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味道|
2008奥运那年,祖国形势一片大好,我个人也一样,正值不惑之年,有机会离开京城到外地挂职锻炼一年。下班后,看着满城万家灯火,唯我一人独坐寒窗,抚琴长啸过后,泡上一杯普洱,偶然翻开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精读了辞典中收录的唐诗名篇1105篇,感触良多。
记得小时候,我好像离唐诗很近,那时摇头晃脑、不加思考地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爸爸妈妈、姥姥姥爷、舅舅舅妈一听,掌声一片。在他们眼中,我好像就是未来的李白、杜甫、白居易。自己有了女儿以后,也是如此,从女儿幼时起用唐诗给她启蒙。记得女儿两岁的时候有一次让她背唐诗,她手里拿着饼干一字一句地回答:吃完饼干再唱歌。我似乎突然明白,在小孩眼中,背诵唐诗就和唱歌一样好玩儿,重要的是能够获得掌声和饼干。
长大了,反而突然觉得自己与唐诗渐行渐远。什么原因呢?可能是因为唐诗不再能给自己带来掌声,不再能解决温饱,更重要的是发现自己永远成不了李白。于是,唐诗向东,我向西。
此番不为掌声,不为饼干,不为考试,不为写文章,伴着古琴和普洱读唐诗,不带任何功利,静静地欣赏唐诗。唐人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展现在我面前,唐人的喜怒哀乐撩拨着我的心弦,其中仿佛有他、有你,也有我。顿觉唐人的日常生活,除了车没有现在快,楼没有现在高,空气没有现在那么糟之外,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唐人的人生轨迹和情感不仅与今人无异,唐人的生活品质和精神追求却可能远远高于今人。
据《全唐诗》记载,唐诗有四万多首,作者两千多人。这四万多首唐诗,包罗万象,你读还是不读,她就在那里,看你如何读。一晃六年多过去了,两千多天来,饭百吃不厌,诗千读不倦。越发感觉到,我们对唐诗的关注,可能片面地集中在背诵,集中在研究唐诗的韵律和写作技巧,其实唐诗所蕴含的哲理远远超过唐诗本身。一味地去死记硬背唐诗,去研究唐诗的技法,就好比面对山珍海味,只顾欣赏,只顾研究它的烹饪方法,并未真正品尝到其中的美味。不吃到梨,怎么知道梨的味道。只有把唐诗吃下去,才能做到腹有“唐诗”气自华,才能知道唐诗的味道。唐诗的伟大,在我看来,或许其根本在其思想而不是形式。常听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说:熟读唐诗三百首,能解人间百般惑。何以解惑,唯有唐诗!我等当下人生的困惑:哲学问题、生存问题、情感问题、社会问题,唐代诗人都已作了回答,唐诗的内容就像不同的美味佳肴,有不同的口味。如果能把唐诗这味道品透,吃透,人生可能就会变得简单、顺达。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人是铁,诗是钢,一天不读心发慌。
(一)诗,可以救命
李涉,唐代诗人,在我们今天看来并不是大诗人。可就是发生在这样一个诗人身上的一段故事,让我对大唐肃然起敬。
《唐诗纪事》记载:李涉过九江的时候,遇到强盗,强盗问:“何人?”李涉的随从回答:“李博士(涉曾任太学博士)也。”强盗说:“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李涉赠一绝云:
井栏砂宿遇夜客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诗人夜宿潇潇暮雨下的江村,诗意朦胧,惊动了“绿林豪客”,其实就是强盗。诗人早年曾失意归隐,今次本打算隐居避世,跳出三界外,看来有点难,因为连“绿林豪客”都知道他的姓名,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绿林好汉听了李涉的诗,不仅没有伤害他,而且还赠送了他很多财物。
看来唐朝强盗的文化水准也不低啊。
(二)诗,可以换来爱情
赠 婢
崔 郊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唐元和年间,秀才崔郊的姑母有一个美丽的婢女,公子王孙争相追求。婢女虽与崔郊相爱,后来却被卖给显贵于
。于
非常喜欢这个婢女,给钱四十万枚,备加宠爱。婢女的命运就像当年西晋富豪石崇的宠妾绿珠一样,传说她“美而艳,善吹笛”。当时的一位宠臣孙秀倚仗权势指名向石崇索取绿珠,遭拒绝后,孙秀把石崇关进监狱,绿珠也坠楼身死。诗中的婢女自从入了权势之家后,与“萧郎”崔郊便成为了陌生人。寒食节期间,婢女外出与崔郊邂逅,崔郊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赠婢》。
于
元和年间做过唐朝宰相,看到这首诗,叫人把崔郊召到府上,左右的人猜不出他的用意。崔郊也提心吊胆,但逃不掉,只好去。于
见了崔郊,握着他的手说:“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是先生写的呀?四十万是一笔小钱,怎能抵得上你这首诗呢?你应该早一些写信告诉我。”马上让两个有情人一起归去,并且赠送了很丰厚的妆奁。
唐朝人的格局、情调真是让吾辈望尘莫及。故事发生的时候正值于
担任宰相一职的前后。可他却可以因为喜欢一个穷弱书生的诗,而把与自己发生故事的爱妾还给他。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的社会风气不可谓不开明,诗人在社会中的地位不可谓不高。都说法国人浪漫,这样的故事,如果法国人听了,他们一定会说长安是浪漫之都,唐朝的人浪漫。放眼人类历史,这样的故事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
为什么一个贵为宰相的人会尊重一个穷弱书生?我想因为于
家世代为官。文人从政,自然会重视文化,自然会重视有才气的文化人,可谓惺惺惜惺惺吧。每次去西湖的时候,看着那苏堤、白堤静静地卧在那里,总会产生联想,若不是苏东坡、白居易留下了水利工程,这西湖也就仅仅是“西边的湖”了。而正是因为苏、白二人,让这不会说话的水利工程成了一种文化的符号。也许治理一个城市,还是需要有文人情结的人,果如此,城市在方方面面或许会体现出更多文化的味道,因为文化和生活原本就是水乳交融的。
(三)诗,可以挽救爱情
写真寄外
薛 媛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寒。
已惊颜索寞,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
薛媛是楚材的妻子。楚材离家远游到许昌,当地长官看上楚材的才气,想把女儿嫁给他。楚材想同意这门亲事,命仆人回家取琴书等物。“善书画,妙属文”的薛媛,觉察到了丈夫的意向,写了上面这首诗。我提起“丹青”画笔想给夫君画一幅自画像,先拈宝镜照照容颜,“寒”意顿生。岁月蹉跎,人老珠黄,鬓发稀疏,恐怕再也留不住丈夫的心了。肖像好画,“愁肠”难描。虽然如此,还是想画给夫君,有时间常看看,以免把我彻底忘记。楚材内心疚愧,终与妻团聚。
托尔斯泰说:“世界上有千万种人,就有千万种恋爱和千万种婚姻。”但只要是人为的事物,就存在变数。不知道是谁说的:“永远别以为你的婚姻没有问题。”克林顿有问题没有?默多克有问题没有?越是成功的人,不分男人和女人,问题或许更多。当婚姻出了问题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保持冷静和智慧。过去中国式离婚大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冷战到底;现在可能会痛快些,法庭上见。薛媛处理得不可谓不巧妙,不智慧。
每当读到这些诗,总生无限感慨:什么叫大唐?为什么在国外会有唐人街?为什么会有唐装?大唐不仅GDP世界遥遥领先,社会文明也高度发达。在大唐,诗人遇到强盗,尊称为绿林好汉;强盗遇到诗人,不索财物只索诗,甚至以财物相送。强盗像是对诗人说:诗人,我懂你的。在大唐,一首诗可以换来失去的情人,可以换来即将失去的爱情。一个连强盗都懂诗的气象,这是什么气象?这可能就是大唐气象。这就是社会的高度文明,这是一种豪放、浪漫、大气、素质。这才是我们时下的流行语:高端大气上档次!这才是真正的软实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有能力在经济上创造奇迹,我们也一定能够在文化上为世界做出贡献,因为我们有大唐的基因。这是任何国家和民族所不具备的,我们有理由也只能做得更好。
英国前首相丘吉尔说:“我宁愿失去一个印度,也不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在安葬着60多位思想家、作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的法兰西圣地先贤祠的正门上,铭刻着这样一句话:“献给伟人,祖国感谢他们。”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2005年在美国上学期间,去美国肯尼迪中心参观,地板上镌刻有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一句名言:“当历史的尘埃散尽,使我们名垂青史的不是战争或政治上的胜利,而是对人类精神的贡献。”感慨良多,唐朝的强大我们无法切实感受,唐朝的GDP我们无法直接受益,只有唐诗,经过历史的沉淀却依然在熏陶着我们,滋润着我们,撑起我们心中的自豪、自信和骄傲。