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魅:“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美术界有一个热门话题:为什么中国人知道毕加索,外国人却不知齐白石?
有报道说,当年张大千去拜会毕加索的时候,毕加索对齐白石是推崇备至的。毕加索说:“我不敢去你们中国,因为中国有个齐白石。”“齐白石是我们所崇敬的大师,是东方一位了不起的画家!”
毕加索不仅这么说,还搬出一大捆画来让张大千一幅一幅仔细欣赏。令张大千瞠目结舌的是,这些画里居然没有一幅是毕加索自己的,全是毕加索临摹的齐白石的画。毕加索接着说:“齐白石真是你们东方了不起的一位画家!中国画师多神奇呀!齐先生水墨画的鱼儿没有上色,却使人看到长河与游鱼。那墨竹与兰花更是我不能画的。”他还对张大千说,“谈到艺术,第一是你们的艺术,你们中国的艺术!我最不懂的,就是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
美术界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现在中国的艺术品市场上,似乎工笔画比写意画更受欢迎。但是,中国的现代工笔画很多一去到国际市场,老外又不屑一顾,因为这是他们擅长的东西,他们总感觉我们的东西还不到位。西方都开始玩印象派了,中国还写实,太落伍了。而我们的美术界有人反驳说:其实,在明朝的时候,当时西方还在强调写实,我们的美术已经进入了写意的阶段,这比西方的印象派、抽象派早了几百年。莫奈等开创的印象派,其中的意象表现其实和中国的写意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西方人对中国画有两个突出的不理解:第一,中国画为什么那么多留白?第二,留白的地方都要算钱?
有人说过一段发人深思的话:徐悲鸿可能开始了一项错误,他认为所有绘画都要从素描开始学起,这件事情毁了国画。中国画是从一根线开始,从一个眼睛开始,从一个局部开始。这在西方绘画法则看来是错的,可是用西方那套法则来套中国绘画,也是错的。用中国毛笔按照西方的素描写生法则画素描,毛笔线条的表现力完蛋了,中国人那种看对象的方式,永远失落了。
记得在国外工作期间,当地文化部的朋友跟我讲,他们国家的皇室希望找一个中国的画家去他们国家作画,用来装饰皇宫。我说好的,回来咨询了一位画家朋友。他说,去采风可以,但是要回国画。不能在他们国家画,因为国画创作的时间太短,怕他们不理解。创作时间短了,他们会认为咱们的东西不值钱,或者咱们不认真。他们不理解咱们画家拼的是手上的功夫,他们看到的可能是一根线,但是这需要多年的功夫才能画出来。就像齐白石笔下的虾,那两条须要拉到那样的程度是相当不容易的。
这种困惑或者尴尬,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缺乏文化上的自信。要知道我们的诗书画印是一体的,单这一点,我看西画就不能跟国画比。
自信也好,不自信也好,我想对于我们自己来说,首先要知道自己的好。那么怎样欣赏我们的国画呢?下面这些唐诗,有花鸟、人物、山水,对如何理解、欣赏国画或许有一些帮助。
何当击凡鸟
画 鹰
杜 甫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洁白的画绢上,怎么突然腾起了肃杀之气,原来是矫健不凡的鹰出现了。猢狲般的眼睛侧目而视,身子耸起,好像是在想攫取狡猾的兔子似的。虽然被丝绳系在轩楹上,但依然神采飞动,气势如虹,随时准备去追逐狡兔。何时让这样的苍鹰展翅搏击,将那些误国的庸人“毛血”洒落在原野上。
这首题画诗是老杜早期的作品,以诗赞画。读了这首诗,这幅画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
此中的“诗情画意”,小杜应该即是画中鹰吧。我要是画家,我就按此画一幅。也曾在画展中,看到一些鹰,但是好像还是比这幅没看到的作品差一点——神。
好的作品甚至可以“神乎其神”。隋炀帝因好酒色而伤身,医生不但不开处方下药,还送上两幅画,让其日夜观赏。将信将疑的隋炀帝命人把画悬于卧室壁上。其中一幅名为《京都无处不染雪》,但见朔风四起,漫天飞雪,隋炀帝见后,不禁心脾透凉,积热顿消。另一幅画《梅熟季节满园春》,只见一个个梅子黄里透红,令隋炀帝馋涎欲滴,津液上涌,烦恼渐消。不久,隋炀帝的病不治而愈。
另有一个故事也很有趣:清末光绪年间,建昌府大绅士章寿春,家庭甚富。知命那年,心情郁郁,逢人便说:“我怕活不到来年春天了。”于是,著名国画家邓腊礼画了一幅春意盎然的国画,“儒医”李小山在其画卷上角题有一首《咏春词》:“春景妍,蜂蝶跹翩,百鸟闹春喧。柳荫下,驾着小船,摇过沙滩,飘然到前川。口诵庄子《逍遥篇》,何等安闲,何等自然。富贵功名身外物,金玉良田,带不到阎王殿,倒不如把它抛一边。身心清静,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章寿春将画卷挂于书房。他每每观赏画卷时,宛如徜徉在花海之中,再细细揣摩颇有哲理的题画词,心境豁然开朗。所得之抑郁症,竟悄然消逝。
能事不受相促迫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杜 甫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
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王宰不愿受时间的催迫,十日五日才画一水一石。旨在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后,留下真实的笔迹。高堂白壁上极西的昆仑山和极东的方壶山对举,画面空间,辽远广阔,蔚为壮观。江水从洞庭湖的西部起,一直流向日本东部海面,一泻千里,江岸水势与银河相通,水上云气迷漫,云层飞动。狂风激流中,渔夫驾舟驶向岸边躲避,树木被暴风吹得低垂。王宰布局高远,尺幅画面上有万里江山气象。
静下心来品味此诗,好像画就在眼前,会忘记是在读诗。看看王宰的态度:“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再看看王宰的水平:“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艺术的最高境界一定是符合道的,一定是体任自然的。如果有外在因素的影响,或为权,或为钱,一定会在作品中有所体现,损坏作品的味道。写字就是写字,画画就是画画,直抒胸臆,方得佳作。
石桥南畔第三株
画 松
景 云
画松一似真松树,且待寻思记得无?
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
这幅画上的松树真逼真,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想起来了,是在天台山,石桥南畔第三棵就是。
佩服诗人的这种想象力。有一次去天台山,那里风景秀丽,见到一座石桥,我就盯着河南岸的第三棵树看,那是不是画中的树呢?
三国时候有一位画家,徐邈。他常伴随魏明帝出巡。有一次他随明帝同游洛水,在船上突然发现清澈的江底有几条白獭。魏明帝看到水底的白獭后,非常兴奋,就命令随从入水捕捉。但由于白獭非常灵动,随从费了很大的力气,捉了半天,一条也没捉到。这时,徐邈进言道:“白獭是最喜欢食鲼鱼的,我们只要能弄到些鲼鱼来,就一定能将白獭捉到手。”明帝说:“我们这里哪能找到鲼鱼呢?”徐邈胸有成竹地说:“不要紧,我有法子。”说完,就叫人找来一块大木板竖立在船头,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在木板上画了几条跃跃欲动的大鲼鱼。当徐邈刚把活灵活现的鲼鱼画完,就听到船下水声哗哗,不一会儿,一大群毛如白雪、活蹦乱跳的白獭拼命往船上爬。于是,不到半个时辰,就在船上捕捉到了十来条大小白獭。魏明帝高兴得啧啧称赞,连声叫好。他对徐邈说:“你画的几条假鲼鱼换来一群真白獭,真是通神了。”
中国画不写实吗?三国时就很写实了。非不能也,不愿为也。
坚贞一片色犹全
画 石
刘 商
苍藓千年粉绘传,坚贞一片色犹全。
那知忽遇非常用,不把分铢补上天!
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千年石头通过笔墨出现在画面上,石头的颜色透出一片坚贞精神。可惜纵然有了天大“补天”机会,它也一无用处,一分一铢也发挥不了作用。
刘商,诗人兼画家,诗人用这一诗一画来寄托自己的理想、表达怀才不遇的悲愤。李小龙说练功夫有三个境界,初练拳的时候,一拳就是一拳;练习一段以后,一拳不再是一拳,一拳下去,变化无穷;等到练习到一定境界的时候,会发现,一拳不过是一拳,没什么稀奇的。你看这块石头,初看是一块石头,再仔细看不仅仅是一块石头,最后看来,不过还是一块石头。这也许就是中国文化所追求的境界吧。如果没有这个追求,单是一块石头,有什么可画的,又有什么可看的呢?
画人心逐世人情
金陵图
韦 庄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
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南朝六代(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均建都于金陵。诗人高蟾预感到唐王朝危机四伏写过一首《金陵晚望》: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韦庄看了这六幅南朝故事的彩绘时,看到的是老木寒云,古木枯凋,寒云笼罩,一片荒凉。于是顿发感慨“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只是因为一般的画家只想迎合世人的庸俗心理,专去画些粉饰太平的东西,而不愿意反映社会的真实面貌罢了。一个真正的大画家,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阿谀奉承,他首先应该是一个大写的“人”。
一幅绘画作品,既可以使人伤心,又可以使人愤怒。有时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南北朝的时候,鄱阳郡王爷被齐明帝所杀后,其王妃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试过了各种妙方,尝遍了天下良药,仍不见好转。后来一位画师作了一幅鄱阳郡王爷的画像,并让人转告王妃说,有人曾偷画王爷像,要王妃派亲信以高价赎取。亲信取回后,王妃展开一看,当即勃然大怒,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大声骂道:“这个老色鬼,早该千刀万剐!”原来,画上画的是郡王爷生前和一宠妾在镜前调情的丑态。可说也奇怪,王妃的病从此日渐好转,最后竟然奇迹般康复。
隐几寂听无鸣蝉
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李 白
峨眉高出西极天,罗浮直与南溟连。
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
满堂空翠如可扫,赤城霞气苍梧烟。
洞庭潇湘意渺绵,三江七泽情洄沿。
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归年。
征帆不动亦不旋,飘如随风落天边。
心摇目断兴难尽,几时可到三山巅?
西峰峥嵘喷流泉,横石蹙水波潺湲。
东崖合沓蔽轻雾,深林杂树空芊绵。
此中冥昧失昼夜,隐几寂听无鸣蝉。
长松之下列羽客,对坐不语南昌仙。
南昌仙人赵夫子,妙年历落青云士。
讼庭无事罗众宾,杳然如在丹青里。
五色粉图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
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
西边是高耸连天的峨眉山,南边是与南海相接的罗浮山。这可是绘画大师精妙的构思,把天下山水之精华用彩笔驱山走海呈现在白壁上。满堂空灵苍翠伸手可及,赤城山的丹霞与湖南苍梧的云烟在屋内弥漫。洞庭波涛与潇湘河水悠远隐约,江河湖泊纡回有情,波涛汹涌到底去何方?江上的孤舟一去几时回?船帆虽然不动,但却好像要随江水飘荡到天边。两岸风光固然美丽,但什么时候可以飘荡到蓬莱三仙山?西边参天奇峰流泉喷射,山下石块隆起,绿水涟漪。东边山崖重叠,崖嶂遮蔽天日,草木茂盛,高山幽深。分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趴在几案上仔细听,寂静无声。松树下默坐着几个仙人,恐怕是西汉时成仙的南昌尉梅福吧。赵炎你就是“南昌仙人”啊,作为当涂少府(县尉的别称,管理一县的军事、治安),“讼庭无事”,宾客欢聚,就好像这画中的神仙,这五彩的壁画并不珍贵,这毕竟是画啊,在现实中要有这样的去处就好了,修道成仙才是正道。若非要等到功成名就之日再去修炼,可能将被陶渊明先生笑话吧。
读罢此诗,对李白先生的想象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细品这几句:“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绎思”,就是艺术的联想,但又比“联想”这个词有更多的艺术味道。用笔墨来“驱山走海”,够霸气。“满堂空翠如可扫”,“如可扫”用得真生动。“征帆不动亦不旋,飘如随风落天边。”此处动的不是船,我看是心。“此中冥昧失昼夜,隐几寂听无鸣蝉。”“隐几寂听”简直就是神来之笔。画中景似真似假,画与观画人已然完全融为一体。“杳然如在丹青里”,画家“杳然”在画中,比画家的真面貌在画中,感觉要好。“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看了画,就准备起而行之。这画李白先生看来是真的读懂了。有时在想,如果真看到这样一幅画,我自己是否会有李白一样的“绎思”呢,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有的画自己看不懂,可能是自身的问题吧。读这首诗,总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似诗亦画、似画亦诗”的感觉,妙哉妙哉。
好的山水作品,功能未必局限在观赏。宋代词人秦观患胃肠病有一年了,久治不愈,心情烦闷。一天,有位朋友找来王维的山水画给他看,并嘱咐说:“你要常看这幅画,病自然就会好的,我曾用它治过好几个病人。”秦观将信将疑,后见朋友一片诚心,便试着每天坚持看画,渐渐地,自己好像离开病榻,走进了迷人的画境之中。经过几日“画中游”,秦观陶醉在幽静宜人的大自然美景中,神清气爽,心境开朗。最终食欲增加,恢复了健康。
榻上庭前屹相向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杜 甫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
缠其身。
曹霸是盛唐著名画马大师,安史之乱后,潦倒漂泊。唐代宗广德二年(764),杜甫和他在成都相识,十分同情他的遭遇,写下这首《丹青引》。
曹霸是魏武帝曹操之后,如今沦为寻常百姓。虽然曹操称雄中原已成历史,但其文采风流至今犹存。曹霸最初学东晋卫夫人的书法,只恨不能超过王羲之。一生热爱绘画艺术不知老之将至,把功名富贵看得如天上浮云。开元年间,曹霸应诏去见唐玄宗,有幸屡次登上南薰殿。凌烟阁上的功臣像,因年久褪色,曹霸使之别开生面,栩栩如生。文官戴朝冠,武将插箭。褒国公段志玄、鄂国公尉迟敬德,毛发飞动,仿佛要奔赴沙场鏖战。唐玄宗最喜爱的御马玉花骢,众多画师都画过,各不相同。这一天,玉花骢牵至阊阖宫的赤色台阶前,气宇轩昂。玄宗即命曹霸展开白绢当场写生。曹霸先巧妙运思,然后落笔挥洒,须臾之间,画作完成,好像从宫门腾跃而出的飞龙,一切凡马在此马前都相形见绌。榻上的画马,乍一看,似和殿前真马相对而立,一比高下,令人真假莫辨。玄宗龙颜大悦,催促侍从赐金奖赏。掌管朝廷车马的官员和养马人都怅然若失。韩幹他学画多年,马也画得不错,但是只画肉不画骨,精气神不够。但将军善画盖有神,只给佳仕画像。可是动荡岁月里,不得不靠卖画为生,甚至屡屡为寻常过路行人画像,遭到流俗的轻视,世上没有比他更贫困的了。看来自古负有才气的人,往往时运不济,困顿缠身而不得志!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画马果真能与真马一比高下,那真是:一洗万古凡马空。曹霸有才,老杜也有才;曹霸怀才不遇,老杜亦如此。老杜为画家立传,评画论画,又加入自己的感受,才能不枉此画,才能出此佳诗。如此看来,画画的人要有阅历和生活,看画的人也要有阅历和生活,评画的人似乎更应如此。
这正是:
素练无端把绎激,
丹青杳杳令人奇。
绢帛怎愿逐人事,
墨宕图穷见太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