疫或者战火。外面很少能见到人、牛羊和庄稼。放眼一看,高高低低的山梁上一派暗黄,单调得让眼睛疲劳。

一问才知道,村里几乎没有壮年男子,留守的主力是“六一三八五○”部队——儿童、妇女与老人。羊还是放养的,但附近的山头已经被啃秃了,要走很远很远才能找到草。

进了家门,还好,里面并没有格外的破败穷困,拾掇得挺干净,一切都井井有条。那种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让我悬了半天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原位。

不消说,这都是薛伟老婆的功劳。她是教师,薛伟以前的同事。既然要教学,就未必能干多少家务。但是,家中卫生必定受她的影响或者督促。有没有文化,是否受过好的教育,卫生习惯可为旁证。

他的家人给了他,或者说是给了我们隆重的礼遇。他年迈的父母身体还不错,就是眼神不太好,对我格外殷勤,殷勤得我简直有些吃不消。我非常后悔,来之前没有给他们准备像样的礼物。怎么说呢,既然人家给你皇帝般的待遇,你就得有点皇帝的排场,厚赐必不可少。其实根本无须多么贵重,只要是礼物就行。这是薛伟的儿子告诉我的。不用语言,而是他的表情。

除了一样简单的玩具和一本廉价的童话书,薛伟没给儿子特意准备礼物。因为那些礼物都是顺手牵来的“羊”——一包飞机上空姐发放的饼干和旅馆房间的十几瓶矿泉水。

我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家伙当时的表情。在那种表情跟前,所有的语言都是干瘪的、苍白的。我很想使用“疯狂”这个字眼。范进接到喜报时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小家伙试图一把抱起所有的矿泉水,但屡次努力都不成功,总有几瓶漏下来掉到地上,薛伟的帮助也不见效果。孩子毕竟还小,每当瓶子掉下去,他总是本能地伸手去抓,结果又有了更多的漏网之鱼。他只好捡起瓶子,使劲擦上面的土,仿佛母亲抱起不慎滚落在地的婴儿。

小家伙脑门上都有了汗珠。他不看爸爸,两手飞快地忙活着,连连说:“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薛伟爽朗地一阵大笑,说:“儿子,没关系。你放心,这些都是你的!”

小家伙立即停下手头的动作,转过身来闪动黑眼珠子,轮流看看我,又看看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说:“爸爸,真的?这些都归我?”

薛伟使劲点点头,说:“没错,都归你!你给不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小家伙“啊”了一声,迟疑地说:“给!”说着话分给妈妈、爷爷和奶奶各一瓶。分到薛伟跟前,先给一瓶,然后又给了一瓶。刚开始动作比较慢,但很快就流畅起来。说:“爸爸,你辛苦,给你两瓶!”薛伟说:“谢谢儿子!那叔叔怎么办?”小家伙看看我,说:“叔叔还要?”薛伟说:“那当然,叔叔是客人啊。”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小家伙那种难以割舍的表情,赶紧说:“小伙子,我不要了,这些都是你的!下回叔叔再来,给你带满满一箱子!”

小家伙欢快地叫爸爸给他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大约有水溅到手上,他飞快地将脏兮兮的小手伸进嘴里,使劲吮吸两口,然后喊道:“农夫山泉,有点甜!哈哈哈哈!”

吃饭前,薛伟的妻子往碗里倒一点点水,左右摇晃两圈,再把水倒进第二只碗,把第一只碗递给我。然后依次是薛伟,他父母儿子,最后是她自己。我注意到,水刚开始就不清,似乎是黄的。

看来薛伟在村里是个人物。听说他回来,村长要请他吃饭。薛伟似乎轻车熟路,带着我,随便拿了两瓶酒,就上了门。村长的年龄比薛伟父亲大,身体看来也不如薛伟的父亲。我们一进门,就被让上了炕。我正好坐在窗户跟前,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开饭之前,我看见他老婆蹲在地下,将碗挨个倒扣在膝盖上,左右转转,再将筷子分成两把夹进胳肢窝,使劲一抽,然后就拿进来,供我们使用。

我使劲盯着村长老婆的裤腿。随着她走路的节奏,膝盖的位置不时有亮光闪现。

薛伟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我却感到阵阵恶心,同时又为那种感觉而深深自责。我觉察到自己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罪恶感。

村长一家对薛伟很尊重,薛伟对他们也非常谦和。他从来不像在飞机上使唤空姐那样,指使他们或者自己的家人。

我们从村长家回来,儿子便缠着薛伟做游戏,要骑马。薛伟乐呵呵地满足了儿子的要求。转了两圈,儿子说:“爸爸,你累了,我驮你吧。”薛伟说:“那怎么能行?你驮不动的!”儿子说:“不要紧,咱们假装嘛。你累,我应该驮驮你,来吧!”

我注意到薛伟的眼圈刷一下红了。我赶紧扭过脸去。只听薛伟清清嗓子,声音从异常慢慢恢复正常,说:“那好,来吧儿子,咱们出发!”

薛伟张开双腿,随着身下儿子的节奏,前进,后退,拐弯。父子俩不时乐得哈哈大笑。

很奇怪,我似乎那时才意识到,薛伟也是个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人类学与社会学意义上的人。但在此之前,他似乎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乃至笑料。我不明白过去他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他不告诉别人正常,但应该对我说呀。如果说他在北京有一个朋友的话,那只能是我。可是,他没有。他似乎甘愿成为我们的谈资和笑料,也要保守这样的秘密。

那瓶矿泉水小家伙两天才喝完。他简直是拿水当成饮料喝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长时间仰着脖子,等待最后一滴水珠的情景。中间还有个插曲,他不小心洒了几滴水,就赶紧蹲下去,眼看着黄土上的湿印越来越淡,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