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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开往春天
1.1.14 母亲进城
母亲进城

文/宁子

粮袋里的秘密

父亲去世10年后,在我的“软硬兼施”下,母亲终于同意来省城跟着我——她最小的女儿一起生活。这一年,母亲70岁,我30岁。母亲原本只有1.5米的身高,被岁月又缩减了几厘米,看起来更加瘦小,但面容却仍然光洁,不见沧桑的痕迹,头发亦未全白,不多的黑发倔强地生长着。

我们借了一辆车回去接她。她早把她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收拾妥当,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那些行李中,除了衣物,还有两袋面,是她用家里的麦子专门为我们磨的。但那天,那两袋面我决定不带了,因为车的后备箱太小,而我们要带的东西太多。

母亲却坚持把面带上:“一定要带。”看着她,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示意先生把面搬到里屋,我伸手在外面试探着去摸。果然,在底部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里面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把钱放在粮食里送给孩子,是母亲很多年的秘密。

几年前,我刚刚结婚,在城里租了很小的房子住,正是生活最拮据的时候。就是那一年冬天,有一天,老家有人来城里办事,母亲托人捎来半袋小米。来人走后,先生将小米倒入米桶时,发现里面藏着500元钱。里面还有一个小纸条,是父亲的笔迹,上面写着:给梅买个衣柜。那些年,母亲就是一次次把她节省下来的钱放在粮食里,让人带给我,带给大姐和二姐。在我们都出嫁多年后,还贴补我们的生活。

热闹起来的人生

母亲住下来后,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做早饭,小米粥、小包子、鸡蛋饼……天天变着花样。中午下班我们也不用急急赶回来买菜,所有的家务母亲全部包揽。有一天母亲对先生说:“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学回家来吃饭吧,我都来了大半个月了,没见他们来玩呢。还有梅,你那时候有那么多玩伴,怎么都不见她们?”

我说:“妈,我们都经常在外面聚呢。”

母亲摇头:“外面哪有家里好,来家里才显得亲。”然后态度坚决地让先生周末把同学带到家里来聚一聚。我们拗不过她,答应了。

周末下午,先生的同学陆续到来,母亲把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几个各自事业有成、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住了。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拈起一个菜饺,喃喃地说:“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很多年没吃过了。”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说:“喜欢就多吃,以后常来家里吃,我给你们做。”那个男人点着头,咬了一口母亲精心制作的菜饺,眼圈忽然就红了,记起他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他也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乡。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很少聊起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

自那以后,在母亲的邀请下,先生的同学就经常过来,偶尔还带着家人。慢慢地,还有我的同学、朋友和我们的同事,也都被母亲邀请过来,吃着家常菜,说些家常话。

母亲来了有3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有人敲门,打开门,看到是住在对面的女人,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女人不好意思地说:“送给大妈尝尝。”我诧异不已,当初搬过来时,因为装修走线的问题,和她家闹了点矛盾。原本就不熟络,这样一来,关系便冷下来,住了三年多,没有任何往来。冷不丁她来送刚刚上市的新鲜樱桃,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脸就那样红着,有点语无伦次:“大妈做的麻花,孩子可爱吃呢……”

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母亲。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过节,其实即使知道了,她还是会那么做。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给人家送麻花,送自己包的粽子,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诚恳地帮我们打开了邻居家的门。

后来,母亲竟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犹如一家人一般。小区里住的很多是先生的同事,平常也走动,但只限于过节时象征性地来往。但母亲却成功地将那种来往的方式改变了,她常常在小区的花园和先生同事的父母帮他们照顾孩子。物质的往来,也仅限于一点自制的点心,像在农村时那样。有一次,先生一个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母亲要我们送些钱过去。这是个来往并不亲密的同事,所以我们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母亲却坚决不答应,说:“人这辈子谁都可能会碰到难事,你舍得帮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会舍得帮你。现在人家遇上了天大的难事,碰上了,能帮的就得帮。”

我们听了母亲的话。

我们发现,母亲就像是过滤器,我们同朋友、同事、邻里的关系,经过母亲这一关,更加亲近纯粹起来。

破例的礼遇

在温煦的日子,我很想带母亲到处走走,她老了,没怎么出过门。可母亲晕车,坐一次车如同生一场大病,因而拒绝出门。那个周末,我决定带她去动物园。她曾说:“我还没有见过大象呢!”

动物园离家不远,几站路的样子。母亲说:“走着去吧。”

我不同意,几站路对一个70岁的老人还是太远了,我想了想说:“妈,我骑车带你去。”

母亲笑起来,同意了。我推出车子,小心将她抱到前面的横梁上,一只胳膊刚好揽住她。

途中要经过两个路口,其中一个很大很繁华,车水马龙。我小心地骑到路口,是红灯,我轻轻下车,还未站稳,就有警察从人流中穿过来,走到我面前说:“不许带人你不知道吗?还在前面带!”低头便开罚单。

母亲愣了一下,握着我的胳膊要下来,我赶忙扶稳她,跟那个年轻的警察说了声“对不起”,解释说:“我母亲晕车,年纪大了,不能坐车,我想带她去动物园看看……”

警察愣了一下,这才看到我带的是一个老人,还没等警察说什么,母亲责备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城里骑车不让带人啊?”然后坚持要下来。

我正不知所措,那个警察伸手一把搀住了母亲,说:“大妈,对不起,是我没有看清楚,城里只是不让骑车带孩子,您坐好。”然后他忽然抬起手,向我认认真真敬了个礼。接着,他转身让前面的人给我腾出一个空间,打着手势,阻止了四面车辆的前行,招手示意让我走。

我带着母亲,缓缓地穿过那个宽阔的路口,四面的车辆静止,行人停步,只有我带着母亲在众人的目光里骄傲地前行。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

这礼遇,是母亲带给我的。

壮观的送别

母亲是在跟着我到了第三年时查出肺癌的。结果出来以后,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

和先生商议过后,我们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把母亲带回了家。又决定不向母亲隐瞒,对她讲了实情。

母亲很平静地听我们说完,点头说:“这就对了。”然后,母亲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陪在她身边。药物只是用来止疼,抵挡不了病魔的肆虐。母亲的身体很快就不行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抱她出来,小心放在躺椅上,陪着她晒晒太阳。她渐渐吃不下饭了,喝口水都会吐出来,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那很少的黑发依旧倔强地蓬勃着,面容消瘦却光洁,只要醒着,脸上便是微微的笑容。

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爹他想我了。”

“妈,可是我舍不得。”我握着她的手,想握牢却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握。

“梅,这一次你得舍得。”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

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和各自的伴侣及各自的同学、朋友、同事,当中包括我们小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大人、孩子,全都到齐了,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

队伍缓缓行进,出了村去坟地,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低声议论:“这家的孩子肯定在外头当官……”

母亲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没有读过书,没有见过大世面。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她用这颗心,给我们建立了一个温暖的生活圈,在这个圈子里,人人都因为她而知道我们,对我们好。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为自己赢得的。他们都说,她的一生就是散发热量的一生,她虽长得小,但她如春蚕,有吐不尽的丝,给不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