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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春天
1.2.11 家 徽
家 徽

文/余华

国有国徽,校有校徽,厂有厂徽,我家竟有家徽。奇怪吗? 我们家的家徽是一条鱼,一条画在门板上的鱼。那条鱼画得很笨拙,线条凌乱而粗糙,只能让人意会到是条鱼而已。这图案对于本地油漆名匠的我们家极不相宜。

这天我调好一桶荸荠色油漆,决心要将门板油漆一新,再在上面重新勾画出新的家徽,就在我提着刷子构思着家徽图案时,父亲来了。“你干什么? ”父亲语音甚为沉闷。“干什么,重新画一幅好的家徽呗。”我漫不经心地拿起了刷子。“等等,让我跟你讲讲这条鱼的来历。”父亲深深地吸了口气,点着了烟,我多次企求探讨的家徽的秘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向我敞开了。

祖父在世时,膝下有父亲他们弟兄四个,个个都是身高马大的男子汉。民国初年,战乱频繁,家里仅靠几个男人下死力气勉强维持温饱。

一天夜半,父亲起来小解,发现一个人影窜进了厨房,他便喊叫起来,同时马上守住厨房门口。不一会儿,父亲其他几个弟兄都起来了,他们点着灯,拿着木棒和斧头,仔细地搜索着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那时粮食就是性命,大家决心不把这窃贼打死,也得让他残废,厨房的旮旮旯旯都搜遍了,却没发现人。父亲弟兄几个说父亲一定是半夜眼花,父亲赌咒发誓说肯定有人。还在争辩时祖父来了,祖父让儿子们都去睡觉。等他们兄弟走了之后,祖父走到水缸边,敲敲盖子,说:“你不用躲了,出来吧。”这时只见水缸里水淋淋地站起一个人来,这人一手擎着水缸木盖,浑身颤抖,面无人色,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布袋大米。

祖父望着窃贼,叹口气说:“算了,你走吧,要是让我的儿子们看见了,你今天非残废不可。”

贼傻望着祖父,他不敢相信祖父就这样轻易地让他走,但祖父分明是平静地挥了挥手,贼便从水缸里爬出来,祖父又把那水淋淋的米袋子交给他说:“带上它吧,它可帮你家度几天日子。”贼要说什么,却眼眶红了,低着头,提着米袋子往外走。刚走到门口,祖父又叫住他,塞给他一串铜钱:“你拿这钱去做个小生意,再也不要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祖父磕了几个响头,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清晨,祖父一开门,便在门环上发现了一条两斤多的鲜鱼,祖父先是感到奇怪,但马上猜到是那贼送来的,那人大概是做了贩鱼的生意。

自此以后,我家门环上经常出现鲜鱼,家里便经常可以改善生活。父亲他们感到奇怪,祖父便舒缓地向父亲弟兄们讲起鱼的来历。

大约吃了许多鱼后,祖父感到不安,说人家是小本经营,别吃垮了人家。于是连着几天半夜守候着,一直熬了三个夜,终于让祖父遇见了那送鱼人,谁知不是那个贼,却是一个年轻渔人。这渔人是那贼的儿子,贼在临终前嘱咐他,要坚持送鱼到我家来。祖父和父亲他们听得连连点头。为了不违亡人遗愿,祖父拿过一把刀子,让年轻人在我家门上刻了一条鱼,并说从此不许他再送鱼,就用这条刻下的鱼替代好了。

于是,我们家按照祖父的意思,每次修屋或换门时,都保留这条鱼的图案,它自然而然地成了家徽。

我放下了油漆刷,久久凝望着这条刀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