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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春天
1.2.9 昔日重来
昔日重来

文/马海轶

又是端午。端午节是中国民间一年中最好的节日,它的背景是湛蓝的天空,广阔的田野,大片大片的新麦。它的现实是:旧粮快要吃完了,新粮尚在大自然的襁褓中。

记忆中,端午节是从梦中开始的,母亲总是很早起床,把五彩的丝线分成一绺一绺,比量着剪短,然后走近炕头,那里横七竖八睡着我们兄弟姐妹,母亲在自己孩子的每只手腕、每段脚踝上都拴上花线。或许最后还剩那么一点,她想了想,就将它拴在小儿子左手的中指上。末了,母亲的目光挨个儿扫过儿女们稚嫩的脸孔,满意地微笑了。是的,有了这五彩线的护佑,孩子们在一年中就会免于和豺狼蛇蝎遭遇。

花线真能辟邪吗? 母亲为什么不给自己拴上呢? 难道她不怕豺狼蛇蝎? 难道她在等待着感恩的人为她拴上那五颜六色的挚爱? 我们当中谁会最先省悟过来,在母亲尚在沉睡的节日的凌晨,把我们对她全部的感激轻轻地绕在她瘦瘦的手腕上?

却从未有这样一个人。我们从未想过,当年母亲们一针一线缝补撕破的衣裳,一张一张地烙着新麦薄饼时,她们是不是渴望着回报?当我们以当年母亲疼爱我们的方式无比怜爱自己的儿女时,我们是否也在等待着回报?

再回到端午节吧! 昨晚,母亲磨掉一粒一粒积存下来的麦子。节日的凌晨,拴完花线,她就走到昏黄的灯晕下,扫净案板,擀起面饼。擀啊擀啊,直到匀匀称称之后,才用刀刃划上菱形,菱形的中间用顶针嵌上圆圈,接着放到抹了油的铁锅里。最后,它被分配在我们还在熟睡的小脸前。这时,我们便梦见又白又大的饼子在天空起伏跳跃,散发光芒,散发香味,我们禁不住诱惑,从梦中醒来,啊,果真是白面的圆饼!美梦成真了! 我们沉浸在节日深深的惊喜和幸福中。

吃干粮之前,母亲一定要没收我们的鞋子,把赤着脚的我们赶到野外去。端午节的露水到处都是,不仅晶莹清澈,而且无比清凉,洗脚洗脸,舒畅祛病; 我们光着头、赤着脚,脚踝上的花线和野菊花互相映衬; 我们拔了新菜,割了艾草,仿佛年画中的神仙。太阳升高了,露水升腾了,我们的五脏六腑清清爽爽,无以名状的喜悦充满了整个身心。我们回到家里时,母亲已将平时难以见到的食品摆满了炕桌。口水汩汩地泛上来,又被我们咽下去,但威严的父亲还是没有先动筷子。

不可避免的是,有一天我终于登上了眼前的高山并翻过了它,进入了城市和另一种人生,母亲没有给我拴花线已有十多年了。有一年的端午,我睡到十点钟才醒来,屋里充满了集体宿舍常有的怪味,窗外是昏黄的阳光。另一年的端午,我坐车到郊外,看见路边整洁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想起欢乐的童年,蓦地,我看见一个男孩一边把前座上女孩的发辫拴在了车座上,一边邪恶地笑看,我美好的想法戛然而止,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整日,我都感到沮丧。而在更多的节日里,我蹲在摇摇欲倾的公寓里没有渴望,没有情趣,没有新鲜感,至多我和同样被生活所煎熬的人们“无端狂笑无端哭”。

有一年端午节前,兄长写信说:“妈妈叮嘱,端午节要拴花线,谨记毋忘。”我真想回家啊! 在温热的土炕上睡到雄鸡报晓,七十岁的母亲是否还要在黎明起来? 她是否还要给她的儿子亲手拴上一束花线? 如果真是那样,我决不睁开睡眼,我将用已然疲惫的心,用全部感恩的情怀来体味母亲对我的爱。于是我不顾一切,向领导请假回家。汽车在半路上抛锚了,直到端午节的十点,我又返回城市的住处。梦破灭了,只是沉沉地睡,醒来已是节日的下午。我走过嘈杂的街道,仔细看去,大家都如我一样,手腕空空荡荡。

去年,我终于回去了,但到达老屋时,又是端午节的上午十点,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透过母亲鬓角的灰发,落在老屋的后壁上,我伸出手臂,请求妈妈给我拴上花线,妈妈说:“时辰一过,拴上花线也不能辟邪,明年你早点来吧?”

因为泪水不可遏制地涌上眼眶,我只好把头转向另一边。母亲,我苍老的母亲!你的时辰是怎样一个神圣而又神秘的概念呀! 它是否在说我已长大,不再害怕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或者它是说我漫不经心的迟到使我辜负了你的期待。经历了这样的旅行,再回到城市时,我无比惆怅。

机械地劳作和岁月的风雨使我们的心灵疲惫。我们既无法回到永远的故乡,也不能全部投入真实的今天,我们因此而痛苦,却也因此而幸福。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逐渐麻木中,我们已不再是少年。然而,我们并未完全失去那些往事,总有一些莫名的契机会将逝去的节日带给我们。往事依旧,昔日重来,兄弟姊妹们赤着脚跑过原野的情景再次闪现,草尖轻舔着脚底的微痒和清凉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